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这已经不知道是奉九第几次对自己动手,宁铮长到这么大,年少时跟男孩子打架也常事,在美国军校跟白人同学打架的经历也有几回,因为有武学底子,出手稳准狠从不落下风,但被一个年轻女孩子连咬带打地收拾了好几次,还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感觉很新鲜,不以为忤,反倒觉得东北有句老话说得真对,“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痛快。”
这说明什么?说明奉九心里有他了,才肯与他亲近了,这样总比世间客客气气、疏离无视的夫妻强得多不是?
……奉九如果知道他心里所想,一定会后悔跟他动手。
宁铮人看着浅淡,实则感情浓烈。
十多年前父亲的官越做越大,眼界越来也高,嘴里不说,心里早已看不上帮他发家、曾陪他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的发妻,升任奉天管带时,也只是带着抢进门的二姨太卢夫人住在奉天,而把他们母子三人扔在新民杏核胡同,只派了一小队侍卫保护。
待母亲思来想去,为了孩子,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他们上门找父亲时,父亲反应冷淡,只是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就让母亲带着孩子在自己阔大的卧室外面的小隔间安置下来。
彼时,妹妹巧稚年纪尚小,骤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又见没见过几面的父亲如此严厉的面孔,难免害怕不适应,也就是人说的“认床”,一直到半夜也还在低声哭泣,结果老帅被吵得睡不着觉,怒气冲冲披着衣服出来,不方便埋怨妻子,不动手打女儿巧稚,反倒给他认为没带好妹妹的宁铮两个大嘴巴,打得孩子彻底傻眼,巧稚也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
母亲大哭,第二天一早,不顾醒过味儿来的父亲带着懊悔的阻拦,带着孩子就回了新民。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就变得形销骨立,病入膏肓,侍卫队长给老帅拍电报请他回来,老帅正忙于官场应酬投机钻营,压根儿不信正值壮年身体一向康健的妻子会就此一病不起,以为不过是女人常见的装病邀宠,所以只是派了二姨太过来探望,待到确认病情后慌忙挂专列到新民,人已没了。
母亲死后葬在锦县驿马坊,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母亲是怨着父亲离世的,与生母感情深厚的宁铮由此而对父亲心怀怨怼多年。
……………………
宁铮一下下地拍着奉九的后背,轻声说:“舒服了吧?不憋着就对了。没听那个老大夫说么,你可不能总这么生气,以后有什么不痛快的,就找我出气,出完气就好了,我保证当好你的撒气筒,绝无怨言。”
奉九仰倒:明明是加害者,却硬充活菩萨,真是见了鬼了。
早上熬的汤药还得接着喝,刚刚毕大同已经很有眼色地把外面包了棉套子装了汤药的黑色陶罐放在茶几上,带好门,到另一节车厢和卫队旅的同僚在一起呆着去了。
宁铮怀里抱着奉九,俯身掀开陶罐盖子,弄得膝上的奉九也跟着往下倒,奉九不禁又挣扎着要下去,宁铮看她又有发怒的前兆,也怕太过,只好放人。
他把汤药倒到一个青花瓷碗里,晾了一会儿,用手试了试温度,随即端起递到奉九嘴边,“喝吧。”
奉九端过来一仰脖一饮而尽,又拿起旁边一个玻璃杯子,里面装着温开水,她浅浅地润了两口用作漱口之用。
宁铮挑了挑眉,略感惊讶,他是见过家里姐姐妹妹吃个药费那个劲的,“你都不嫌苦的么?”
对于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一旦感觉要发烧就赶紧积极配合大夫,从不打折扣从不矫情,以至于四岁后除了这次就没再有过病的奉九当然不会把喝苦药当回事,也不搭理他,从随身背的蕉叶色斜挎布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站起身往对面长沙发靠窗的位置一坐,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宁铮也跟着站起身,走过去坐在奉九身边,厚着脸皮往上凑,被奉九一个侧身挡在了外头。
他于是睃眼仔细瞧,专业飞行员如鹰眼般锐利的视力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辨别出,她在读的是一本儒勒凡尔纳的《环游地球八十天》,还是是法文版:宁铮不认识法文,但读过英文版的,而英文版的封面设计与这本法文版的一模一样。
宁铮觉得越了解奉九,越觉得她与自己以前结识的那些小姐们不同:她们看的,都是电影杂志、妇女杂志和时装画报,不关心时事新闻,喜欢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但从没见过有看科幻小说的。
奉九没一会儿就读了进去,宁铮由此又发现奉九做事极易投入,她专注的目光会随着情节的推进而变幻不定。
宁铮知趣地摸着下巴在一旁看着她,奉九则好像忘了身边还有个人,一时间客厅里除了火车轰隆轰隆的车轮碰撞铁轨的声音,别无它声。
此时门被敲响,毕大同进来,送了一些需要批示的文件,于是两人一个看书,一个批阅文件,倒也称得上融洽。
专列一路向北,一个半小时后到了辽阳,毕大同又进来报告,说是东北航空处中校参谋处长徐庸要跟着专列一起回奉天。
宁铮一听立刻摆手同意让他上来。
没一会儿,车厢门一开,进来一个高壮的年轻军官,肤色黧黑光着头,露着一头刺猬般竖立的硬发,一张国字脸上的五官端正浓重,称得上仪表堂堂,阳刚气十足,他手里捏着军帽,粗门大嗓地喊着:“瑞卿!你个小兔崽子干嘛呢?”
宁铮眼看着奉九浑身一哆嗦,不禁对着刚进门的徐庸不乐意地“啧”了一声。
还敢对我“啧啧”,徐庸兴冲冲的脸立刻呱嗒撂了下来,刚想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宁铮发飙,眼睛一转,忽然看到离宁铮身边,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神清骨秀的绝代佳人。
他牛一样的大眼立刻瞪直了,不假思索地问:“这谁啊?”
奉九不免站起来,对他微一点头。
宁铮在一旁仍坐得稳稳当当,还不忘顺手把奉九拉下来坐。
“我未婚妻。”又指了指徐庸,“我发小儿徐庸。”
哦,名声不弱于宁铮的徐庸徐公子,奉九当然听过徐庸的大名。
宁铮的语气平平,神色淡淡,但徐庸是谁啊,连宁铮尿床尿到几岁都门儿清的主儿,立刻听出那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徐庸的心里立刻酸了起来:老帅跟徐庸父亲徐德麟、前奉天军务帮办,斗了一辈子,称得上亦敌亦友;而他跟宁铮之间,也延续了这种关系。
因为父辈的交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私塾;有外敌则同仇敌忾,太平时则互相使绊子,恨不得样样较劲、事事争锋。
到了二十岁该取字时,两人恰巧都在国外读书,双方的父亲又不约而同地给最看重的儿子取字“瑞卿”,回国后两人一见面才发现重了名,照着以往的劲头儿,又都不肯退让。
中国男人的字本就是取了方便亲朋好友叫的,以示亲近;而两人的朋友圈子又颇多重叠,以至于两人一起参加朋友聚会时,有人一叫“瑞卿”,两个人都答应,让人又尴尬又好笑。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六七年前,一向耿直的徐德麟着了老帅的道儿,被鼓动着带领二百卫士进京支持废帝复辟,未果,遭了牢狱之灾;前北洋政府□□代总理姜朝宗一向欣赏其“沉着诚实、刚毅勇武”的为人,果断出手相救。
徐德麟对着名利双收、从此把持奉天省政务军务的老帅又愤恨又无可奈何,至此以后,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徐德麟对姜朝宗则是感激涕零——救命之恩无以言表,干脆,拍板让自己最出息的儿子徐庸以身相许,娶了姜总理的大女儿姜锦波。
徐庸气个半死:他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时间比宁铮从美国军校毕业要早两年,留了洋眼界自然更加开阔,不凡的家世、高大健壮的身躯及与父亲神似的坚毅果敢的男性气概,同样为他吸引了不少受过西式教育的漂亮小姐的爱慕之情。
他美滋滋地享受快乐的单身贵族生活没几天,就被父亲叫回来成亲了。一见面,他对自己的妻子就大失所望,私下里对宁铮说:“那脸长的,一宿摸不到头啊……”
所以,以为男人就都大气,就不刻薄的姑娘,可别傻了。
徐庸这几个月一直在忙于航空处的事情,经常法国、北平地两头跑,跟宁铮没见过面,但也从报上得知宁铮订婚的消息,不过这启事低调到不可思议,而奉九又跟姐姐不同,声名不显,所以徐庸以为宁铮的情形跟自己差不多,也是未婚妻容貌不够提气才藏着掖着,心里未免舒坦。
这会儿冷不丁看到发小儿的未婚妻年轻貌美到如此地步,这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得起来。
宁铮可没把他的臭脸当回事,又不是他把一个长脸太太硬塞给眼前这一脸嫉妒恨的徐公子的。
徐庸坐了下来,正对着宁铮奉九俩。
宁铮随口问了一句:“我干女儿可好?
“还不错,”徐庸也随意答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追加了一句,得意地说:“漂亮着呢,像我。”
将将调整了心态,他闲闲地问:“两位什么时候结婚啊?”
“明年六月。”宁铮这个回答是宁唐两家的共识,徐庸敏感地注意到奉九秀气的眉间一闪而过的厌烦。
不戳宁铮肺管子,就不是他知根知底的发小儿了。
徐庸把长腿往前神,双手插兜,“唉,好好的姑娘啊,怎么就落到这只白眼狼的窝儿里了呢。”他半开着玩笑。
宁铮一听,立刻意图不善地睃眼看他。
奉九从徐庸一进来到现在的神态变化,已经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
奉九是不得意宁铮,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人当枪使,只为了打击自己名义上的现任未婚夫。
她闻声不动,只是坦荡地看着徐庸。
徐庸自顾自地说:“唐小姐如此美人,可要放宽心胸,不能一味愁烦,一定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宁铮立刻皱眉看向一贯以来不拆自己台就得死的徐庸,刚想张口说什么,奉九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洋洋自得的徐庸,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在上海的太姥姥已经九十六岁了……”
徐庸噎住,这是什么意思?面色略显凝重的宁铮也不解地看了奉九一眼。
“’人生七十古来稀’,徐先生想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如此高寿么?”前面早就说过,奉九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如琳琅将将,徐庸一听,更是怅然若失。
好么,自己的太太,除了家世略胜一筹外,别的,真是哪一样儿也比不上。
奉九的嗓音悦耳得紧,徐庸不觉地就存了一份顺应之心,“自然想知道。”
“她从不多管闲事儿。”
徐庸:“……”
好厉害的小女子,不知不觉咬饵上钩的徐庸难得黑脸一红,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宁铮面有得色,微微一笑。
第21章 看戏
到底是怕发小儿过于难堪,宁铮状似随意地跟徐庸聊起了航空处的军务:最近新进的飞行员颇有点儿自由散漫,徐庸也有些担心他们会惹出事端;再有,跟英国买战机能不能再多买十架,这样就能再讲下来点儿价钱……完全不避讳在场的奉九。
奉九早又埋头到自己的书里去了,她眼睛盯着书,看也不看地伸手从旁边的书包里摸出一根赭色笔杆绿色铅芯的铅笔,笔杆上银色的“大华铅笔厂(唯一国货)”几个字非常醒目,把遇到的偶尔几个不认识的生词浅浅地画下来,以备回去查字典用。
徐庸的心胸还是开阔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一打照面,就被宁铮的未婚妻摆了一道,但他过了最初那尴尬的几秒,还是能没事人似的接着跟宁铮聊天的,完全不承认这是因为对面的女子实在养眼,他在男人堆儿里差不多算是最大的牛眼还时不时地溜过去一眼。
宁铮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奉九轻声说:“听着无聊吧,要不要进卧室休息一下?”
奉九没吭声,宁铮等了几秒,对面的徐庸在看好戏。
宁铮从刚才就已经知道奉九看书时的专注了,他耐心地伸手在书的上方平行着晃动几下,奉九这才略显不解地抬头看他,宁铮被她暗藏不满的眼神逗笑了,又说了一遍。
奉九立刻站起身,对着徐庸含笑点了一下头,匆匆走过徐庸跟前。
奉九穿着一件资蓝色霞影绸掐腰的中式倒大袖,下面是一条不到脚面的深灰色上面洒满酒红色大朵郁金香的西式伞裙,中西合璧又大胆又极具个人风格,飘逸的阔袖口和大散摆的裙角上下呼应,走动起来,凛凛带风——其实她压根儿就没留意过旁边两个人在聊天,这种稍显嘈杂的环境对于刚结束学生生涯的奉九来说,再普通不过了,根本不会受影响,不过能一人独处,就算是能暂时躲开那个总凝着一双眼睛,少看她一眼都嫌吃亏的宁三也是好的。
徐庸这才意识到奉九是个高个子,毕竟她略显稚气的面孔,和坐在那里小小一个的身影,实在容易误导人。
再对比一下自家太太不到自己肩头的高度……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奉九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衣袂翩跹,从后面他又发现了乌鸦鸦的头发,修长脖颈后不经意露着的一抹雪白,步履轻快优雅,推开里间卧铺车厢的门,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徐庸调转目光,对上宁铮含笑的眼睛,不禁泄了气,“你小子,真好命。”宁铮一挑眉,微翘的嘴角显示了他的自得。
徐庸本是个懒散性子,从小就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被私塾里一位暴脾气的西席痛殴过,当时宁铮还跟着叫好来着,他别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忘了。
现在自然早学会了装相,但既然奉九走了,还是忍不住现出原形,整个身子往下一出溜,人就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了,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根,又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地支使宁铮麻溜儿给他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堪称世界最高水准的完美同心圆烟圈儿,这才酸溜溜地说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痛快就订婚了呢,原来是‘先下手为强’啊。”
宁铮没否认。
……徐庸看不得他的暗喜,必须给他添点儿堵,“一看你就是‘王老虎抢亲’,我怎么看着人家唐小姐不咋得意你呢?”
“怎么可能,我这么英俊。”宁铮立刻否认,看了历经整个夏季越发黑灿灿的徐庸一眼,还不忘加上一句,“还这么白。”
“……”,徐庸气得眼前一黑,如果跟宁铮相比,自己黝黑的肤色在外貌上的确不占便宜。
两人接着斗嘴,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针锋相对却盖不住对对方的关心和挂念,活像两只靠近了就扎得疼,离远了又会冷的冬天里的刺猬。
过了好一会儿,徐庸白呼得口也渴了肚也饿了,他自一大早起来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净顾着急忙慌地赶路来蹭宁家专列了。
他熟门熟路地出了门,赶到餐车去吃饭了。宁铮站起身,走过去推开卧铺车厢的门:奉九正趴在明显比普通卧铺宽了至少一半的床上,双手托腮,还在看书。
这还了得,宁铮断定这丫头至少连续看了快三个小时的书了。
宁铮走到床边,以手支头,侧躺在奉九身旁。
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向下一塌,奉九就察觉到了,她转过头来——其实奉九刚才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果不其然,至少宁家人里宁铮是真喜欢席梦思,他卧室里的床垫也是席梦思的。
宁铮顺势把书一扣,“你眼睛不要啦?都多长时间了?先休息会儿,别看了。”
奉九卡巴了几下眼睛,她的确早就感到了眼睛的酸痛,但……欲罢不能啊。
她嘴里说着:“我再把这段看完就不看了。”一边把住书脊想把书再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