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奉九的继母卢氏悄悄走了进来,“你真的不把奉九的照片放进去么?”
奉九爹叹口气:“你觉得她能喜欢嫁进宁家么?这孩子,性子其实挺古怪的,前天还跟我说大姐逃婚逃得好呢,等我忙完这阵,真得好好教育教育她。”忽然想起了奉琳:“跟她那个不着调的大姐一个德性。”
卢氏暗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可还希望咱奉灵能被选中呢。”
奉九爹暗暗摇头:“这宁少帅的丈母娘是这么好做的?你心气儿倒高。”
卢氏不乐意了:“怎么着我生养的女儿就比不上前面的大姐是吧?我们奉灵怎么了?好歹我们奉灵除了上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守着本分呢,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奉琳与赤匪私奔的事情在唐家的家长们这里自然不是秘密,唐度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卢氏看了看他,伸手摩挲他的后背:“好了好了,这事不也算皆大欢喜?奉琳不喜欢嫁宁家老三那就不嫁,偷偷跟你说,奉灵她们这帮小丫头,上次那宁家老三来家里时,奉灵也偷偷去跟着看了,回来说他个子高又英俊,二房三房的丫头们都挺中意呢。”
没出息没见识!唐度这时忽然觉得自己家的两个大的女儿真是有志气,一个个的都没被那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的好皮相给蛊惑了,不愧是她们那个眼高于顶有洁癖的娘生的孩子。
卢氏忽然又有点担心起来:“你不把奉九的相片放进去,那老帅能发现不了么?”
唐度仔细想了想:“应该不会,他只是想跟咱们家联姻,这么多姑娘,如果还是选不出一个他家少爷看得上的来,那我们家也算尽力了;奉琳虽然是跟人跑了,但如果看得上宁老三,她能跑么?所以我觉得宁家肯定不想再要一个不情不愿的儿媳,我不把奉九的照片放进去,都是体面人,也就明白这是啥意思了,哪还能再问起奉九来?再说我们家姑娘这么多,我有时候都搞糊涂了,奉九又不是特别出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
……卢氏暗暗撇嘴,这时候倒是谦虚上了,这唐家奉九要是还不出挑,偌大的奉天城可还有称得上出挑的姑娘么?
但嘴上可不会这么说,她一脸景仰地看着丈夫:“老爷,我觉得你特别聪明,说的特别在理儿,肯定是这么回事。”对于卢氏崇拜的目光,唐度一向是受用的,他微笑着点点头。
其实他的推测应该不错,毕竟正常人都会这么想……但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个正常人呢?
……
奉九爹对着唐大风,一脸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爷,我去的时候,是老帅亲自见了我。他看了我带去的咱府姑娘的照片后,又挨个看了照片后面的题字,脸一沉,‘就这些么?’我就按您的吩咐说‘是,就这些。’然后,然后老帅的脸,跟放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撂下来了,哎呀妈呀把我给吓的啊,真是砍脑袋跟劈瓜砍菜似的发起来的人,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老帅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说‘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是不是落下了什么姑娘,那我可要不乐意了。’哎哟,他笑起来的样儿,还不如不笑呢,更瘆人……”
奉九爹没责备唐大风,老帅的威吓力他是领教过的,的确如他所说,人是笑了,眼睛里可是一点笑意都没有,看得出来,的确不是靠卖豆腐发家的……
奉九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去,把太太请来。”
卢氏很快就过来了:“老爷……”
奉九爹抬头看她一眼:“你那,有没有奉九的照片?”
卢氏在路上已经听唐大风说了事情经过,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不过现下还是老老实实回丈夫的话:“正经八百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六丫头你还不知道,除了学校的学籍标准小照和毕业集体大照,她都没照过照片!”
“她娘还活着时,她是很喜欢照相的……不过,都是十岁以前的照片了。”
卢氏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儿,“我想起来了,在我那,还真有两张照片,都是我那个二妹妹前一阵子来给府里姑娘们照相时,给她偷拍的。”
“偷拍?”奉九爹有点迷惑不解。
“可不偷拍怎么的,奉灵和其他姑娘们都在高高兴兴地照相,就六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我二妹特别喜欢奉九的模样儿,所以就找机会偷拍了两张,就两张,不大正式,我这就拿来您看看。”
现照自然是来不及,就算再不像样的照片也只能顶着用了——这是态度问题,谁还有胆子拖拖拉拉违抗老帅的命令不成?
卢氏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淡黄色信封。
“路上被奉灵这丫头撞上了,还非要看这信封里装着什么,好容易把她糊弄走了。”
奉九爹点点头,接过信封抽出照片,依次看了看,皱了皱眉,提起毛笔在两张照片的背后写上了奉九的名字和排行、生辰八字,扇了扇等墨迹晾干,又把照片塞进牛皮大信封里,跟其他的照片放在一起,化了火漆封好了口,盖上私印,“也只能这样了。唐大风,赶紧再给老帅送去。”
唐大风“哎”了一声,接过信封急急地走了。
卢氏蹙着眉头,盯着丈夫猛瞧:“老爷,我怎么觉得这事儿……”
“嗯。只怕就是这么回事儿。”
卢氏满脸的沮丧遮都遮不住了,却又是一头雾水的样儿:“怎么就看上了呢?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太奇怪了这也……”
奉九爹默然不语,闹心的事情没完没了——如果推测为真,怎么跟这个倔丫头开口?
……
唐大风把照片送到就被打发走了,老帅对赵无敌说:“去把三少爷请来。”
宁铮很快出现在门口,好像知道父亲要找他似的。
老帅看了他一眼,忽然眼一瞪:“去!照片我刚才给了老五了!她拿给你奶奶看去了,你也过去,好好挑挑,好好看看你的意中人在不在里面!”
宁铮不以为意:“都说好的事儿,您也同意了,怎么还生气呢?”
老帅都不爱看他,生怕多看他一眼能把自己气死,耷拉着眼皮,“什么时候进讲武堂啊?”
“自然是订婚后。”
老帅全国著名的容长脸一虎,作痛心疾首状:“订婚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正好唐家大闺女那时候光写了订婚文书都还没下过聘礼,这回把聘礼下一遍就算订完了,这跟你进讲武堂有什么关系?”
“我自然是希望尽快结婚的。”
老帅冷笑一声:“你当那个唐家六小姐没脾气的?唐家三小姐什么脾气我看她就是什么脾气!”
宁铮笑了:“您都知道了?那怎么还让奶奶和五太太帮着相看?”
老帅深吸口气:“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让后院的女人知道底细,又不是你亲妈;你奶奶呢,我也不想让她操心。哼!要不是看着这丫头不比她姐姐差,年纪小好摆弄些也能让你省点心,我能同意?!”
宁铮收了笑,静静地看着老帅:“您别逼我。”
老帅就算统领千军万马鬼门关走过无数回,照样也在三儿子这里一败涂地,就没正正经经地赢过几回——谁让当初他对不起嫡妻了呢?
这次也不例外,他把眼睛一垂,抻抻袖口,装作不在意的样儿,“总之,这次,可不能再出现以前那样儿的事儿了。”
“自然,这是我自己看中的,当然不一样。”
老帅看着眼前俊挺英气的儿子,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涌起一股自豪,马上又意识到刚训斥完,自他娘的什么豪。
这儿子的出生曾让他欣喜若狂,毕竟,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嫡子,但随着这孩子长大,他们之间的冲突也是越来越激烈了。
这孩子打小是个怪胎,十二三岁好好的如来观世音大罗神仙不拜,偏偏对黄头发蓝眼睛的基督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专爱跟洋人结交,两三年的功夫就学回来一嘴地道的英文,打网球、高尔夫、开摩托车开汽车都成了高手,学习能力之强让那些美国牧师、各机构驻奉工作人员都啧啧称奇。
到后来又非要出国留学,当什么医生,在他强力反对下,这才改学了机械,因为他听说这个专业对于一个军人也是有好处的,可以更了解武器的性能,后来又进了美国的军校学习了两年,也是优等生毕业,这个儿子真是优秀,也更让人头痛——太有主见,不受管教,哪像那两个大的那么听话。
记得宁铮刚出生时,他曾拿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虔诚地爬上距奉天一百多里外的千山找龙海寺的住持澄观算命,年纪没到四十的住持眼睛定定地看住他,只说了八个字:“前世冤家,今生父子。”
……呸!你跟你爹才冤家呢,要不,明明是牛津大学毕业的文学博士,不好好当你的大学教授,万贯家财的富贵公子哥非学人出家?!
算自己找错人了。
不过老帅又想起死去的发妻曾微笑着看着小小年纪的宁铮跟他梗脖子,说了句话,让他至今无法忘怀:“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讨债的……”一晃儿,她已经走了十年了,这个讨债鬼,则讨起来没完没了了……
老帅近侍王密论笔直地站在门外等候召唤,良久不见动静,他偷偷抻长脖子,只见性格刚硬如铁的老帅从军装的左上衣兜里掏出一个黄铜的怀表,看起来半新不旧的,他弹开怀表盖,望着怀表盖里面嵌着的圆形小照片,看了良久,又用手摩挲了几下,才咕哝句:“你看你生的好儿子……你说这回他能高兴了吧?”满脸都是无法错认的伤感与温情。
宁铮正坐在荣寿堂祖母和五太太的对面,拿着五太太已经给宁老夫人过目,又殷殷递给他的一沓子照片,漫不经心地翻看过了一遍,又都装进信封,站起身,这是准备走了。
宁府最受宠的五姨太寿夫人从刚刚就一直不错眼珠地瞧着,总想从宁三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可宁铮那表情绝对称得上滴水不漏,眼见着照片见了底,于是寿夫人失望的神情是藏也藏不住。
宁老夫人是个脾性极好,对世事看得极通透的老太太。
宁铮从十六岁出国留学到现在归家不过半年,想孙子想够呛的老太太是见着孙子就乐,别的都顾不上。看着照片里这些唐家小姐,都不错,只要孙子喜欢,选谁都一样,她可不讨人嫌不跟着瞎掺和,人上了岁数,还是要认清这一点比较好。
“是非得找唐家的人了?”宁铮闲闲地问了一句。
“自然。”寿夫人斩钉截铁,这也是老帅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松口的原则。
宁铮懒洋洋地站起身:“照片太多了,这足足有六七位唐家小姐,都挑花眼了。”
他接着表示终身大事,不可不慎重,还是拿回去仔细相看相看的好,另外,再找一两位知心好友帮着参谋参谋。
说得是合情合理。寿夫人自然首肯,并希望宁三早下决断。
等他一出了门,寿夫人也客客气气跟宁老夫人道别:在老太太这,她是连儿媳妇儿的资格都称不上的。等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就气得把手绢扔到了炕桌上,又不禁乐了起来——小滑头这是跟自己耍心眼儿呢。
明明是有兴趣的,又怕被瞧出来,他呀,肯定是看上了哪一位了。
宁铮很快就拎着大信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径直进了书房,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把照片都抽出来,一下子摊开在书桌上,很快就找到了两张照片。
这里面除了这两张照片,其他的照片都是相似的——都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在摄影师刻意的引导下,免不了矫揉造作、呆板无趣。不过宁铮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罢了,没兴趣看。
他捧起第一张照片,奉九穿着浅色阴丹士林的布旗袍,正仰着头,手里攀着四月里绽放的第一枝桃花。看起来应该是去年照的,脸庞比现在更显得稚气未脱,她全心全意地去扳着这朵花,却没想折断,只是让它弯下腰来让她闻一闻。她的大眼睛微微弯起来,嘴角也是上翘着,饶是如此黑眼仁儿也显得很大,让眼睛的主人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明亮又清澈,仿佛汪着一湾春水;而那种美好的弧度和形状,就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画家也难以描绘其一。
他不禁想起两次遇到奉九时的情形,她那个机灵样儿,倒是没白白辜负上天给她的这副好皮囊。
另一张,她坐在一把玫瑰圈椅上,把头靠在什么人的肩上,手里拿着一把深色缂丝团扇,嘴唇紧紧抿着,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微翕成了圆溜溜的,似乎正对着照相的人怒目而视,好像是偷拍被她发现了,模样甚是生动。
他看了良久,修长的手指按在桌边的黄铜按铃上,支长胜立刻进来了,宁铮吩咐他把海关次长三子林家公子景来找来,支长胜马上到外间摇了电话找到了林景来。他现在正在东北劝业银行实习。
林景来说来真不是做生意的料,正在银行里呆得百无聊赖不得解脱,忽听得少帅找他,立马心急火燎地就来了。林景来也是个神人,在旁人看来,颇懂得些“旁门左道”,比如洗相片,修汽车,组装在中国还属于奢侈品的收音机,自己鼓捣些小发明什么的,俩人关在书房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神神秘秘的。
没几天,支长胜就看到宁铮的书房里多了两张大照片,拿原木色的木头框子框着,是同一位小姐,容貌极美,年纪不大,清雅秀丽充满灵气,但更难得的,是那生动的表情,一看就觉得,这女子不会让人觉得无趣。
宁铮的书房属于重地,宁府下人根本不敢入内。从此以后,支长胜总能发现宁铮从老帅压到他身上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挣出一刻清闲时,就会抬头凝视着这两张照片,据支长胜统计,宁铮尤喜欢那张怒目而视的照片,的确,照片里女子那娇憨蛮横的模样,的确让人——心痒痒。
没几天,奉少帅之命去四平街的冷饮店买冰点,排着队,人很多,其中有两位小姑娘,个子高挑的一个很是泼辣,把一个加塞的中年无赖男人骂到无言以对到落荒而逃,支长胜往脸上一瞧,哟,是她啊。
宁铮抻了足够长的时间,才在第五天上主动找了五夫人,云淡风轻地告诉她,自己选了唐家二房的六小姐,唐奉九。五夫人笑容满面,赶紧去找了老帅给他道喜,老帅皮笑肉不笑地让她操持订婚一干事宜。
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宁老夫人一听心爱嫡孙的婚事有了着落,也跟着欣喜不已。第二天,五夫人就带着老帅的妹妹,宁铮的老姑宁秀琴联袂而往到唐府正式提亲。
昨晚儿上唐老爷接了宁府电话后,拉上卢氏直奔母亲的房里,一家人关起门来秘密商议了许久,才把明天的接待流程定了下来。
所以一大早,整个唐府已经大摆阵势等着迎接贵客了,一早又从花房搬出来不少新鲜的盆儿花,加上库房里翻出来的稀罕的古董字画,换了半新不旧的波斯地毯,务必显得唐家又心诚又不卑不亢。
双方都客客气气地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很快,在清点完了聘礼单子,留下几个大箱子之后,唐度和卢氏送走了这两尊大神,回来后看着四个大箱子直发呆——得亏已经是民国了,男女定亲的手续越来越简便,聘礼也是以银票钱庄店铺的房契为主,像古代动辄多少对花瓶多少古玩的,都没有了。
走后,奉九的继母卢氏拿起一个锦盒递给唐度,在唐度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老爷,你也知道,我去了还不如不去。”
唐度定定神,思量了一番,拿起锦盒去了奉九的房间。
奉九在发呆,自从上次宁铮说了过几天要来提亲的事,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其实从昨天家里大动干戈地收拾装饰,她就觉得有点不妙。
待到客人走后,父亲站到了自己的门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九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回真的不能改了么?”奉九轻声细语地问,唐度偷偷地看了看奉九脸色,很是平静。
“奉九啊,这真叫‘大姐作孽,妹妹遭殃’啊。”唐度也不管这算不算是离间姊妹感情了,反正大家替她擦屁股是真的。
奉九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很是无力。
“这也是宁家送过来的聘礼,他家姑奶奶特意提醒,说里面有宁三少故去的母亲留给儿媳妇的东西。”
奉九安静地答是,唐度闭了嘴,这个时候,多说无益,只能显示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多无能。
他走了出去,顺手关紧了奉九的房门,又招手让一直提着心的吴妈和秋声过来,低声嘱咐她们小心伺候着,别出什么岔子,这才长叹一声走了。
秋声进了屋,看到奉九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放着打开的锦盒。
秋声走过去一看,锦盒里放着一把光滑的牛角梳、一枚精巧的金戒指,一只圆润的金手镯。
秋声低声说:“姑娘,刚刚老爷说,这金戒指和金手镯,都是宁三少母亲当年留下的,但他自己又重新打了一下,所以你看这样式都是新的……”
奉九把锦盒关上:“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单纯。”
“姑娘,你不能再东想西想的了,这可是宁家啊,谁惹得起,而且已经是第二遭了,姑娘你还是安心待嫁吧。”
奉九摇摇头,“我不想就这么认命……也许,我和宁铮的想法一致也未可知……”秋声看着奉九细白的手指在锦盒上无意间来回摩挲,再回想起上次宁少爷临走前在姑娘头发上的一吻,不禁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