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 第143章

作者:奉小满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穿越重生

  现在大家躲空袭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即使在防空洞里一呆几个小时,也可以做很多事,有的摆龙门阵、有的泡茶、有的看书、有的做作业。大家越来越从容,除了那些最高层有专属防空洞的高官和家眷,其他人都不分彼此地呆在一个地方,形成一个融洽的社会。

  到今年十月就年满十六的宁雁乔在重庆——生活已小三年了,现在也可以半个重庆人而自居,重庆已成为一座移民城市,高达一百二十万的常住人口中,八十万都是各省为了躲避战乱迁移而来的“下江人”——

  她能骑着个头矮小的川马一步一步上下海棠溪对面储奇门的三百四十四级台阶而气定神闲,再不象刚从江轮下来初初骑马时身子斜出四十五度角后的惊叫连连;

  她习惯了和龙生、塞西尔享用那种中间放着井字木格,鸡汤、羊汤、蟹汁儿,麻辣口味儿,不辣口味皆具备的毛肚铜火锅,不管哪个季节都吃得一身热汗,一旁还有店家的小儿子拉动头顶垂下来的布横档代替电风扇给他们扇风。最开始芽芽不忍心,可店家说了,不用的话就打娃儿,芽芽没脾气了,只好结账时多给餐费,于是皆大欢喜;

  芽芽喜欢吃“能仁寺”的素全聚德烤鸭,味道上乘,而据爸爸评价,几可乱真;对此芽芽无权置喙——她没机会吃地道的北平烤鸭,也可能小时候吃过后来忘了。芽芽也喜欢吃油炸灰水粑、担担面和小酥肉;最爱吃的,还是那道著名的抗战菜——无锡虾仁浇锅巴的“轰炸东京”。

  芽芽既喜欢“小洞天”的川菜,又喜欢“状元楼”的苏菜,还能对粤菜馆“大三元”也中意,可妈妈说,奉天人还是觉得辽菜最对路子,只可惜此地一家也没有,“同庆楼”的北平菜,“龙海楼”的天津菜,勉强有点那个味道。

  当然,到声名赫赫深受社会名流和飞虎队美国飞行员喜爱的“心心咖啡馆”去“闹洋派”,他们是看不上的——江先生提倡新生活运动,还莫名其妙地不允许政府官员们喝茶,因为他自己本就不喝茶。可自古以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从此改喝咖啡,倒是把这家高档咖啡馆给成全了;更别提财政部长孔庸之的二女儿,声名狼藉的孔二小姐经常被撞见在咖啡馆里举止飞扬跋扈,跟别人大起冲突——以至于到后来无人敢娶,包括一位适龄的战区司令长官——可她的姨妈如此溺爱这个梳着男人头,一身西装,叼着烟卷,双手插兜的外甥女,以至于从不会加以管教。

  她也喜欢偶尔找大渡口九宫庙的老师傅用他的一勺一刷一铲,一拉一捏一弹地“采”个耳朵,当然,这些事都是不能被天天把“卫生”挂在嘴边的妈妈发现的。

  他们一起去国泰剧院,虽然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去看电影,只有他们是去看灯影戏,还有川剧,尤其是“变脸”,精彩极了。

  他们也去看川东特有的“起歌堂”——这是瑶族传过来的婚嫁仪式——因是战时,所以集体婚礼盛行。芽芽觉得这些新人们穿着虽然破旧,但脸上的喜气洋洋可一点不差。瑶族人成亲,是要两情相悦的。

  不过她回家吃饭时跟爸爸妈妈一说,马上发现爸爸脸色有点不好看,而妈妈则是憋着笑,龙生更是在桌子底下捅了她一下。等下了桌,龙生才给她和塞西尔解惑,说你不知道干爹干娘当初也是父母之命么?芽芽稀奇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看他们两位谁也不象是能屈服的人啊。龙生听了哈哈一笑,刮刮她的鼻梁,反正他们感情如何你也看到了。这倒是,看来,是否自由恋爱并不重要,唉,看来婚姻也是个复杂的课题。

  鸿司和塞西尔也赶了上来——塞西尔早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宁若愚。当初要把他送回去,可塞西尔铁了心要呆在中国,拿出各种叛逆手段反抗,蓝蒲生家族无法,再加上也遭遇了一些动荡,无力到中国来接人——当初奉九大哥到了香港后,也只能打道回府了——只好嘱托宁铮夫妇代为抚养,毕竟,陪都还算安全。

  而远在美国波士顿的唐氏和宁氏家族则越来越庞大了:就在奉九和艾嬷嬷的千里迁徙后半年,香港沦陷,宁家一家除了二哥二嫂,基本都被他们转道送去了美国;印雅格现在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美国,和葛萝莉、秋声夫妇、唐度、唐奉先一起,精心地抚养着一群孩子们,偶尔还会通过回国休假的飞虎队队员,甚至是陈纳德将军、史迪威将军及其他往来穿梭中美之间的人,给身在重庆的他们捎点消息和孩子们的照片,有时甚至还有录影,这让这对不得不对两个儿子不负养育责任的父母心酸又欣慰了。

  鸿司已十八岁了,早已长成一个比他父亲还要俊秀挺拔的青年。他去年就进入位于沙坪坝松林坡的国立中央大学学习,塞西尔则打算明年也上这所大学。

  芽芽其实早就可以跳级升入大学,但她不,她愿意做喜欢的事情,比如帮着父亲拍摄如何防毒的宣传片——日寇不遵守国际公约,在侵华战争中大肆使用毒气,所以教会老百姓使用防毒面具很有必要。但老百姓对怪模怪样的防毒面具无法接受,而做示范的士兵一戴上,个个像不怀好意的燕巴虎,老百姓认为这模样比毒气还要命,最后宁铮灵机一动,干脆拉来自家姑娘亲身示范。

  芽芽长得灵秀非凡,天性爱笑,看着就可爱亲切,所以改由她做示范,效果不知好了多少,芽芽在山城也由此声名大噪。

  妈妈照例很忙,她与居住在两路口的孙夫人走得很近——孙夫人气质卓然,对芽芽一见就喜欢上了,所以总让奉九带着芽芽去她那里玩儿,还教她弹钢琴,也是怪了,奉九怎么要求她学琴她都不学,可孙奶奶一说,她就同意了,学了一段时间后,弹得还相当不错。

  当初他们按照江的意思,抵达重庆去黄山官邸拜会这一对拥有中国最高权力的夫妇时,两个快五年未见的昔日拜把子兄弟敷衍地握手后,半天都没说话,幸好有八面玲珑的江夫人和不得不展现良好家教的奉九救场,一唱一搭的,化解了一些尴尬。

  江夫人和委员长没有孩子,她见到宁家这三个孩子后,不禁连连惊叹于孩子们的漂亮:一会儿夸芽芽灵气十足,一会儿夸龙生颀秀,看到塞西尔更是好奇地打听了两家的交情,无限感叹,扯了好一顿。不过,到后来他们起身道别时,奉九都觉得幸亏黄山官邸没有留饭的意思,要不大家都得消化不良。

  主人将客人送到门口,江夫人捅咕老江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说:“瑞卿,你是真有个好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奉九一眼后,又道:“你想上战场,那是不行的——我总得保你周全。再说,宁军各部也早已并入各个战区的集团军,你再去领导他们,我怕会引起各大战区司令长官们的不安。”

  说白了就是:我不得不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放你出来,但别得寸进尺——宁军好不容易拆散了,就别再想着重整旗鼓;再让你手握兵权,我不放心,我的嫡系也不会答应。

  宁铮沉默半晌,轻声说好,接受了作为军需部防毒处长的职务,这也是一个创举了——堂堂中华民国一级上将,加上追授的也不过十七位而已;即使是抗战开始后第三次重新划定的十一大战区司令,绝大多数也不过是二级上将。可现如今,这位一级上将,却只能担任处长的职务。

  他们一家出来时已是彩霞满天,此时正是夏日,西边的天空如着了火一般壮美,山下的长江江面打着无数的小漩涡,就好像无数个汉字被一笔一划写出,又被新冒出来的水涡给抹掉,如此循环反复,倒让人联想起流传了千百年的巴渝巫术。三个孩子自在地去一边玩耍了,他们知趣地意识到,大人们有事要谈。

  奉九轻声道:“瑞卿,要不,我们去美国?我真的很想坦步尔和安安。”

  她替他的丈夫委屈,她在乎的不是职务,但,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人。

  宁铮沉默半晌,才道:“奉九,我被关了快五年,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我还是很高兴自己有机会能为抗战做些事。”

  “……好。其实,我也想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事。”

  宁铮搂住她,“现在,苏俄和德国已经打起来了,斯大林已援助了我们很多军火,也组织了志愿队帮助我们的空军。我有预感,下一个就是美国,它快参战了。现在,战争早已进入相持阶段,离反攻不远了,只要再坚持一下。还有,”他替奉九紧了紧领口,生怕山风吹了她还是没太恢复好的喉咙。

  “一旦日寇被驱逐,只怕……”宁铮沉吟着。

  “只怕延安和重庆还会打起来。”奉九接着说。

  “是。若果真如此,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暂时离开去美国。你知道的……”宁铮喃喃道。

  我最恨打内战。

  不用说,到时候真又打起来,肯定还是老江挑头,非要灭绝延安力量。

  这个话题太沉重,充满了血腥、苦涩和悲凉的味道,奉九赶紧扯出个话头,“我今天才知道一件事,真是,哎……”

  宁铮懒懒地配合着太太,勉强表现出一点兴趣。

  “还记得那位坐飞机撞山遇难的大诗人么?不是都说他的前夫人很不容易,离了婚还赡养着前夫的父母?”

  “记得,这样的女人的确难得。”

  “是。”奉九也点头,“可我今天听了一位‘保卫中国同盟’的同事说,她和她的哥哥们囤积居奇,大发战争财。”

  现在国难当头,很多人都捐光了身家,可是,还是有这样的人,将军服布料等军需物资囤积起来,卖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价格。

  奉九不无感慨地想着,当初,这位大诗人的离婚一事闹得极不体面,舆论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站到了原配一边。可到了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奉九才意识到,也许二人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打心眼儿里鄙弃这个唯利是图、一身铜臭的商人。

  奉九早已加入了孙夫人成立的泛民主人士组成的爱国联盟,积极从国际范围内募款筹款,平日里去医院、福利院、学校等地,并负责管理位于相国寺的“伤兵医院”和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

  江夫人对此表示赞成,她知道,丈夫现在并不希望自己与奉九这个干妹妹过于接近,而知情知趣的奉九也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同时江夫人也明白,自己可以放心地把医院和保育院交给她管理。

  江夫人有时也纳闷,原本她这位干妹妹可是中国第二号人物的夫人,但自“双十二事变”后,早已跌落神坛,可观其人,仍一如既往——不疾不徐,从容自若。

  这份定力,倒是跟她视权力如粪土的丈夫如出一辙,两人都称得上是“赤子”,这样的人在中国政坛极度稀缺,而这,正是对权力一向有着强烈欲望的她如此欣赏这对夫妻的原因。

第119章 汉家儿郎侠骨香(下)

  奉九完成工作回了家,张罗了晚饭,就等着大家陆续回来一起吃。

  没想到第一个回来的,居然是难得能在傍晚准时回家的巧稚。

  自从在重庆机场偶遇霍凯行后不久,巧稚也辗转到达了重庆,这位毕业于协和并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受到了热烈欢迎,日常轮流在重庆各个妇婴医院巡诊,做得风生水起,与霍凯行一直情深意笃。

  但很快,重庆大空战爆发了,因负责瞭望的农民无法认出日军此后一战成名的最新战机——零式战机机腹挂的是副油箱还是炸弹,导致空军误判其强大的续航能力。

  霍凯行驾驶伊-16 飞机,在璧山奉命与飞行大队的同事们一起迎击敌寇,由于飞机性能的巨大差异,终于将璧山空战打成了抗战史上最惨烈的空战。

  霍凯行在飞机被击落后跳伞,但在空中就已被追踪而至的日本飞行员的机关枪扫得血肉模糊。他双臂悬荡,垂着头,身上绑着降落伞,在空中逐渐坠落的样子,悲壮异常,地面上偷偷观看的老百姓当场哭成一片。

  巧稚被通知去认领他的遗体。她掏出手绢,想擦干净他的脸,却发现,只剩左脸是完整的,看起来依然安静美好,就好像他们还在协和读书时,他总是固执地守在她的身后,等她终于按捺不住佯装不满回头瞪他时,他就会茫然不觉地冲她灿然一笑,眉眼生动耀眼,衬着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金色余晖,一头丰美的黑发似乎也在粼粼闪光,是青春的模样,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他能不朽。

  巧稚从那以后变得安静,绝不多说一句话,让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们倍感担心——他们始终没有公开结婚,但其实,他们私下里早已举行了两个人的婚礼,这也是霍凯行的意思。

  直到她看到了三嫂,这才哭了出来,从此以后,巧稚就住进了一奶同胞的哥哥在歌乐山的家。

  她是奉九的闺中密友,芽芽的知心姑姑,龙生和塞西尔生活及学业上的好导师。

  早上,跟嫂子一起张罗着早餐,姑嫂再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一起出门,闲暇时偶尔一起去喝茶看电影,她们如此亲密,以至于宁铮有时都免不了要吃妹妹的醋。

  奉九毫不客气地说:“这你可嫉妒不来,谁让你不是女人的。”宁铮气结。

  奉九其实正有点生气,看到巧稚回来,赶忙跟她诉苦:孔庸之居然托江夫人替大儿向芽芽提亲。这位连罗斯福政府拨给中国的抗战专款也敢往自己兜里揣的前财政部长,他家那三个孩子,就一个小女儿还算靠谱,大儿二女都是不知道什么转世的:儿子贪婪专横,专爱找有夫之妇,二女儿声名狼藉,身边总是美女环绕,看着就像是跟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脱不了干系。

  巧稚笑着说,这还不简单,让三哥把枪往他桌子上一拍,他就老实了。奉九想了想孔财神的蓝缎袍子小坎肩,也笑了起来,说,我当场就回绝了,江夫人也毫不意外,大概也是被她大姐逼的。只是纳闷,他们家怎么张得开这张嘴。

  她接着说,孔庸之是山西人,却总想往山东孔家靠,曾为此专门托人找到精于家谱研究的潘光旦,请他证明自己是孔家后代。不过,潘教授可没卖他面子,断然否认道:“山西就没一家是仲尼后人。”把中间人都臊得无地自容。

  不过,奉九同时还是肯定了孔财神行政、财政一肩挑十一年,统筹收支,充实饷粮的工作,还是有一定功绩的,只不过同时也没忘了中饱私囊罢了,所以当时才有笑话流传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霍凯行殉国后两年,奉九曾张罗着要给她介绍新的男朋友,但巧稚拒绝了。她说:“我这辈子,有过凯行,已经知足了……我们曾有过一个女儿,但流掉了。”巧稚淡然道,“我有丈夫的,我要为他守节,为我们的女儿哀悼。”

  奉九很震惊,即使巧稚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她表现出的固执甚至称得上是迂腐,不知从何而来。

  “嫂子,别为我难过,你看,就昨天一天,我就迎接了足足九个小天使到这个世界上。”

  巧稚一谈起新生儿,立刻满脸笑容,奉九知道,她的心里,是充盈的。

  此时始于“九一八事变”的十四年抗战已接近尾声:日本为了宝贵的石油资源脑子一热于民国三十年末偷袭珍珠港,将美国拖下水后,不得不在太平洋疲于应付美国这部强大的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起来的可怕后果;而中国这个主战场更是以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消耗,死死拖住了一百万日军使其无法从中脱身,使得美国军队在太平洋战场得以喘息。

  不过奉九并不认为美国无辜,毕竟,日军侵华这么多年,光是“七七事变”爆发后的三年间,美国出口到日本的物资总额已接近十亿美元,约合现在的二百五十五亿美元,其中军用物资比如生铁、废钢、石油、航空机油、白糖、军用罐头、工兵手套……等总值占比高达百分之七十二。从来自恃孤悬海外,一直奉行孤立主义的美国,难道不知道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么,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利益熏心、漠不关心、冷酷无情罢了。在奉九看来,美国至少要对中国军民的苦难负上一部分责任。

  这也是奉九并没有对美国后期积极的援华策略有什么感激之情的原因,不过是自救罢了:难道还要等着日本把东南亚全部拿下,再与德国和意大利胜利会师,最后联合起来全力对付硕果仅存的自己么。

  反倒是苏联,因为担心日本北上到远东地区与自己开战,在“七七事变”后的四年中,成为唯一对中国直接提供军事援助的国家,并先后派出三千多人的苏联空军志愿队到中国各地参加空战,直到苏德战争打响。不过苏联在与日本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后,也中断了对中国的援助,所以说,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但奉九和广大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充满了感激:陈纳德将军于民国二十六年来到中国,一直帮助训练中国空军飞行员,并多次游说罗斯福政府,希望美国国会能通过法案支持中国抗战,但并未成功,直到罗斯福总统秘密签署法令,同意他的请求。陈纳德将军随后招募美国飞行员到中国参战——飞机上那头闻名于世的神气乐观的飞虎,是由“米老鼠之父”沃尔特?迪士尼亲手设计的——他们随后在轰炸日军河内空军基地,昆明空战中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并史无前例地开辟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最凶险的驼峰航线,有力地支持了抗战军用物资的运输。

  重庆的空袭警报已经很久不再响起了,原本总塞得满满的防空洞,也早就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概因投入太大,效果不佳,敌机早在两年前就停止了对重庆的轰炸,所以现在的重庆是安全的。

  奉九发现,孩子们很有意思,虽到了重庆后一人住一屋,彼此就住在隔壁,但他们在三个屋子的窗户上都绑了几根细细的绳子,上面垂一小水桶,又悬一小铃铛,把要说的话写到纸条上滑过去,回覆完再“叮铃”一声拉回来,青春期的孩子就这么传递着他们特有的秘密和小心思。

  龙生虽已上了大学,但只要休假在家,还是乐此不疲地陪着芽芽和塞西尔玩这个游戏。

  奉九如果恰好坐在书房里,而且开着窗,有时头顶会“叮铃叮铃”响个没完,闹得她手直痒痒,恨不得拿竹竿把水桶勾下来,看看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就在她跃跃欲试之际,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又要使什么坏?”

  她回头,宁铮含笑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的男人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仍双肩挺直,修长秀拔,一双黑眸牢牢地盯着她看,直到她

  讪讪地把手缩回来,掩饰地“嘿嘿”了几声。宁铮低下头来,奉九自觉地凑上去吻他,好一会才得空问道:“你就不好奇他们天天在那儿说些什么?”

  “……不好奇,我更关心我太太今天过得怎么样。”觉得太太吻得不合他意,早就反客为主地重新吻了一遍,宁铮这才心满意足地回答她的问题。自重逢以来,宁铮一直很珍惜与太太在一起的时光,哪稀得理会几个半大孩子在干什么。

  “很好啊……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孔庸之他家……”夫妻俩絮絮地说起话来,偶尔夹杂着因为事关宝贝闺女早变得一惊一乍的男声。

  窗外嘉陵江汩汩流过,歌乐山颠云顶寺那口青铜华钟不知为何忽被撞响,悠远清扬的钟声,和着挂在庙檐下被风吹过的十二个铜铃,再加上十里松林泛涛,不经意间合奏出一曲钧天之乐,清越涤荡,让人如闻天籁。这声音与在奉天老家时常听到的钟铃松涛颇为相似,怎能不蓦地又勾起了远方游子的思乡别情?夫妻俩早就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拥抱着,细细聆听这来自异乡的蒲牢华鲸之音。

  过了几天就是周日,芽芽他们一早就按着老规矩,跟着妈妈去了保育院,奉九离开后,他们又按照教学进度,教孩子们学数学、国文,又带着上了山去辨别各种植物,回来的路上下了马,此时正在歌乐山上闲逛。

  芽芽在唱歌:

  “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

  打起小铜鼓,得龙得龙咚。

  手拿小刀枪呀,冲锋到战场哈哈!

  一刀斩汉奸呀,一枪打东洋嘿嘿!

  不怕年纪小哟吼,只怕不抵抗哼哼!”

  ……龙生和塞西尔都乐得前仰后合,这里一切的语气助词,都是芽芽自己加的,能把不管什么歌都唱出奉天落子味道的,也只有芽芽了。

  “你嗓子刚见好,消停会儿。”龙生怕她前几天就开始发炎的嗓子再加重了,所以听差不多了就提醒她。

  前一阵子,芽芽贪吃麻辣火锅,这地道的东北娃儿起了满脸小红疙瘩不说,连嗓子都快说不出话了。奉九赶紧带她找中医开方子,熬中药。

  大概是从小被爸妈带着满世界地跑,到处品赏美味,味蕾得以全面开发,所以芽芽的食谱精且杂,对美味来者不拒,当然,得是真美味才行。也就是说,她对食材是否精纯,厨艺是否过硬,又敏感又挑剔。

  背着妈妈常去吃毛肚火锅的事儿到底瞒不住了,因为上火暴露了她:老中医望闻问切一顿后,就断言她是吃麻辣火锅才上火的。

  芽芽敬畏地看着面前明明岁数不小,但仍红光满面、乌发黑须的老中医——简简单单看了几眼,居然就比风靡民国的程小青笔下的霍桑侦探还准?

  老中医得意地一捋长髯,嘿嘿一乐,促狭地一挤眼,“你爱去‘一四一’吃火锅,老夫可是连遇你个小幺妹儿整三天。”

  ……芽芽一听,大脑袋丧气地一耷拉,奉九哈哈大笑。

  芽芽很怕中药的苦气,但妈妈信这个,坚持要她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每次喝苦哈哈的中药,芽芽浑身都打哆嗦。

  于是,两个好伙伴就一边一个,按着老规矩:芽芽喝一口中药,给她报一道菜名,让她就着菜名下药:

  “‘蟹黄鸡翼球’!”,龙生用字正腔圆的广东白话朗声通报。这是粤菜馆“大三元”的招牌菜式,芽芽闭着眼睛喝了一小口浓黑的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