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月无灯
话没说完,就被季候氏扣在桌上的檀香串发出的清响声打断,她沉声唤九思,“你和婉茹回内院去。”
九思手心落了满把的汗水,如何行完礼又如何退出去,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外头一阵扎骨的寒风夹冰带雪的扑面而来,她才清醒了些。
方才进去天还亮着,这一刻功夫出来却已黯然空茫。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十二点二更,早睡的宝贝明早起来看。
第43章
穿堂风在夹道上愈发凛冽, 丫鬟婆子拿了油伞挡在四周,围拥着回到院子,婉茹一张脸冻得有些发白,站的垂花门下, 伸手拉住九思冰凉的袖口, “章家可是来给三姐姐提亲的?”
九思摇摇头, 脑子里面却是全然迷茫。
季婉茹就着寒风,说话时连唇齿都在打颤, “姐姐莫要去章家......”她还想在说些什么。旁边的妈妈却悄声催促,耐不住寒冷, 九思便让她先回去, 看着一行人顺着回廊进了朝晖院,九思才转身往正厢房走。
许妈妈还在屋里对着窗子边上的亮光穿线,听到人回来的响动, 忙歇了手里的活计, 转去外间迎九思。
她瞧见一众人进门的神色皆是不大好看, 讶异道:“这是怎么了?不出一趟没多久, 怎么个个跟霜打蔫儿了一样?”
芙巧瞥了一眼外头,把门合拢,又让杂余的婆子丫鬟先散了, 才凑去许妈妈耳边悄声道:“前头来了个章家大夫人,上门就要给咱们小姐提亲。”
许妈妈斟热茶的手一抖,面上微怒:“也是如此大户人家, 怎地这般不知礼数?便是媒人议亲这些一道都不走,就随随便便上门来了,叫咱们小姐以后颜面何在?”
“正是哩!”芙巧正恼着,此时与许妈妈同仇敌忾站在一起, 却被九思打断,“莫要再说了。”
采锦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裳,坐上罗汉床喝了两口热茶,仰面靠在软枕上,脑子里过得还是方才章大夫人说的话。
上一世章家分明求娶的是季婉清,为何这一世的变数却到了自己身上?
章家人的口气着实谈不上客气,前言后语无一不是势在必得的模样。说要等定了亲再求皇后娘娘赐一道婚旨,这何妨不是在威胁季家,莫要不识好歹?
便是季家现在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依着章家如此地位,此时章大夫人将将上门,怕是满临安已然传遍了。
九思思虑的多,家里是祖母当家做主,婚事暂且能拖些时候。若是铁了心宁愿舍弃下面儿孙的一门婚事,也要将她拘去章家宅院里面,此后是生是死便也只是里头人的一句话,无异于龙潭虎穴...何况季宗德在朝为官,又没甚么真本事,这边得罪了章家,那边要拿季宗德的一点纰漏说事,季家如何经得起。
不管何处落子,这都是一盘死棋。
这一世不再执迷不悟于裴珉,也查清了祖母与自己的病由,再也不是最后缠绵病榻,连祖母去时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的悲凉境地。
她避开了诸多算计,却也逃不掉最后命运落到一个节点上。只是看不清,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章家拿她一个后宅女子不肯放过,用手起刀落的法子岂不是更干脆利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门窗紧闭,炉子星火燎燎,暖意流进胸腔,她只觉得憋闷的慌,像是从前在裴珉府上拘起来的四方天,到处巧筑玉瓦飞檐,一双脚连着腿分明长在她身上,却只能平摊开使不出劲来,也走不出去。
九思伸手松了隔窗的阀木,推开一条缝,寒风凛凛一猛子扎进来,她迎着风呼一口气,唇上结起一层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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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事务繁多,官员大多留夜近京,次日申时才退朝去。
季宗德和在尾首出朱门,他不善交际,朝中多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漂亮话他也讲不出几句,想要拿这个时候攀附谁也轮不着他去,挨挨擦擦就被挤到边上。
季宗德虽没什么大城府,却也不是全无脑子,这几日朝中风雨飘摇,御史中丞不要命似的逮着章明达旁支族亲,启奏章家聚敛财富,结党营私,贿赂公行,选任官吏均于私第暗定,在陕西道一带私建林苑,违规违制。
皇帝听了却是雷霆震怒,说章首辅劳苦功高,必定遭人眼红,不要做莫须有的诬告。将御史中丞拖出去二十大板伺候,向来责不问言官,皇帝此举莫如伤了一片士子的心,皆言此后言官不敢上谏,又如何肃清朝中不正之风。
眼看局势又似要大变,向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也不会为一时荣宠争做出头鸟。他跟着同品阶的朝奉大夫李留县往外去,前些日子还能到杨柳馆儿喝酒听曲儿的,如今却是不敢了,连着和敬家的事儿,也要回去再商议一番才是。
小厮掀了帘布,他正欲登车,却被人唤住,扭头就看到吏部侍郎乔安之站在一侧,滚圆的身子撑得肚前的抱朴连着褶儿都没有,油光水亮的盘子脸,下巴堆出两个叠山。
官高一等压死人,季宗德忙不迭落下悬空的脚,朝他作揖,“乔大人。”
乔安之笑意吟吟,还朝他还了一礼,季宗德哪里敢当忙拱手道:“哪里当得起,您折煞下官了。”
“怎么当不起?”乔安之道,“季伯侯家中喜事将近啊!”
季宗德伫在瑟瑟寒风中,心口一跳,直觉惊悚,自己这两日嘴巴严实的没有一点缝儿,这人是如何知晓季家和敬家的事儿?却见乔安之往前两步,低着嗓子道:“章大人可是挑中了您家的姑娘给自己的次孙。”
自家和章家结亲?
季宗德惊的后退两步,瞪大了眼睛,讶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乔安之只当他喜不自胜,拍了拍肩膀,笑的两颊泛油光,“日后飞黄腾达了,勿相忘啊!季兄!”
季宗德心里一瑟缩,这个时候还说什么飞黄腾达?章家此时处在风口浪尖上,便是递来一个黄金枝儿,也不敢接啊?他坐在马车上,一颗心越晃越凉,乔安之是章明达的门生,他口里的消息必然没得假,那章家连风声都透出去了,季家还怎么敢伸手就打脸?
季宗德掀了帘子就瞧见外头灰扑扑的天,连声催促车夫快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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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一直在等祖母那边的消息,到第二日晚膳过后,季候氏才找她过去说话。脸色看着也不大好,卧在榻上勉力朝九思笑:“该早些叫你过来说说话的,只是祖母昨夜里休息不好,这白日就乏困的紧,睡了一下午。”
九思何尝不是一夜不能安枕,拉着祖母的手心下愧疚:“是孙女的事徒惹您操心。”
季候氏苦笑道:“这怎么能怪你?章家这事做得不心诚,原本依着关系也是清姐儿和林安素沾亲带故,要看也合该看中她,怎知那边把名头落到你身上。林安素是林家人,你若是过去了日后那就是在刀尖上走路。”
她重重喘一口气,当初林安素加去章家做续弦便是不干不净的,现在麻雀进了凤鸟园子,那小小庶女自然也跟着高贵起来,揣不准章家的苗头,满永晋多少名门闺秀,偏偏把刀子悬到九思头上。
刘妈妈看季候氏脸色不好,劝她要不要再用些羹汤,这一日汤食未进的,人怎么熬得住。
九思担忧她的身子,年纪也大了,还要给诺大个季府操持,章家这事来得突然,将将是个开头,后面又该如何才是。
季候氏闭着眼,低声叹息:“章家来者不善,祖母这里也说不准话,这门婚事若是章家铁了心要结,便是你祖父在也推拒不了。”
九思心里知晓缘由,这些话却不能和季候氏讲...旧时辛密能掩住便掩住,她不想祖母满头苍白还要因这些留着遗憾在。这些时间足够她想的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嫁去章家或许也不为是一个良策,她是经历过一世的人,该见过的不该见的那些旮旯角的阴私,也不过如此,她也不惧怕什么。
外头丫鬟进来通传,说是大老爷过来了。昨日去洛邑请他的人最后被季候氏叫回来,说朝中事多勿要去扰大老爷。今日这样来的匆匆忙忙,怕是已然知晓了什么。
季宗德刚进里屋,他还是一身官服,来不及换下就赶过来。
九思起身见礼,季候氏喊刘妈妈先上姜茶,他坐在一侧喝了两口,待身子暖和了,才开口问:“母亲,今日下朝吏部侍郎来同我道贺,说甚么章家欲与季家结亲......”
季候氏面色反倒平静起来,“是,昨日章家夫人带着林家人来做说客,看了咱们府上的姑娘。”
季宗德没料到这还有林家人掺和在里头的,不禁疑惑道:“清姐儿还病在榻上,章家难道不知道吗?”
“呵!”季候氏冷笑一声,“章家看上的可不是清姐儿,他们可是进堂里指名道姓的就点了九思的名儿!”
季宗德心下大骇,额尖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水,像是想起什么,连声止道:“这亲不能结!九思如何能嫁去章家?这亲如何都不能结!”
季候氏闭上眼不说话,一只手抚摸着檀香珠上的细纹,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这亲不是你说不结便不结的。章家大张旗鼓来门上,就算我与你一日不松口,可章首辅的名头摆在那,便没有人敢跟他们抢人...何况我听章大夫人的口气,像是我们不应,便要求圣上赐婚,章家有脸面求道婚旨添彩,咱们季家哪里有能耐拒得了圣上的意思。”
季宗德垂着首,觉得自己想的还是太过简单,章明达为何偏要让次孙求娶季九思,他虽不大确定,但多少能揣测些许。自父亲兄弟过世,只有他一人勉强撑起门楣,从前所作所为如何......却是不再忍心将侄女往火坑中推。
第44章
季宗德低头不语, 从前做了亏心事,他想说出来却犹豫不决,最后只道:“母亲想留九思在身边些时候,也不必太着急章家这事, 朝中近日弹劾章首辅的折子不少, 这风向何时就变谁都说不准, 自古功高盖主,必定遭人忌惮。您就和章家磨着, 若是真到了赐婚那一日......”
季候氏叹一声,人乏的昏头昏脑, 摆摆手道:“此事长计, 你且去歇着吧,朝中诸事繁杂,章家这事儿一闹, 咱们就是在河边走过得人了, 你万万莫要沾染那些不该的, 无意就湿了鞋子。”
季宗德连连应下, 又嘱咐刘妈妈看顾好季候氏的身子,才略略放下心出去。
九思把毯子往季候氏身上掩了掩,轻声唤:“祖母。”
季候氏应声拉住她的手, 睁开眼来看她:“怎么了?你不要怕,祖母会护着你。”
九思想的却不是这事,她目光略过葳蕤的烛火, “腊月里也该去庙里烧两柱香...”
季候氏拍拍她的手背,知道她记挂谁,点点头:“本来就安排好了,这几天事多耽搁住, 就后日吧,你也安心些。”
九思淡淡笑着,扭过头去,喊刘妈妈让小厨房煨些燕窝粥,劝道:“您如何都要进些吃食,就算是为了孙女儿,也要护好自己的身体。”
季候氏扶着她的手坐起来,眼睛看着她,慢慢蓄了点泪,不禁叹道:“你最贴心又乖巧,若是你祖父在,他如何都是不愿的,我若是还舍得让你嫁去章家,以后去地下见到你祖父,还不知道要怎么怨我。”
说起又是伤心事,九思眼中都含了泪,眨眨眼在看不到地方滴下来,拿帕子去给祖母净面,“您这又伤心了,明明是长命百岁的好运头,整天地上地下的吓唬自己。”
季候氏听了笑起来,又喝了一碗燕窝粥,眼见天色晚了,九思才回去碧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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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上冷冷清清,只廊上打了展油皮纸糊的灯笼,油皮纸厚,把里头的蜡烛烧起来的光也遮的只余渺渺茫茫的一点亮。
徐川连夜捉住的人,审了一个时辰,才将那张纸条从何处来摸清楚。回去复自家大人的命,却见裴长仕书房里还有门客苏望,冯山和谭明几人。
燃了不旺的炉火,聚成一圈在密探御史中丞敬启良连日上奏的事。谭明拨着炭火赞道:“就敬启良这块硬骨头敢追着章明达不放,本来还是僵局的,如今却是借到一股东风了。”
裴长仕在看手中的密信,半响投入火中,燎起一股呛人的烟子。
徐川看了眼自家大人,试探着开了口:“上次季三小姐那个纸条查清楚了。”
裴长仕淡淡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
徐川道:“那是从前季大夫的旧部,叫李罗,收押的时候也遭过一番严刑拷打,季大夫的罪状上还有他画的押...罪认得早才苟活了一条命,此人也算有几分聪明,暗地里查着季大夫的案子,平日就是乞讨为生,没甚么硬气,您看看是留着还是......”
裴长仕没说话,徐川心里已经明白,正欲领了命去,却被唤住。
“暂且留着吧。”
冯山听得仔细,原本他不该多嘴,只是季大夫一案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一查清,现在又是李罗又是季三小姐的...这下头还有什么暗线出来不成,他就有些按捺不住,问:“大人,这可是有什么变故?”
裴长仕手上还有那封密信粘上的红蜡,他捏了捏手指,“没什么变故。”
苏望看他脸色发沉,想起火盆中那封信,“可是裴公子的身份有什么不妥?”
裴长仕靠在椅背上,思索信上的字眼。
屋里安静片刻,谭明续着方才的话说:“这两日城中可不安稳...季家和林家闹得不可开交,林家老太爷日日在朝堂上呛季伯侯的声儿,昨天方漏了点章家要和季家结亲的风声出来,那老太爷近日就安分了,我看这估摸着章季两家结亲的事儿管真了。”
一个火星子腾在半空中,打了个响。
裴长仕忽的睁开眼,声音沉沉:“章家与谁结亲?”
谭明以为是自己那句话说的不妥,闻言呐呐道:“章家与季家呐......”
裴长仕皱了眉,一只手按在隐几上,又问,“与季家哪一位?”
谭明突然回味出些苗头,连着方才自家大人突然向善,刀下留人的举动,这莫不是看上了季家哪位姑娘?
“像是季家、季家三姑娘?”
裴长仕袖中的菩提子落下,叩在檀香木上,他许久没有说话。
徐川轻轻喊了声:“大人?”
半响裴长仕才又阖上眼睛,语气却是极冷,“你去季家探探虚实,寻个时候把信递进去给她。”
徐川刚拿笔墨来,一深思,自家大人哪是想递什么信,分明是想见人家姑娘。
屋外雪一夜未停,丑时将过,马车还在去洛邑的路上,忽然停了片刻,徐川冒头进来,就着风口上抖了抖满身的雪片子,“属下打听过,确实是章大夫人大前日带着林家老夫人做说客,要替家中次孙章璘崎求娶季三姑娘,不过季老夫人当场就没答应,几盏热茶把人送走了。”
裴长仕低头在看一卷册子,似是十分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