作者:蒋淮琅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道:“闭关了就把她喊出关,我只有一个时辰空闲,不能在此多加耽搁,快些!”
他嗓门很大,行为粗犷,大刀撞盔甲撞得啪啪响,眼睛一瞪煞气外射。田娘子不敢多言,忙去通报陈姜。
她一听就猜出了来人身份,八成还是老杨那一家子的。不然她又是天师又是官,谁敢这般无礼。
出去见面果不其然,来人自报家门正是杨贼二子,带着一支军队路过青州前往某处剿匪,听说他爹封的司天台少监就住附近,人人都说她天纵奇才,异能加身,一时突发奇想抽空来算个命。
赵媞恨恨在他身周打转:“这莽夫,还是那般讨人厌!”
坐下喝了一杯茶,陈姜一直默不作声,二殿下急躁:“陈少监怎么算命,卜卦还是摇签?”
“殿下要算什么?”
杨二来时就已想好,张口道:“算本王这次剿匪能否顺利。”
“十万两。”
杨二虎目一睁正想骂人,突然想到他爹说过的话,怒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往陈姜面前一扔四散:“没有十万,就这么多!”
陈姜微微一笑把银票收拢:“现在没钱没关系,我先给殿下算,请殿下有了钱再付。算命的钱,可不能赖。”
杨二很不高兴:“废话连篇。”
陈姜双手托在小腹,静静看了他的面相一会儿道:“殿下此行不顺。”
“什么?”杨二一拍桌子站起身:“胡说八道,本王带了六万大军,要剿灭一个小小贼窝易如反掌,你从何判知此行不顺?”
陈姜高深莫测:“如果殿下真这么想,就不会来找我了。从殿下面相观来,印堂发黑,眉头繁杂,瞳仁泛赤,近一两年诸事不顺。”
杨二诧异:“你怎知道?”
陈姜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我是天师。”
“是何缘故致本王诸事不顺?”
“小人作祟。”
“小人是谁?”
“此乃天机,殿下请自查。”陈姜摇摇头:“三年前我为大楚推国运,堪过一次天机,大损元气;一年前又为太子殿下堪过一次天机,耗费心血。如今二殿下若想再让我堪,我有心无力啊,过两年再说吧。”
杨二面色大变:“太子找你堪过天机?堪了何事?”
“不便告知。”
杨二怒气冲冲,眼白里的红血丝更加明显。但是他军务在身,终究没有太多时间纠缠陈姜,怒一阵子就离去了。
他一走赵媞就疑惑道:“刚才这莽夫说去哪里剿匪?”
陈姜数着他留下来的银票,一千两一张,也有二十张之多:“西边吧,不知哪个山头。”
“剿匪用得着杨二亲自上阵吗?”
陈姜哂笑:“杨老二的话不能全信,在他看来,不归顺大楚的人全都是匪。说不定西边那是一支起义军呢!如果是袁熙领头的就太好了,敢闹到朝廷出兵,意味着他已做好万全准备。等杨老二打了败仗定然觉得我神机妙算,以后还会给我送钱。”
赵媞高兴地拍起小手:“有理有理。”
陈姜本着对民众负责的态度,在算命这一业务上坑钱只坑老杨家,其他求上门来的一概拒绝。但老杨家就那么几个人,中间还得留出充分的“闭关休养”时间,以表现堪天机的辛苦,钱赚得虽多,但慢。
加上和师焱冷战,抓鬼业务也停滞了两个月,家用开支靠纸扎撑着,余粮永远在十几万打转,不知几时才能攒够下一笔大额捐款。
于是陈姜和赵媞一同盼着杨老三也能不甘平凡,主动送上门来给她宰。盼来盼去,杨老三没来,盼来了一对意想不到的夫妻。
周掌柜和他娘子跪在陈姜面前,一个面容憔悴,一个哭成泪人:“请陈天师救我儿一命!”
陈姜忙去搀扶:“出什么事了?谁要救命?”
周掌柜嗓子生火,说话艰难:“望元,望元他快不行了。”
陈姜大吃一惊:“望元兄不是去瑜州参军了吗?”
“练兵时被大石砸中胸口,吐血不止,营...营医说救不活了,让送回家来。”
“快快再找大夫,我只是个天师,抓鬼安宅的,内伤我不会医啊!”
“找了七八个大夫,都说......”周掌柜痛苦合目,眼角渗出一滴泪来,“没办法了,只能来求陈姑娘去看一眼。”
陈姜着急地挠头,看一眼也看不活!
她不由自主望向师焱,却见他不似从前遇事时专注热心的样子,冷淡看着院中,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周望元若死了,那就是他合该的命数。
第99章 你可以走了
陈姜救不了周望元,却也无法拒绝周掌柜夫妻的苦苦哀求。她想好吧,就去看一眼,总归相识一场,如果真的没救了,就当去送他最后一程。
当晚赶到镇上周家,夫妻俩将陈姜带进周望元的房间,进门便见桌上油灯旁放着凉透的药汤,满满一碗,看来是灌不下去了。
再往床上一瞧,陈姜霎时一愣。
“望元,望元,你醒醒啊,陈姑娘来救你了。”掌柜娘子俯在儿子脸前哭喊。
周掌柜引着陈姜过去,哀叹道:“从送回来就没醒过,一直吐血,我也知他伤得太重,可为人父母,总想尽力。陈姑娘你不用担心,若真救不得,那就是天意,我认命。”
陈姜没再坚持自己不能施救,而是要求夫妻俩出去,关上门,让她独留房中。
周掌柜无有不从,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娘子带出去,连同自己大儿子儿媳一道,在小院里焦急等待。
周望元穿着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头脸发乌,嘴边的血渍被擦了,紧闭双眼,眼皮下的眼球一动不动。每呼吸一次,鼻子里都会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胸口的起伏大且极慢,好像气息随时都会断绝一般。
看来的确是有内伤,可能伤到了心肺。若干医生都来诊治过,给他判了死刑,陈姜更是无能为力。
但是,周望元的身外还浮着一层黑光,陈姜很熟悉的那种黑光。显然此时正有一只恶鬼附在他体内。
一般恶鬼附身都是利用留在人间的最后几日,或再次作恶,或疯狂享受,或报仇雪恨。就像曾经附身王西观的那只,它想毁了仇人,想搬空仇人的家,因王西观下肢瘫痪,复仇无望而愤怒不已。也就是说,恶鬼不会挑一个濒死之人上身,什么都做不到,白瞎了它费这番力气。
所以周望元被砸得半死,怎会还有恶鬼附来?除非,是它附身后才让周望元出了事。
“喂,我看见你了,人家已经被你害成这个样子,还赖着不走?快出来!”
陈姜喊了一嗓子,可周望元没有反应,黑光如同长在他身上了一样。
“我警告你啊,现在出来我还能放你一马,让你全须全尾下地府去,再不听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恶鬼如若未闻,稳稳占据着周望元的身躯。
“我数三个数,快点滚出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等待你的下场只有灰飞烟灭!一,二......”
三字含在唇齿中,吐了一半,那恶鬼依然没动静。
陈姜尴尬地闭嘴把后一半咽回去,不情不愿地转身:“师兄,有鬼,不收吗?”
师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无动作。
陈姜暗翻白眼,默默腹诽,好会生气哟,消失,冷战都运用娴熟,现在还会拿收鬼来挟制她了。鬼是地府子民,在人间作恶就是冥君失职,他出没的地方鬼差都不来了,那他不干活谁干活,凭什么把脾气耍到正事上!不收就不收,反正也不用她背孽因。
“我错了。”陈姜咕哝了一声,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师焱脸色依然冷淡。陈姜回头看了一眼喘气困难的周望元,捏着衣角又道:“我错了,我不该诋毁你,你照顾鸟蛋一万年,已经尽到了心。它牺牲是它自己的选择,不能怪你,是我那日心情不好口不择言,你别生气了。”
师焱还是不动不语。陈姜拧着眉毛想了半晌,不甘又幽怨地道:“如果鸟蛋还在,它孵化出来第一句话肯定是...必定是...喊你一声叔父。”
师焱脸上的冰霜在听到这句话后,如被暖阳笼罩,春风拂过,渐渐化开。眼神软了,冷硬的腮骨线条也柔和了,唇角微翘,清淡一笑,道:“炼化之鬼,自然不听你言。”
陈姜来不及鄙夷他的傲娇,闻言一惊:“炼化的鬼,怎么会附上周兄?难道又是那邪道作恶?”
师焱也不知道,他打了个响指,黑光浮动,一只恶鬼从周望元身体飘出,果然面目呆滞丑陋,五官残缺不全。接着又是一个响指,恶鬼随声而散,连一丝挣扎都无,成为一缕黑烟在空气中飘荡片刻,化为虚无。
“此炼化之鬼,在等其魂魄。”
没有出乎陈姜的意料,这只炼化鬼子被放出来一定是有任务的,它在收魂。
没多久,周望元突然发出吟呻,面部也不再如之前平静,现出痛苦的表情。陈姜蹲在他床边,轻声唤他名字,十几声后,他睁开了眼睛,微微张嘴,口鼻猛地涌出血水来。
他看见了陈姜,目光乍亮,很快又灰暗了,整个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却又咳不出来,喉结上下游移,呼吸已极度困难,脸颊,发鬓,枕头很快被血浸透。想动动手指,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
“周掌柜!周掌柜!”陈姜疾呼,周掌柜一家子慌忙推门入内,一见周望元的模样,周娘子痛彻心扉,哭着扑上去用袖子抹儿子的脸。
大儿和儿媳也在哭,周掌柜呆立一旁:“陈姑娘,这是...这是怎么了?望元还有救吗?”
陈姜将他拉到门外,把恶鬼附身的事说了一遍,遗憾道:“鬼我收得,但他的内伤我真治不了,砸得太严重了。”
周掌柜魂不附体,眼神涣散:“怎么会有鬼,我儿怎么会被鬼缠上。”
“现在不清楚是被鬼上身后才致周兄出事,还是先出了事,鬼趁虚而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鬼是有人恶意施放的,周兄所在的军营里,还有别人出事吗?”
周掌柜脑子都乱了:“不知...送望元回来的人说练兵时出的事,我一心念着他,记不清了。”
瑜州,陈姜思索起来。目前所知掌握炼鬼技术的人只有云鹤是有名有姓的,王七婆的丈夫是不是他还未可知,他斗法失败去向没人知道,莫非是去瑜州大营里搞什么新试验了?
与此同时,瑜州府城外鸣锣山上一座小道观的静室里,正在打坐的灰衫道人缓缓眯开眼睛,抖开一张符纸,见上面符文尽消,空无一字时,眼神瞬间阴冷,切齿道:“又是那小天师?看你能救几人!”
救不了,陈姜一个都救不了,还在房外苦思怎么顺藤摸瓜找到炼化鬼子背后之人呢,房里忽然传来惨叫。
“望元啊!”
她赶忙和周掌柜入内,周望元又吐了一大滩血,瞳仁上翻,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周娘子昏了过去,周大抱着她头,媳妇帮忙顺胸口,一起痛哭失声。周掌柜心痛如绞强忍悲伤,将耳朵靠近他冒着血沫的嘴巴,“望元,你有什么话就跟爹说,好孩子,你说吧,爹听着呢。”
“陈...陈...”
“对对,陈姑娘来了!陈姑娘,望元想跟你说话。”
陈姜心里也是难受的,周望元是个单纯热情的少年,有理想,有信念,并肯迎难而上为之努力。要看着这样一条鲜活生命在眼前逝去,自己却束手无策,她备感沮丧。
俯身握住周望元冰凉的手,陈姜沉痛:“周兄,你是特别好的人,总有一日,你会在另一处特别好的世界里,实现梦想的。”
周望元拼命想看清楚陈姜,眼前却茫茫一片,他无法呼吸,用仅剩的一口气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字:“下...辈...”
陈姜鼻子一酸,少年啊,那么干净的感情,那么纯粹的惦念,到死不忘,叫人情何以堪?她用力点点头:“好,下辈子,我一定等着你,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来找我。”
周望元胸口一松,轻轻呼出一口气:“爹...”,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望元!”周掌柜摸摸他的胸口,探探他的鼻息,痛呼一声,老泪纵横。
陈姜不忍再看再听,快步走出门去,大口呼吸,抑制心中的颓丧与难过。她见多了生死,却从不能习惯,尤其是面对一个善良之人的离去。
“师兄,看不下去了,我们走吧。”陈姜回头寻找师焱,却发现他不在身边,屋里周家人哭作一团,也不见他的身影。
“师兄?”
已经断气的周望元脑袋歪向一边,容颜宁静安详,然,他身上泛着金光。
陈姜惊讶,师焱附身了,他主动去救周望元!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周望元寿数未尽,是枉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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