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但回奉后,一向赏识他的老帅仍委任他为宁军总参议兼兵工厂督办,从此成为军队中代表老派的领军人物。
随着宁铮主政东北,各项工作铺陈开来,他眼见着进展顺利,不免有怀才不遇之感。各种场合,大宁铮不过十岁的他总以父执辈自居,动不动在各种重大场合直呼宁铮的小名“小六子”,每每引起老派军官的一阵哄笑,年轻一派军官尴尬莫名,宁铮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难免心下愤愤。
此人在军队建设方面极具手腕和眼光,但他对自己的不恭不敬,却也让熟读史书的宁铮心生警惕:自古以来,取后主而代之的诰命大臣,从来不缺。
远有武庚鼓动管、蔡二叔杀周成王,近有丰臣秀吉遗子丰臣秀赖及其子被妻子的外祖父德川家康所杀。
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大家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有了芽芽,而未来,奉九还会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
小红楼里,奉九刚刚送走了突然前来拜访的文秀薇:她此次来,其实是转达柯卫礼等一干少壮派军官对宁铮的担忧,考虑到奉九对宁铮的影响力,希望能够劝说一二。
奉九听完,心中不免惴惴。看来,眼前的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她仔细回想一下,近来,宁铮在自己和女儿面前的精神状态倒看不出什么不正常来,不过听了文秀薇的话再一想,也许那只是他强按捺下去焦躁而已,不想让自己担忧罢了。
奉九又回想起更多的细节,想起他经常看着女儿出神,眼里神情复杂;有时他刚一转身就能变得一脸清寒,还有的时候双眉紧锁,只是一见她才放晴。
奉九不禁暗暗自责,自从芽芽出生,她的母亲的身份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分给丈夫的,实在太少了。
虽然到了晚间,她总能配合着他沉浸于肉身的欢娱,但他的精神世界,她就没怎么关心过问过。
宁铮正坐在大青楼书房里的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沉默不语,一只手揉着印堂,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份密电,大致意思是图宇霆动用私产,刚刚从瑞典购买了八万条枪,不走账面,根本查不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已经运进了奉天……
“瑞卿,芽芽想爹了,让我带她来找你玩儿。”听到这熟悉的清甜的话语声,宁铮猛地转头,看到穿着一身玫瑰粉色梅花横袢倒大袖和珍珠灰色简版马面裙的太太抱着女儿站在书房门口,神情立刻一松。
他马上把电报揣兜里,站起身走过来,拍拍手要抱芽芽。
过了百日已经四个多月的芽芽在母亲怀里睁着黑亮的大眼睛,严肃地看着父亲。
宁铮忍不住笑了,接过女儿抱在怀里,甚至怕嘴里的热气喷到娇贵的闺女,还不忘侧了侧头,顺势在奉九头发上一吻。
芽芽认出了这个个子高高、一头乌发、清隽端雅的年轻男人是熟人儿,咧着没牙的小嘴儿,露出红红的牙床,无声地乐了。
宁铮扶住她的脖颈,让她软软的小脖子伏在自己肩头,带着她慢慢在书房里走,柔声细气地说:“我们芽芽知道这是什么呀?这是米元晖的《云山图》;这个呢,是新罗山人的《花鸟》大横轴,你说好不好看啊?”
宁铮扶住她的脖颈,让她软软的小脖子伏在自己肩头,带着她慢慢在书房里走,柔声细气地说:“我们芽芽知道这是什么呀?这是米元晖的《云山图》;这个呢,是新罗山人的《花鸟》大横轴,你说好不好看啊?”
芽芽莫名其妙地看着挂在墙上又老又旧、底色发黄的奇珍异宝,又勉强抬起还不大硬实的小脖子,双手拄着父亲的胸膛,费力地往后拉开距离,抿着胖下巴,叠出两道褶儿来,很不赞同似地看了不着调的父亲一眼,顺便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
宁铮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大了点,又把怀里的芽芽吓了一跳,小身子一激灵,小胖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宁铮觉得自家闺女实在可爱,尖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胖脸蛋上左右对称地印上几个吻。
芽芽从不流哈喇子,总是干干净净的。
奉九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宁铮还有这么可乐的一面。
父女俩亲香了好一阵儿,秋声已经跟着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微咳了一声,奉九抬眼看去,示意她可以进来了。
秋声笑着走上前来抱走了芽芽,芽芽知道是到了该吃好吃的苹果泥的时间了——四个月的婴儿可以添加一些辅食,所以不哭不闹乖乖跟着走了。
“是为了图宇霆的事情在烦恼么?”奉九忽然问了一句,宁铮自上位以来变得越发犀利的眼神一下子看过来。
奉九暗暗叹口气,“还想瞒我?兜里东西给我。”
等了好一会儿,宁铮才慢吞吞地掏出那份密电。
奉九盯着皱皱巴巴的密电看了老半天,这才抬头,轻轻问道:“怎么打算的?”
“实在不行,杀——”宁铮仔细地审视着奉九的面部表情,慢慢地说。
奉九倒抽一口冷气。宁铮当然杀人,那是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不得已而为之。
但杀同僚,杀老帅遗留的重臣,这……
“不至于吧?也许你们有什么误会呢?摊开了说,会不会就好了呢?”奉九勉强笑道,也知道自己不明就里,这样说话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宁铮不说话,黑黝黝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
奉九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们刚刚升级做了父母,对十月怀胎的芽芽疼爱得无以复加,心境也跟以前没有孩子时的无牵无挂而无所畏惧,完全不一样了。
宁铮忽然一笑,随随便便地张开了双臂,奉九毫不犹豫地快步向他走去,宁铮随即把她紧紧地箍进怀里,低头重重地吻着她的唇: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夫妻,从对方的气息中,他们都感受到了浓烈的不安。
他们的宝贝芽芽,必须得到一个绝对安全的生长环境。
宁铮随后抱着奉九坐到沙发上,奉九侧着身子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两人轻声商量着。
奉九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用手轻轻捋着他乌黑发亮、稍嫌粗硬的头发,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俩还是决定:为表尊重,极少出席宁铮下属家宴的奉九亲自出马,后天陪宁铮去给图宇霆的老父亲祝贺八十大寿,顺便一探究竟。
奉九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用手轻轻捋着他乌黑发亮、稍嫌粗硬的头发,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俩还是决定:为表尊重,极少出席宁铮下属家宴的奉九亲自出马,后天陪宁铮去给图宇霆的老父亲祝贺八十大寿,顺便一探究竟。
到了正日子,她特意穿上了老人家都喜欢的有着浓艳翠绿色的掐腰旗袍,外面罩着黑灰鼠皮的大毛衣裳,一团喜庆,挽了镶金缀玉的刺绣小包,挎着宁铮的胳膊,到了位于魁星楼路六号的图公馆,下了车,往里面一路迤逦而去。
他们进去时,里面高挑的会客大厅已经坐满了图宇庭的亲信,大多是绿林出身的老字辈的将领。宁铮没看到老把叔张辅忱。
他们看到总司令夫妇进来,原本人声鼎沸的客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大部分人虽然也慢慢起身,但没有几个认真敬礼的,有几个还故意敬得歪歪斜斜的,而且不等宁铮发话,又都坐下了。
见此情景,宁铮不动声色,奉九心里一沉。
正在这时,中等身材,光头,身着金黄色长袍的图宇霆扶着一身大红松鹤织锦缎的八十岁老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奉九忽然就听到一阵椅子被挪开的刮地板的刺耳声响,刚刚还懈懈怠怠的图宇霆亲信们精神饱满、整齐划一地高喊着祝图总参谋长家老爷子“福如东海”的口号,并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声势、这号召力……
宁铮忽然扭头看了奉九一眼,奉九也快速地回了他一眼,夫妻俩的心中,不用说话,已经有了共识。奉九紧紧地挽住了宁铮的臂膀,心里蓦地一阵刺痛。
她的丈夫,居然在下属面前,被轻忽怠慢到这个地步。
“小六子来啦?”图宇霆笑眯眯地跟宁铮打招呼,浑不在意地当众唤着东三省安保总司令的小名。
反倒是他八十岁的老父亲紧张又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打躬作揖,哑着嗓子恭谨地称一声“总司令好,总司令夫人好。”
底下图宇霆的亲信们,一个个似笑非笑,显见得很乐意看到年轻的统帅吃瘪。
图长官,这才爷们!
回来之后,夫妻俩默默地坐在书房,相顾无言。
奉九再也说不出什么误会、放下之类的话——这一次图家之行,她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危机,甚至是,杀机。
对于宁铮的最后决定,不管是什么,她都能理解,能支持。
宁铮忽然从军装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走过来对奉九说:“九儿,三次,听天由命。我选‘字’。”
奉九交握着双手,攥得手背都出了白印子,张张合合了几次,“好。”她决然地说。
宁铮从兜里摸出一枚银元,蹲下,郑重其事开始掷银元,沉重的银色袁大头轻快地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飞速旋舞,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这才慢慢停下,倒掉,露出……
前前后后三次,次次字朝上。
夫妻俩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奉九看着他,刚想说点什么,宁铮忽然一把抓起地上的银元,迅速地说:“很多袁大头成色不好,不准,换一枚。”他站起身,又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这次,选人头。”
奉九只能机械地再次表示赞同:“好。”
宁铮又是三次掷出去……次次人头朝上。
宁铮和奉九互相看着,莫名地感受到了胆寒,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么?
宁铮稳稳地伸手捡起这枚银元,顺手揣进兜里,慢慢直起身,向前迈一步,猛地抱起奉九,直接出了书房门,快步上了楼梯,一路径直进了卧室。
奉九一直柔顺地由着他。
就在刚刚这个下定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决心的极度痛苦时刻,他亟需与自己心爱的人长久地结合在一起,从她身上汲取他迫切需要的源源不绝的力量和勇气。
这几天图宇霆和已经从吴幼权哥哥手中夺得黑龙江省省长大权的兄弟段荫槐,天天忙于逼迫宁铮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要他在任命段荫槐为督办的便笺,而不是正式公文上签字。
宁铮提出异议,说现在正是日本人因为满铁运营情况每况愈下而拼命找茬的时候,这么明目张胆对着干,合适么?
“你哪懂这个?这么些年来,天天都在战场上干架了。听你图叔的,签吧。”
宁铮放在书桌底下的手死死地攥了起来。
宁铮放在书桌底下的手死死地攥了起来。
他发了狠劲儿,才能压制住当场爆发的情绪,“这样吧,我找几个幕僚碰碰,再做决定。”
“小六子,你今天不给我签,我们哥俩还就不走了!”图宇霆拿出一副破裤子缠腿死缠烂打的立棍儿样,段荫槐有样学样,恨不得捉了宁铮放在地下的手直接签字画押,任命立刻生效。
“那两位中饭也没用,一直跟我耗,这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们去老虎厅歇息一会儿,我有结果了就通知你们。”
“那你可快着点儿,耽误了东三省的铁路建设管理,你可就成了罪人了。”图宇霆一听见亮儿,原本油亮亮生着气的脸立刻开了晴,一甩头,两人大模大样地出去了。
竖子,跟我斗!
门一开,支长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肃立在宁铮书桌前。
宁铮捂住了眼睛,低声吩咐着,“等他们吃完了这顿饭的……多找几个人,他们有枪。”
“是。”支长胜受命,又静静地退了出去。
宁铮低头看着玻璃板底下压着的奉九抱着芽芽的百岁照,照片里芽芽已经开始展露她继承自父母两边的好基因来,眉目秀美,还颇含英气。
这女娃上半张脸像极了奉九——那象征着长寿好命的长眉、鹿眼和挺翘的鼻子与母亲如出一辙,而不笑也上翘的元宝嘴,及微微带个美人坑的下巴,则跟父亲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他就这么盯盯地看了半晌,直到听到西边传来沉闷的枪响,“砰,砰,砰,砰……”
四枪。
他静静地等着。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支长胜又进来了,身上有着不可错认的血腥气息,“任务顺利完成,请总司令放心。”
“很好。”宁铮平静无波地说,“注意安抚好遗属,不要再节外生枝。”
……………………
图宇霆死后,宁铮得知其家产被其亲信李景明、王子明私吞后,马上下令将二人逮捕扣压,令于珍、陈兴亚、臧士毅等人组成遗产清理委员会,立案清查。
他在德国留学的大儿子接到宁铮电报后,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赶回来奔丧;清理委员会将清查出来的六十万银元加房产执照等物,一并归还给了杨家。
年纪轻轻的宁铮,未经任何公开审判,就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了心怀二心的老帅的左膀右臂,此事极大地震动了宁军。
原本那些见了宁铮,仗着与老帅的交情而不恭不敬的老资历的将领们,已变得恭敬有加。
宁铮终于在东三省总司令的位子上坐得更稳当了——杀人立威,是非常野蛮、残暴的古老办法。
但,好用。
奉九知道,宁铮并没有因此而得意,他给图段二人后来写的表示哀痛的挽联也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不能冒险,他已经输不起。
奉九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养育芽芽,其他的活动基本都暂停了,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憋闷,但对于她而言倒不是个问题:因为她天性喜静,只要有书读,一切都不是问题。
不过这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出去一趟,因为几个月前就开始布局的一件事,可以收尾了。
她坐车去了徐庸大学,连上三层楼,直奔校长室,找到了正坐在宽大的座椅里咬着烟斗发呆的徐庸,满脸憔悴,瞅见她来,“腾”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让她坐到办公桌的沙发上,又高声吩咐秘书给她端来一杯咖啡,哦不,一杯热可可来。
奉九一抬手让他别忙活了,她呆一会儿就走,徐庸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在椅子里不动了。
奉九看着这个已成为好友的男人,别的事情精明,一到感情上就混沌不清,真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太争”。
她冷冷地问:“怎么,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