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 第113章

作者:奉小满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穿越重生

  到了年底,江先生到底因为丢失东三省难辞其咎,顺应汹涌民意,下野回奉化老家避风头;当然,这老奸巨猾的政客自有他的考量;果然,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在妻兄宋文成这位民国财长的保驾护航下,顺利起复。

  民国二十一年甫一开年,隆隆的炮声响起在黄浦江,第一次“淞沪会战”,也就是“一二八事变”又爆发了。

  这是一次日本精心策划的预想中的“假战役”——因为中国政府已将日本非法占领中国东北而告到了国联,日本压力骤然增大,而他们全面占领东北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以就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主意来:佯攻上海,制造压力,从而达到丢车保帅的目的。

  但日本政客没想到这次玩砸了——刚刚按套路着唱了双簧,即按照特务金碧辉的设计,顺利挑起事端,而南京政府的代表吴子增也已完全接受了日本命令驻沪中国军队撤出上海的无理要求后,没想到日军得意之下再次变卦,炮轰闸北,驻沪第十九军随即开始英勇抵抗。

  “假打”变成了“真打”,日方不得不迅速从本土增兵,并从海上炮轰南京;一向行动迟缓的国联连调查“九一八事变”的调查团还没组团成功,这又出来这么一出事儿,更是挠头;但列强在上海的利益比在东北多得多,所以这一次的态度明显变得积极。

  虽然十九军与驰援的第五军奋不顾身地抗击敌寇,但日军增援军队的人数很快超过了中国军队,并从浏河偷偷登陆一举占领上海南翔地区,随即早就觉得事态超出控制的日方立刻要求停战——毕竟双方伤亡人数都已超过一万人——于是在众多列强和稀泥一般的调停下,双方终于签订了自满清以来第一个既无割地又无赔款的停战协议。

  虽然装备落后,但在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持下,中国军队的英勇表现,极大地震撼了身在战区的西方人,也改变了他们自满清以来一贯轻视中国人的心态,从而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形象。

  但在此次迎战前期,南京政府因战略误判,曾几次电令十九路军撤退“避敌锋芒”,引起相当多广东籍将士的不满,也为日后的“两广事变”埋下了种子。

  …………

  奉九当然跟全中国人一样,密切关注着淞沪会战,而且她知道,徐庸带着他的“徐大义勇军”也去上海参加了战斗。她不免想着,如果日寇再次来袭,希望东北军也能有这样的表现。

  此时接近年关,北平的“御河”——金水河已上冻很久,原本的河水会向东沿着银锭桥,流入什刹海,于是全北平的大大小小的河面、湖面就都已冻好了。

  宁铮一家三口难得有空出来转悠——自上次芽芽生日许愿说希望爹爹能多陪陪她,宁铮就千方百计地挤出时间陪她玩儿。

  他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宁铮抱着芽芽,芽芽咕噜着大眼睛,新奇地瞧着街景。他们走过冬日里显得静悄悄的广场,然后站在广场中央四顾:这里,有洁白如玉的华表,有九丈九高的前门楼子,有长了许多“眼睛”的壮美箭楼,有丹朱的城墙,有精雅的角楼。

  接着往西走,过了金鳖玉蝀桥,桥左右各有一个巨大的冰场,有年轻人和小孩子在溜冰,白塔没有夏日看起来那么婉秀,显得孤零零的,没精打采地站立在冷风里。

  忽然芽芽扯扯父亲的领子,宁铮停下了脚步,奉九一抬头,看到两个头戴猴帽儿,身穿大灰棉袄、肥筒儿黑棉裤,脚上一双宽脸千层底布鞋,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黄包车夫正在互相打着招呼,

  “来来王老弟,歇歇脚,抽根‘别野’再赶命!”

  “巧了,兄弟我刚买了三两白干儿,六个大子儿的落花生,老兄也来点儿!”

  “看来生意还过得去?”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嗐。”

  于是两人各自把身后那辆车圈擦得锃亮、带着黄铜喇叭的车把子往地上一搁,齐齐蹲下,一个递烟盒,一个递过用牛膀胱覆了一层牛皮做成的酒囊盛着的酒,和牛皮纸袋的花生,你一口烟我一口酒的,就这么当街叙起旧来;那烟盒上画着一幢别墅,奉九知道,从“别墅牌香烟”上市那天起,这香烟就被车夫们改名了。

  芽芽看了会儿热闹,觉得没意思起来,开始在父亲身上呆不住了,于是他们又带着芽芽绕去了后海。今年天冷得出奇,冰面冻得特别瓷实。宁铮先抱着芽芽来来回回打了几个“滑刺溜”,随后把她放到冰面上站着。

  她一低头,看到一条尺把长的青灰色鲢子鱼被冻在晶莹剔透的厚厚的冰层下——估计也是条糊涂鱼,一觉醒来才发现睡的不是地方,只可惜已经回不去了,眼睛闭着,神态倒是悠闲的——穿得像个小火球一样的芽芽马上稀奇地趴到冰面上,伸着小手去够,却一下子被冰面拦住了;她纳闷地“啪啪”拍着冰面,好像有点想不明白,那抿紧了嘴巴一脸懵懂的样子,让宁铮一下子笑出了声,弯腰把宝贝闺女抱了起来。

  奉九看着即使被抱起来还不忘弯着胖身子够够地去看那条可怜的鱼的芽芽,和实在忍不住正专心致志轻吻可爱闺女脸蛋儿的宁铮,嫣然一笑;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冰面——有些人滑得真不错,像灵动的燕子掠过冰面,忽然有些神思迷茫:随着年岁渐长,有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命运——

  就好比当年如果不是兴之所至,非要去万柳塘滑冰,会不会就没有与宁铮的邂逅?就不至于嫁了这个人呢?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她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可要问她是否后悔,她倒也能马上回道:不悔。

  奉九盯着滑冰的年轻人看了许久,一回头,正好与默默注视着她的宁铮的眼神对上;芽芽正忙着研究父亲头上的黑色厚呢子软呢帽,她把帽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

  夫妻俩眼神交汇,都带着陷入回忆的恍惚——那么,此时此刻,他也是想起了那一天么?

  他会如何评价那一天呢?

  对于宁铮而言,那一天,当然是他的幸运日,是他生命中的大日子,是他得到了来自上天的眷顾。

  不过,也许,奉九的观感与自己并不同……

  宁铮忽然发问道:“这是那件你跟我去‘大观园’听戏时穿的大衣么?”

  奉九一愣,低头一看,此时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浅蟹灰西装领单排圆黑扣粗花呢大衣,肩上松松拢着一条鲜红的开司米大围巾,可不正是婚前奉九不待见宁铮,还不得不奉父命邀他去看戏时穿的那件大衣么。

  奉九自国难后,服饰日趋简朴,基本不做新衣裳,能穿旧的就穿旧的——尤其是去燕大上课和去奉大、东北中学处理庶务时——浑身上下往往除了一副耳饰,不会再佩戴其他的首饰,因为正是民族危难之际,作为宁铮太太的她更不适宜衣饰华美,虽然她原本的穿衣风格也不过是低调的奢华。

  这件大衣出自媚兰家的成衣铺,衣料厚实软糯,直身略收腰的设计简洁大方,经典不过时,奉九一直很是喜爱,所以就算生了芽芽后身材变化甚巨,也没舍得扔掉,而是又带了过来,对于断奶后的自己还能重新穿回去旧衣,奉九也挺得意——

  如果说婚前她拥有的是少女的“鸽胸”,那婚后就是初具规模,怀孕时升级到了饱满,哺乳时则是壮观;而到了现在,终于缩到了圆润不夸张的状态,又有了些成熟妇人的韵致,很适度。

  原本这长达一年多的大尺码,的确折损了她的一部分气质:身为女性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哪个气质卓然的美女是大胸脯的,那简直就是气质的死敌。

  再实际点说,女性胸部尺寸如果过于雄伟,不管是运动,还是穿衣——尤其是晚礼服——都很不方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束缚。

  对于宁铮来说,太太胸部缩水也算是个小小的噩耗,不能不说是有些遗憾的,但归根结底,什么样的奉九他都喜欢,所以很快就释然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是宁老夫人的七十九岁寿辰,宁铮一家三口低调地去了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的公馆,给奶奶庆九。奉九早早地在天津的中点铺子定了一只大寿桃,点了红嘴儿,上面插了面塑的“八仙人”,神态都是参照着杨柳青画“八仙过海”里的模样;与另八个小些的寿桃层层叠叠堆成宝塔状,外一圈儿堆了大小差不多的红苹果,寓意平安增寿,也就这样了——国难当头,一切从简。

  这要是以往,那必须是扎了暖棚,上面带着玻璃格扇,绘着些麻姑拜寿、松鹤祥瑞之类的吉祥画儿,还得有绣花的红椅套,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子,再唱个几天的堂会,请天津的几个有名饭庄比如“正阳春”、“登瀛楼”之类的来做流水席才行。

  奶奶一向识大体,对于他们的到来喜笑颜开,尤其是见到讨喜的芽芽,更是搂着“心肝儿肉”地叫个没完;宁老夫人一向极有分寸,从不亲小孩子,生怕过了自己身上的“老人气”,倒把奉九弄得心里不好受起来。

  既然到了天津,那就再去看看唐家。

  家乡沦陷,国难如山,唐家产业毁去大半,老爷子这半年来明显老得很快,精神头也大不如前,只有见到了芽芽,这才一下子焕发了神采,抱着芽芽不肯撒手,又把她们娘俩带到书房,从书桌深处掏出一个温润的金镶玉的和田白玉小葫芦,拿条金链子穿了,给她戴上,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奉九知道,父亲是想说,本给最心爱的外孙女留了很多好东西,但现在,都没有了。

  唐度对芽芽这个外孙女向来最为疼爱,一来芽芽本身是女娃儿里少有的活泼淘气,一天天的都淘出来花儿来了,实在惹人爱;二来奉九本就是他最喜欢的女儿,最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自然要偏疼些;三来么,是因为芽芽连老帅爷爷的面儿都没见过,实在可怜,所以唐度总想着要给她补上缺失的那一份。

  正在这时,原本在客厅里坐着的宁铮低着头跟了进来,略局促地站在一旁,唐度一瞧,干脆把奉九娘俩轰了出去,关起门来,翁婿密谈了好一会儿,等到两人出来,脸上都有泪痕,但奉九瞧着,宁铮心头的大石好像轻了一些。

  不苦和不咸两兄弟可是很出息了,一路跟着长辈颠到了天津,一直适应良好;尤其是大点的不苦,进了由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小学,天天早早起来跟着卫镧认真练拳,说是要快快长大,杀回东北老家去,奉九连连点头。

第92章 池鱼

  春节刚过,噩耗传来,日本人挟持傀儡——前朝废帝,在吉林长春建立了伪满洲国,其“国土”囊括了不包括关东州的东三省,蒙东及承德的大片中国疆土。

  当年参与“皇姑屯事件”的满清遗族、日本在华最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得意弟子、设计日本僧侣被假中国工人打死从而挑起“一?二八事变”的特务金碧辉,已经升任了伪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她施巧计偷龙转凤,把废后婉容用一口棺材从天津平安地运到了长春,这下“帝后齐备”,伪满洲国的戏码终于可以鸣锣开场了。

  正在日本军校学习的小艾先生迅速回国,亟待回到兄长身边辅佐他;思前想后,他还是特意到北平求见宁铮,想向曾经的好友痛陈自己的不得已。

  宁铮没有见他——何必?立场已经不同,见了又能谈什么?谈什么都是尴尬,都是死局。

  宁铮曾在风闻废帝要“再登基”后,给居于天津日租界协昌里“静园”的他送去了一篮子水果,里面放着两颗拆去引信的小型炸弹以示警告;但废帝铁了心要“复国”,虽心惊胆战但还是听从了日本人的调遣。

  小艾先生对兄长自小维护,兄长做出了决定,他就只能服从,那作为新青年曾经的一腔热血,终于在天然的亲情面前,冷了下去,直至寂寂无声,终于付诸东流。

  …………

  转年开了春儿,万物欣欣向荣,北平呈现出了北方初春那种美妙的气息,因着与肃杀单调的冬天的对比太过明显,所以染上了轻绿浅黄的春景,才这么让人喜爱。

  奉九渐渐喜欢上了在闲暇的时间里,带着又被媚兰扔回来的龙生和芽芽,在俩孩子最喜欢的王府看门人——老吴头儿这个老北平的指引下,随意四处溜达,发现哪个胡同有趣儿、听说哪个地方好玩儿,就会去看个究竟。

  北平人有一爱好,开春儿了都喜欢买点金鱼,赏赏活儿物,应个春景。

  于是街头巷尾开始出现担着用柳木刻成的多格鱼盆挑子的小商贩,被一听到吆喝就赶紧跑出来的街坊邻居团团围住:有买几尾金鱼的,还有那为人父母爱子心切的人专买那一小盆的蛤蟆骨朵儿,也就是黑乎乎的小蝌蚪,据说开春儿时节若是给家里的小儿喝了,能明目清心解毒,一整夏都不生病。

  奈何小孩子哪里能领会父母的苦心,一看这黑乎乎哧溜溜在水里四下游走的小东西,没有一个不被骇得哇哇大哭起来,嘴也张得老大;此时往往是父亲先软了心肠,惶惶立于一旁,张着手儿毫无办法;而惯来心狠手辣的母亲则不失时机地立刻把小盆往孩子门户洞开的嘴巴里一灌,再伸手把嘴巴一合……

  好一会儿约摸着这盆小蝌蚪已经游到了小儿胃部,再也上不来了,这才满意地赏小儿几块糖吃;孩子既然已经吃了这个哑巴亏,还能如何,只好欢欢喜喜地接过糖块吃了,难得的甘甜滋味,似乎倒也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幼小心灵。

  奉九有一次正在胡同里领着龙生和芽芽闲逛,正好围观到了这个场景,仨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凸了眼睛,还咧了咧嘴,奉九觉着这怎么跟闹自杀也差不多了呢——就北平那养金鱼蝌蚪田螺……的水里,得有多少病菌啊?

  芽芽害怕地往母亲怀里偎了偎,抬眼讨好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是想着,总以为自己娘亲够凶的了,这么一看,可比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小孩儿娘好太多了。

  她把胖脸蛋往奉九脸上蹭了蹭,扭了小身子,哼哼唧唧撒起娇来;俊秀的龙生在一旁看了,偷偷伸手捅捅妹妹的小胖肚,心知肚明地抿嘴一笑。

  奉九为此事特意咨询了巧稚,果然,西医体系下培养起来的巧稚对此等民间偏方、传统民习痛批有加,气得声儿都哆嗦了。

  从外面回来后,早早脱了帽子的龙生有点微咳,奉九想起春天小儿容易肺子燥热,于是吩咐厨房做了点杏仁豆腐,给龙生吃了两碗,果然见好;芽芽这只小馋猫怎么可能会不跟着吃,虽然杏仁的味道很是特别,有种不容易让人吃得惯的油腻怪异和微苦,但她看着来来哥都吃下去了,也就忍着都吃了。

  又过了一阵子,春意已浓,娘仨儿又出来当“胡同串子”,走在颜色位于黄绿之间的成排的柳树下,一边听着坐在树下喝茶的茶客们说,因为小日本,今年是不可能有从关外来的骆驼了,一边摇头叹息;又说幸好京西的八里庄、北辛安都有人养骆驼,平日里如果不拉脚,就站在道边,做点驮着小孩子走一圈儿玩儿的生意。

  正听着呢,奉九一抬头就看到了两头高高大大的骆驼,一到春天就开始脱毛的骆驼看起来不大精神,身上一块皮一块毛的,变成了花骆驼,倒有点像癞皮狗了;它们大声甩着鼻涕,从两个大大的鼻孔里淌下来,扯得老长,芽芽一点不觉得脏,稀罕地看着。

  奉九照顾了骆驼们的生意,驼主赶忙让一头骆驼跪下来,随后托着龙生和芽芽坐在两个驼峰之间,龙生抱着芽芽的小粗腰;刚坐稳当,骆驼就“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变得老高,芽芽尖叫,接着大笑,龙生的小白牙也齐刷刷地露了出来:小孩子往往喜欢刺激,越害怕越高兴,这骆驼的主人是很懂小孩子心理的,慢吞吞地走了两圈,俩孩子才意犹未尽地下了来。

  芽芽抬头看到母亲身边正好走过一人,臂上蹲着一只黑老鹰——那鹰精气神儿十足,一看就是伺候得相当精心,眼神锐利无比,看谁都瞪着眼,好像都欠它至少八百吊似的,倒是让娘儿仨一下子想起了奉天那只海东青;不过奉九知道,海东青平安无事。

  芽芽本就淘气,比那小猴子还要多两手儿,于是扯了扯奉九的衣角,领着俩孩子跟着就走了。那人进了一个叫“龙海轩”的大茶馆,他们跟着进去,发现罩栅上挂着好多竹篾、铜架、镀金的鸟笼子,里面红蓝靛颌、暗绿绣眼儿、红嘴绿观音、凤头……应有尽有。

  “提笼架鸟”,本就是八旗子弟的嗜好,这些鸟儿在主人不动声色间已较上了劲儿,正一套一套地比划着,看谁会叫的花口多,谁的鸣叫声更清脆悠扬。龙生和芽芽都没见过这架势,满脸惊讶地看着;奉九找了一张空桌子,拉着他们坐下,跑堂的过来,奉九要了一壶“珠兰茶”。

  跑堂的赶紧介绍说现在珠兰花还没到最好的季节,有用特等老竹大方加了漳州米兰窨制的“米兰大方”,可还行?

  自然不错,跟珠兰稍显寡淡的气味儿比起来,奉九更喜米兰细细幽幽的香气。

  一会儿茶水上来,跑堂的用娴熟的技艺提起茶壶,让茶水从高处缓缓冲入奉九面前的薄胎团鹤茶杯中。奉九瞧了瞧,吹了吹,品了品:汤色明亮,鲜醇爽口,花蕾细如米珠,茶叶光滑深绿,混杂着顶谷大方特有的板栗香气和清雅的米兰香,端的是好茶。

  她一抬头,这才发现俩娃娃这时鸟也不看了,都想着要品品奉九喝的东西——无他,只要是大人喝的,他们都想试试。

  奉九笑了,让跑堂的上了半壶“玻璃”,也就是热水,把茶水冲淡了一倍,这才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跑堂的一直纳闷这位虽一身素朴,但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太太到底要干嘛,待到旁观完这暴殄天物的喝法,再想想刚刚这壶“米兰大方”的价钱,不免摇了摇头。

  这是龙生和芽芽头一次喝茶,他们像小鸟似的尖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啄着茶水,试探地品尝着,芽芽一喝之下皱了眉头,立刻不喝了——对于两岁的芽芽来说,茶水苦而回甘的滋味太复杂,她还无福消受;龙生则是品出了滋味,干脆都喝了下去,奉九满脸欢颜,越发觉得这个干儿子真是哪哪儿都合心意。

  奉九是很喜欢自己家乡奉天的茶馆的,尤其是北市场的那些个,她可是常客;不过,故乡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去了,如果时不时地让两个小奉天体会一下茶馆文化,也是好的。

  这家茶馆属于北平茶馆里的“红炉馆”,还可带卖些饽饽类的咸甜吃食;此时临近晌午,很多老客的桌子已经上了午膳,俩孩子一看之下,又跟着饿了。

  奉九一看邻桌有褡裢火烧、青梅盒子、三仙饼、懒龙,也依样叫了;龙生和芽芽胃口都好,饽饽一上来,奉九又叫了热手巾给他们把手擦净了,这才一人拿了一个褡裢火烧闭口细嚼;奉九自己要了一碗拨鱼儿,这浇头极讲究,微辣带酸,很是入味。

  难得这个点儿了还有豆浆,就又要了两碗;北平最出名的豆汁儿,他们这三个奉天人是喝不来的——

  奉九曾在早餐时喝过一次,纯粹是因着餐桌礼仪才忍住没吐出来,她觉得像是在喝泔水;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吐掉,坐在她对面用餐的宁铮看出来了,探过身子直接吻上来,把她嘴巴里的豆汁儿吸了一半儿过去;奉九吃了这一吓,“咕咚”一声,另一半自己倒咽下去了。

  奉九想着想着就差点笑出来,忽然又回想起前几天糊涂媚兰送龙生来时才想起来的,觉得早该告诉自己的那个消息,不禁又沉了沉脸;这几日宁铮实在太忙,夫妻俩也就每天早晨才能说上几句话,她还没时间找他算账呢。

  她忽然发现对面的芽芽嘴里咬着一块火烧皮,正呆呆地看着变脸一样的娘亲,赶紧正正脸色作慈爱状,又把夹着喷香猪肉馅的懒龙掰了一个小角递过去,芽芽不明所以地张嘴接住。

  吃罢了饭,待要结账,机灵的跑堂早过来问了句,接着就把剩下的几个饽饽用印花油纸包好,最上面覆一块带茶馆名号的正方形红纸,一根麻绳儿三下五除二,十字花一打再一提;奉九摸摸手腕子,才想起没挂钱袋——她极少自己带孩子们出门,连需要带钱的事儿都忘了;她又不是老客,干不出赊账的事儿;这又赶紧让跑堂的出去看看门口有没有一个高高大大戴着黑礼帽的年轻人,跑堂的应声而去;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隶属于卫队旅,这是宁铮给奉九外出时特意配的侍卫,这才把账结了,免了出丑。

  待到回了家很久,宁铮才从同仁堂办公回来——今天接见了来北平调查“九一八事变”的国联调查团一行,看似可以谨慎乐观,他的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此时孩子们已经睡了,奉九正在书房用打字机写论文初稿,准备年底答辩——跟本科时一样,她的硕士研究生答辩打算提前一年进行,此时开始准备,正是时候。

  宁铮一进门,门口侍卫敬礼问好的声音就传了来,奉九起身去迎接他,但想了想,脚步又慢了下来,到底还是慢吞吞地挨到了二楼楼梯口。

  宁铮穿过一楼大厅正要上二楼,一抬头看到太太,先是一笑,接着也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皱了眉,就那么顿在那里。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宁铮没话找话,“龙生和芽芽睡了?”

  这都几点了,能不睡么。奉九腹诽,但还是点点头。

  宁铮走上来到了奉九跟前,把手伸向她,穿着轻轻浅浅的象牙白双绉睡袍的奉九略往后退了退。宁铮嗅了嗅自己身上还未换下的军装,闻到了浓浓的烟味,以为奉九又是嫌他了,于是笑了笑,“我去洗洗。”

  两人进了起居室,宁铮摘下军帽和武装带,把军装脱在沙发上,裸着身子进了浴室;哼言行无状!奉九微垂了眼,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进去卧室,拿了他的一套睡袍,走到里面的浴室门前,意思意思地敲了敲门,递了进去。

  一只湿漉漉的手蓦地伸出来,握住奉九的手腕;奉九低呼一声,连睡袍带人地都被扯了进去,而且是被拽到了莲蓬头下。

  银色的莲蓬头吐出细细密密的雨丝,像一道珠帘,横在奉九和宁铮之间;奉九瞬间浑身湿透,不禁怒了,抬头瞪着宁铮,小声呵斥道:“大晚上的,发什么疯?!”

  宁铮想着白天柯卫礼对自己说的话,觉得这颗心倒像块海绵,白日里吸饱了苦水,现在一挤,就开始吐苦汁儿,弄得整个人都苦涩涩的。

  “文秀薇和柯卫礼在闹别扭,你可知道?”宁铮低声问。

  唔?她怎么会知道?大概知道奉九现在事情太多太忙,文秀薇除了偶尔登门拜访,或打电话闲聊,倒是没听说有别的事情;一问起来,夫妇二人应该是一派琴瑟和谐。闹别扭?哪家夫妻不会闹别扭,这稀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