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 第76章

作者:奉小满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虐恋情深 穿越重生

  但自一九零四年日俄战争后,因胜利而攫取了东北南部作为殖民地,一直驻扎在奉天省金州的日本关东军军官,非常不满于日本本土文官们“软弱的行为”,对于两年前上台的裕仁天皇,也因为认为他“年轻没胆量”,“根本比不上前任大正天皇”而存在诸多不满。

  时任关东军司令官为村冈长太郎中将,被称作“皇军之花”的日本关东军与本土的“皇道派”之间存在天然的不和。

  他们认为,宁老帅人根本不可靠,这二十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么?倒真不愧是中国人,果然是个太极高手:费劲巴力跟他签个协议,回去后才发现钤印用的是私章,这搁哪儿都得不到认可。

  即使签了法理上无可挑剔的协议,执行起来也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到头来一看,除了无伤大雅的让步,协议无一照办。

  更别提老帅向日本银行以各种名义借的钱财,虽然极有可能本就是从中国搜刮而去的,但也达到了二十几亿之巨,几乎无一偿还。

  中国有句老话: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欠债的反倒成了大爷……

  新仇旧恨,日本陆军上下已经达成一致,瞒着政府,秘密筹划,务必要除掉老帅。

  ………………

  此时,千里之外,在天津小李妈的天宝班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嫖客。

  此人年纪尚轻,自称姓金,二十出头,身材矮小,长相普通,还有点扫眉搭眼的。

  虽说留着三七开西装头,穿了一身男装,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很是特立独行。

  她穿男装,也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英气勃勃,毕竟底子在那儿摆着;后来有称她为“男装丽人”的,那纯属是胡拍马屁,只怕多半是当时各大报刊编辑的杜撰,毕竟这样的标题很容易耸动,以达到吸引公众眼球,增加发行量的目的。

  这位金先生一笑起来露出满口里出外进的乱齿——结合她的人生经历,倒不愧是在因为只吃软和食物,牙齿得不到锻炼,从而全民人人一口乱牙的日本长大的。

  看她在这种高级青楼里如鱼得水的样儿,也是个欢场上的老手,雌雄莫辨的混乱而又神秘的气质倒也迷倒了不少风月佳人。

  她出手阔绰,动辄在天宝班里遍请花酒,几次下来后又指定了一位当红名妓净月作陪,净月因为曾是老帅最宠爱的七姨太牛晶清的密友而近年行情看涨。

  这位男装女人包了她足足大半个月,两人如胶似漆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她就是退帝艾先生的宗族侄女,纯粹的中国人,后有“东方女魔”之称的日本间谍金东珍。

  金东珍的身世有其可怜的一面:从小被父亲以“玩物”名义送给养父收养;十七岁那年,执着于将自己所谓“勇者的血液”和金东珍生父,前朝肃亲王“仁者的血液”永久结合的五十九岁养父川岛浪速强暴了她。

  当晚,金东珍在日记里写道:“于大正十三年十月六日,我永远清算了女性。”

  从此后她选择大部分时间着男装,热衷于军事政治,醉心于恢复前朝的风光。

  待到她离开时,手上拿到了以一两黄金换到的七姨太以前送给净月的玉镯子,及一张姐妹俩的合影。

  她拿着这些“信物”,转身去了老帅在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的寓所,见到了七姨太。年纪轻轻的牛晶清天天在天津寓所充当行动不自由的“护身符”“吉祥物”,心里也是有点怨气的,一听是以前好姐妹的知己登门拜访,立刻热情招待。

  金东珍极其聪慧,不会明睁眼露地直接套话,而是循循渐进,待到拜访几次下来,两人感情见深,这才故意叹口气,说与七姨太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真怕你与大帅要北归关东,这样以后离得远了,想见个面也就不容易了。

  七姨太一听,也就随口接道:“还真被你猜着了,我们最近是要返回奉天哩。”

  绕来绕去,终于得到了保靠的消息,金东珍一笑,随即依依不舍地与七姨太告别。

  她马不停蹄地坐火车赶往关外金州关东军驻地,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缓缓拉开序幕。

  此时的老帅已经进入了刚愎自用的年纪,五十知天命,他自以为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已经把他们摸得透透的,笃定他们不敢真对自己下手。轻敌之下,完全忽视了日本陆军这支不受控的力量。

  六月二日,老帅发表“出关通电”,说明自己“力求和平,顺全民生”的主张,并称,“本为救国而来,今救国志愿未偿,决不忍穷兵黩武,整顿所部退出京师。”

  六月三日,老帅身穿钴蓝色安国军大元帅普鲁士军服式样礼服,金板肩章圆盘上散着流苏,缀有三颗金星,头上戴着高高的叠羽冠,垂着白色鹭鸶羽毛帽缨;遵从国际惯例从右至左斜背着红色绶带,旁边别着代表北洋政府最高统帅的镶嵌了各种宝石的八角形大勋章,及坠在大绶花结上的副章,一等嘉禾大绶,金色宽腰带;袖口金地金花的黼黻极其华美;戴着白手套,手里拄着一把镶金镀银的佩剑。

  这正是他去年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时穿的礼服。今天要离京,老帅是个要脸的:当初“黄土垫道”跟皇帝一样风光进了北平,既然现在不得不“战略撤退”,那也不能灰头土脸地偷摸儿走。

  老帅的专列这次挂了二十二节车厢,前边是两节防弹性能最好的蓝钢车厢,其中老帅坐的是第十节,用的是改造后的慈禧太后在西苑铁路天天坐火车通勤时用的花车,外观看起来就与众不同,豪华异常,前面还有一列压道车作为前卫。

  开车的是奉天迫击炮厂厂长,英国人沙敦;再有,从北平到奉天这条铁路一直处于宁军的控制之下,日本人无法插手运营和维护,铁路是安全的。

  可以说老帅出行,已经把安全武装到了骨子里。

  老帅之所以用了慈禧花车,图的是个与众不同和吉利,毕竟老佛爷再不是东西,不也执掌清国帅印这么多年么。

  但实际上,把清朝彻底治理成废物的昏聩统治者用过的东西,倒更有可能是个不祥之兆。

  众多下属列队在站台上送行。

  老帅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看了看,少了“三不知”将军张效坤和孙馨远——这两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被北伐军打得节节败退,前者丢了山东,被打到日本避难去了;老孙倒是比自己还早地跑回奉天去避难了,不过他跟“三不知”不一样,毕竟他虎踞江南五省时,官声极好,百姓生活丰足;哪像“三不知”那个蠢货,干啥啥不行。

  ……就这样吧。

  他几天前刚卜了一卦,扶乩的结果说应该今天乘火车回奉天,虽然宁铮和近臣图宇霆都劝过他要小心日本人,询问过他要不要更改发车时间?但是,扶乩这么说,就没错……

  当时宁铮听了,心里不免想着,我们中国人是多么需要将科学精神深植于血脉之中。

  老帅忽然又想起上次跟三儿媳妇奉九的谈话,心里琢磨着:小丫头人不大,但活得那叫一个通透。是啊,人世间有几个人能美梦成真呢,自己这样的,真该知足了。

  宁铮与父亲再没有什么交谈,老帅瞪了他一眼:从五月份开始,为了劝说父亲退兵,他动员了东北三省议会联合会等各法团的代表团,来京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到底是成功了。

  其实宁铮很明白父亲心里所想: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不到一年就被赶回老家,既不甘心也无脸面,东北各法团到京吁请他坐镇回东北,可以说给了父亲一个相当说得过去的台阶。

  昨天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现在的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必须留在此地,筹划部署,毕竟三十万宁军撤出关外,也是一个大动作。

  父亲这回终于死心了,应该不会再想着进关争夺厮杀。

  他回头,看着桀骜不驯的图宇霆,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宁军总参谋长,父亲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毕业于保定军校,人极有才干,也有野心。

  宁铮又转头看着发小儿兼堂弟宁锋,而一身军装难得显出点英气的宁锋也不甘示弱定定地回望着他。

  这小子曾去了大连,在“三不知”将军手底下混得不称心,又跑来北平要官做,宁铮对他不胜其烦。

  老帅上了车,坐在第十节专列的窗旁,宁铮戎装肃立,向父亲行军礼致敬,老帅看着一身灰蓝色安国军上将军装,修长笔挺俊秀的嫡亲三儿子,笑了,眼睛里有着为人父的骄傲和信任,缓缓举手回礼。

  汽笛呜咽一声,车头冒着白烟,缓缓驶出了北平东门火车站,慢慢隔开了父子相望的眼睛。

  他们谁也想不到,今生今世,就此永诀。

  火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使,已经安全驶出山海关,终于进入东北大地,老帅的老家,宁军传统控制地盘。

  电报传来,驻守京津冀的宁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宁铮也是一身轻松,原本一直萦绕于心头的不安感终于烟消云散。

  老帅一上车就让七姨太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他和几个同僚唠唠当前局势,骂骂江中正、小日本和不争气的“三不知”,各自休息几个小时后,他找来黑龙江督军吴秀峰打麻将,还有另两个幕僚凑了一桌。

  老帅心情不错,一边打一边调侃,“老哥啊,你府里那猴山,还养着猴崽子儿呐?”

  这位吴督军比老帅大十来岁,也是当年患难过来的,有个怪癖,喜欢珍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属猴,其实他的属性是猪。

  珍猴也就是墨猴,个头极小,古人有能训练珍猴给自己磨墨的。

  吴督军在家后院专门给心爱的猴儿们垒了一座猴山,还有垂练瀑布、潺潺流水,仿的是花果山水帘洞的意境,一帮子小猴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心里高兴异常,一回家就去猴山看猴子看不够,还动不动就在猴山旁支张办公桌办公。

  猴子们也欺软怕硬,知道谁才是给了它们逍遥日子的正主子,所以即使他就在一旁看报纸批阅文件,也从不敢上去撕扯报纸书信文件;但前来办事儿的下属军官还有地方商贾可就遭了秧,珍猴本来攻击性就很强,所以他们被挠得血赤呼啦的都是常事儿。

  “还养着呢。可好玩儿了。”一提起心爱的猴儿们,吴督军心情大好。

  一旁的老帅亲信,校尉处长温守善调侃着说,“吴督军可是有一套,那些猴儿们都对您毕恭毕敬,不像我,讨猴子厌,”他一拉脖领子,“去年去您那批封公函,连脖子都遭了秧。”

  可不,两寸来长的抓痕还是清晰可见,虽然早已结痂变色,但可以想见当时受伤也着实不轻。

  老帅一见,大叹胡闹胡闹。吴督军脑门子见汗,谁想得到这小子窜升得这么快;一旁的日籍顾问仪我诚也大尉微笑不语。

  “行了,回去后,把那些泼猴,都做了‘猴脑’吃了吧。”老帅调侃着。

  “生食猴脑”这道菜据说是高丽使者为了表示对清廷的臣服,而自创的一道极为残忍的菜肴:把吃猴脑的餐桌中间开一洞,待猴头伸出桌面时,其大小恰好可以卡住缩不回去,随后将活猴天灵盖敲出一洞,再淋上热油,即可用银勺挖出脑髓食用。

  此时猴子还未断气,哀嚎之声,撕心裂肺。老帅登顶权力巅峰,自然吃过,但观感实在不佳,所以极为厌恶。

  满桌哄堂大笑。吴督军哪里舍得精怪的小猴们,听着都觉得心疼,只能陪着干笑。

  此时麻将桌已撤,上了晚餐。

  今天轮值的是帅府三厨主灶朴盛林,他给老帅上了六道菜:烧茄子、炖豆角、干炸黄花鱼、榨菜炒肉丝、菠菜炖虾段,还有辣子鸡丁,还有一个开水白菜汤。

  老帅是个谨慎的人,不管走到哪里,托底的厨师都要随身携带:毕竟入口的东西,再怎么紧张都不为过。

  这顿清淡入味的晚餐很对已上了岁数的老帅胃口,他吃得满意,已变得羸弱的胃肠都舒服,于是饭后叫来了朴盛林,大大夸奖了他的手艺,又让人赏了一百个大洋。

  这笔钱着实不少,朴盛林很兴奋,想着回去后看好的小河沿儿那套房子够钱买下来了,可以比预想的提前接种地的父母来奉天享福。

  第二天醒得很早,想着离开奉天几个月了,终于能回到家乡了,还能见到几个月都没见着的父母,自然心里高兴。

  他同卧铺车厢的另一个厨师是今早轮班,已经上工去了。他偷偷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从枕头底下拽出来,统统倒在自己的单人铺上,一个个数着,越数嘴咧得越大,数完了不过瘾,还不忘拿过一条毛巾挨个擦着,直到个个都亮晶晶的。

  此时专车刚好钻进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车厢里一片漆黑,他开了床头小灯,看看手腕子上老帅随手赏的一块九成新的手表,五点二十三分,正自得其乐,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巨大的震动把他一下子掀到床底下,他还听到了“哐啷哐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大概是铁轨被炸上了天又掉下来撞到地面的声音,一百个大洋也叽里咕噜地在狭小的车厢地板上四下滚动着。

  惊魂未定的他被震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老帅,挨炸了。

第61章 辞世

  今儿一早儿刚到申时,奉九就醒了——今天是阴历四月十七,宁铮的二十四周岁生日,可他没在家。

  她略有不安,大概因为上一次她从北平回来,宁铮还在劝说老帅撤军关外一事,虽说已接近成功,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而最新消息是说宁军已开始有秩序地撤回关外,但几十万军队如数撤回,也是一个大工程,毕竟军队调防是个非常繁琐的事情。

  每晚六点,宁铮还是会打电话回来,这也是两人的一个约定:对于宁铮来说,即使见不到面,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她心里还惦记奉灵。奉灵前几天由自己的继母陪着去了天津参加南开大学的入学考试,她对南开一往情深,因为小时候就去玩过,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继母就是天津人,对于女儿报考娘家城市的大学,感到很是惊喜;而且以后还能借光跟健在的年迈父母多团聚,任哪个为人儿女的,都会高兴吧。

  到了早上不到卯时三刻,忽然门口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这么早就有人来按铃,还按得如此急促,奉九原本就不那么安稳的心忽然砰砰地急速跳了起来。

  秋声赶紧应门,没一会儿,已经起床正坐在起居室的奉九就听到秋声蹬蹬蹬的脚步声急促地传了上来:“姑娘姑娘!”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奉九还穿着宽松的袍子,赶紧披衣下楼。

  楼下居然是一向镇定自若颇有大家风范的老管家洪福:“三少奶奶!”他泪流满面,悲痛地唤了一声:“老帅,老帅……”

  奉九心里一沉……

  她跟着老管家快步走到小红楼南面四五十米处的大青楼,这才看到一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扇担架,上面有个蒙得厚厚实实的隆起的人形,赶紧定了定神,沉声说:“把父亲送到一楼客房,把家里备着的医疗器具都布上,去请薛医官。”薛成仁是帅府负责宁老夫人和老帅身体健康的医官。

  等这一行人迅速地行动,她又回过身,镇定微凉的目光从门口到眼前一个个下人的脸上看过去。奉九一向仁善,但犯到她头上,比如做假账瞎报开销被发现,她也是斩钉截铁决不轻饶,对于她的恩怨分明,大帅府里的人这两年也是看得明明白白。

  现在,她对着明显惊慌失措的下人们慢慢地说:“大家都把嘴封严了,事情紧急,我现在也没什么耐心,谁敢胡说八道一个字,军法伺候。”

  众人激灵灵地打个寒颤:军法而不是家法。只怕是要变天了。

  这么些年以来,大帅府后面巷子里被枪毙的下人也有那么几个……大家都唯唯诺诺垂手而立,奉九看稳住了这批人,立时抬脚往后走。

  一直侯在一旁的老帅另一位近侍邹明清低声地说了个大概,奉九一路走一路听——专列到皇姑屯,日本关东军埋在铁道底下的炸o药,遥控……花岗岩石桥墩被炸开……第十节专车只剩一个底盘……黑龙江督军吴秀峰头顶穿入一个大道钉,当场死亡……校尉处长温守善被埋在碎木下面……七姨太太炸掉了脚趾头。

  老帅只怕已经不行了,刚昏迷之前说了句:“让晨钟儿赶紧回来。”当时只有近卫队在身边,趁乱将老帅搬进汽车马上运了回来,奉天省省长火速到达,及时现场封锁,同时下达了全城戒严的命令,没几个人看到老帅受伤的真实情况,这是万幸。

  但宁铮还在北平,正在和老对手陆军讨价还价,并给第三军第四军压阵,所以在少帅回来前,这段时间,怎么办?

  奉九停下脚步,闭了闭眼睛:声名赫赫的宁军大元帅,在逐鹿中原的枪林弹雨中安然无恙,却在自己的大本营遭到了暗算……

  待到了大青楼外,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低声吩咐邹明清去打几个电话,自己迈步进去。

  此时,帅府的三位姨太太和大嫂二嫂已经进了一楼东头的客房,奉九在阴森森的走廊里已经听到了她们隐隐约约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