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以他的头脑,应该已经猜出这出空城计是出自谁手。
不过沈柏没有害怕,握着弓箭的手很稳,从容的瞄准,然后放箭,再搭弓瞄准。
从被埋伏的地方到茶楼其实并不远,但在发现敌军将领杀气腾腾的想要杀到茶楼,埋伏在茶楼周围的将士全都加强了箭雨攻击,一直保护着沈柏的禁卫军也都提剑上前挡住那人的步伐。
来援救那人的敌军见了,和禁卫军杀成一团,两方势力胶着拉扯,一时竟难分胜负。
那人杀红了眼,第一次体会到寸步难行的憋屈感,他大吼一声,从马背上跃起,踩着马背借力,直奔茶楼二楼,沈柏身后的两个禁卫军立刻提剑迎上去,埋伏在楼顶的将士也翻进房间抽刀上前帮忙,其他人源源不断的朝这里涌来,沈柏走到窗边,把手放到唇边,冲那人吹了声口哨。
那人动作一顿,眼神凶狠的朝沈柏看过来,分神的瞬间肩上被禁卫军砍了一剑,身体微震,却还死死瞪着沈柏不肯移开。
沈柏没有说话,眼神冷寒的和那人对视。
败局已定,城门方向传来厚重闷沉的号角声,越西敌军抵抗不住准备撤兵了。
有人大声喊:“保护吉汗撤退!”
再不撤,他们所有人都要折在这里。
听到命令,越西敌军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想保护那人离开,那人握紧手里的刀,任由肩膀上的血往外涌,看着黑漆的窗户大声说:“你给我记住了,我叫忽炽烈,总有一天,我会砍下你的脑袋当球踢!”
回应他的,是一支泛着寒光的冷箭。
沈柏始终没有说话,城门口的号角声吹了一遍又一遍,忽炽烈最终只能恨恨的咬牙,带着剩下的将士突破重围朝城门方向奔去。
沈柏拿着弓箭转身下楼,沉声吩咐:“清扫战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说完从茶楼后院找了马骑上,一个禁卫军赶来,沉声说:“城外西南方向有火光和浓烟,世子殿下成功找到越西敌军粮草了!”
沈柏眼睛一亮,对那禁卫军说:“通知孙副将,立刻带人出城接应。”
在城中遭遇伏击,越西敌军伤亡惨重,忽炽烈想杀了沈柏,耽误的时间又死了不少人,突破重围以后撤得很快。
然而出城以后,看见西南方向有火光,忽炽烈整个人都气炸了。
他想立刻带兵去救粮草,孙毅光却带着人追出城来。
城中还有部分残兵被围困着出不了城,李云觉和钱搏天正在带人清剿,沈柏上了城楼,等孙毅光出城以后,让人把城门关上,又在城南的缺口增调了人手。
今晚忽炽烈带了两万人马攻城,攻城的时候死了小一千,在城里遭遇伏击又死了几千,这会儿和他一起逃出城的只有差不多一万人,孙毅光没想把这一万人杀死,只带了两千人接应,拖慢忽炽烈回去救粮草的速度。
忽炽烈已经跑出了射程范围,沈柏放下弓箭望向西南方向。
火光越来越盛,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许久之后,沈柏才看见有人踏着火光策马而来。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沈柏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直觉冲在最前面的,是她魂牵梦萦十余年的少年。
攻城被围,粮草被烧,这两件事让忽炽烈火冒三丈。
他本以为今日之战会是自己扬名立万的成名之战,没想到在他最自信得意的时候败得一塌糊涂。
这一败,不止是败的名声,还有越西数十年韬光养晦囤积起来的兵力,下一次再想攻打昭陵,也不会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
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被他错失了!
忽炽烈咬得腮帮子发酸,想到城里那个一直没露面的幕后之人,再看见放火烧了粮草疾驰而回的顾恒舟,恨不得把这两人绑起来直接大卸八块!
不过现在的时机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是败走的敌军,在昭陵人眼里应该如同丧家之犬,孙毅光还带着两千人在后面追着他们打。
为了撤退方便,他们舍弃了投石车和炮车,只有一众将士跟在马后面跑,孙毅光带人从城里追出来,也不靠近了打,只射着箭追赶他们。
忽炽烈想截住顾恒舟先解了粮草被烧的怨怒,然而孙毅光他们在后面射着箭,只要他带人往顾恒舟的方向去,箭雨就会立刻追过来。
为了减少伤亡,忽炽烈只能带人往西北方向跑。
孙毅光松了口气,带着人准备和顾恒舟汇合,忽炽烈带人撤出弓弩射程范围之后,突然带着十个人的小队朝顾恒舟杀去。
其他人继续回撤,忽炽烈杀气腾腾的冲向顾恒舟。
这一仗他实在输得不甘心,不做点什么,难消心头之恨!
忽炽烈和顾恒舟的距离比孙毅光要近一些,他很快带人来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从军中带了三百人走,到现在,手里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还有大半带着伤。
他们在荒漠走了整整九个日夜,水囊里的水早就没了,干粮根本难以下咽,能找到越西敌军的屯粮并烧毁简直就是个奇迹。
看见忽炽烈带人来堵截,其中一个人高声喊:“殿下,别管我们了,你快走!”
顾恒舟没有理会他的话,抽出长剑紧紧握在手中,一字一句的说:“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带你们回去!”
忽炽烈到时正好听见这句话,当即冷笑道:“烧了我的粮草还想全身而退,先看看我手里的大刀答不答应!”
话落,忽炽烈挥舞着大刀朝顾恒舟冲来,顾恒舟提剑迎上。
之前在城中忽炽烈肩上被砍了一剑,但这会儿跟顾恒舟打起来动作一点都没有受影响。
两人在马背上,拼了全力杀向对方,招招致命,忽炽烈带的那是来人也都杀向那五十将士。
忽炽烈心无旁骛,目标只有一个,杀了顾恒舟和他身后这群放火烧了粮草的人。
顾恒舟却做不到像忽炽烈这样,他一边要抵挡忽炽烈的攻击,一边还要帮身后的将士抵挡,一心二用,虽然没有很快落于下风,却也慢慢有点吃力起来。
忽炽烈发现这一点,唇角勾起冷笑,一记声东击西,将顾恒舟引开,一刀将顾恒舟右后方的一名将士挑到马下。
那名将士这些天一直跟着顾恒舟,刚刚烧完粮草,还是他在危难之时拉了顾恒舟一把,顾恒舟才能及时上马。
但现在,忽炽烈在顾恒舟眼前一刀捅穿那人的心脏,将他挑起然后摔在马下。
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那名将士甚至连一句痛呼都没能发出,就断绝了气息。
顾恒舟愣了一下,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有点不记得自己是何身份,身处何地。
顾恒舟的愣神取悦了忽炽烈,他利落的抽回刀,这次直接挥刀劈向顾恒舟,感觉到凌厉的刀风,顾恒舟本能的提剑去挡,但这样根本抵挡不住。
“殿下小心!”
一个将士飞扑过来,将顾恒舟扑到马下,自己腰上却中了一刀。
热血瞬间涌出,沾到顾恒舟手上。
顾恒舟回神,反手抓住那名将士的腰带往后滚了几圈,避开忽炽烈的追击。
“你找死!”
顾恒舟厉喝一声,正要反击,城楼上传来尖锐的唢呐声。
那一声声音极嘹亮悠长,如同上古灵兽的悲鸣,撕裂夜空,让第一缕清幽的晨光倾洒而下。
天亮了,这场大战终究是昭陵胜了。
那名受伤的将士紧紧抓住顾恒舟的手,一字一句的说:“殿下,我们胜了,回……回城!”
他们已经胜了,所以穷寇莫追,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城。
顾恒舟薄唇紧抿没有吭声,唢呐声再度响起,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哀绝,却又多了两分催促之意。
顾恒舟吹了一声哨,将那名受伤的将士背到背上,猎云哒哒的跑来,顾恒舟背着那名将士翻身上马,提剑帮其他将士退敌,沉声厉喝:“回城,我断后!”
情况紧急,众人没再推诿,策马朝城门方向狂奔,忽炽烈缠着顾恒舟不放他走,眼看孙毅光马上就要带人赶到,身后有人提醒:“吉汗,他们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若是再不走,就变成他们走不了了!
忽炽烈没有说话,一个劲儿的挥舞着手里的长刀,顾恒舟背后还有一个人,动作到底受限,又一次提到格挡的时候,长剑铮的一声断成两截。
忽炽烈眼睛一亮,正要乘胜追击,猎云一声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忽炽烈身下的马受到惊吓,后退了两步,忽炽烈差点被摔下马去,勒住马缰绳稳了身形,长刀一挥,砍了猎云的马脖子。
“尔等宵小,拿命来!”
“吉汗!”
孙毅光的厉喝和副将担忧的呼唤同时响起,忽炽烈不再恋战,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猎云轰然倒地,顾恒舟背着那名将士滚到地上,透过滚滚尘埃只看到忽炽烈带着人远去的身影。
“行远,你没事吧?”
孙毅光高声问,顾恒舟背着那名将士起来,摇头沉沉道:“没事,先回城。”
很快有人让了一匹马出来,孙毅光带着他们一起回城。
等所有人都回到城中,厚重的城门再度关上,好像把战火硝烟都关在了外面。
城门重重合上,最终和顾恒舟一起回到城中的将士只有十八人。
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身子一歪,栽下马去,旁边的将士立刻将人扶住,早就候在旁边的军医背着药箱过来帮他们诊治。
顾恒舟没有栽倒,他翻身下马,将身后的将士放到地上,这才看见那人腰腹被划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内脏都掉了出来。
他还活着,但注定活不了多久。
顾恒舟喉咙哽得厉害,单膝跪地,让那名将士靠在自己腿上。
周围安静下来,连军医都放轻了声音。
那名将士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和渐渐明媚灿烂的日头,颤着声说:“殿下,我们回城了,要是再……再下一场雨就好了。”
再下一场雨,这场大旱就会结束,远烽郡会再度恢复生机,这座城也会重新热闹起来。
他也好久没有回到故乡了,远烽郡就是他的故乡,他想看看故乡的春天有多生机勃勃。
顾恒舟的嘴早就干出一道道血口子,他艰难地舔了舔唇,轻声应和:“快了,等你养好伤就会下雨的。”
“是吗?”那名将士笑起,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嗫嚅了一下唇,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脑袋一歪,失了声息。
他撑到和世子殿下一起回城,却再也撑不到这场旱灾结束。
顾恒舟握紧那人的手,心脏被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
不同于和没有脑子策略的山匪作战,这场大战是真正意义上的厮杀。
在瀚京校尉营的时候,他可以为了保护瞎猴子用卑劣的手段作弊,但这这场大战中,无论他怎么努力,怎样用计,还是要看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自己面前倒下,而他不能停下脚步,不能意气用事,只能带着剩下的还有希望活下去的人不断往前冲。
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疲惫到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沉得好像有千斤重,身体失重的向前栽倒,却撞上一个瘦弱的肩膀。
沈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跪在顾恒舟面前用自己的肩膀接住了他。
她张开双臂给了顾恒舟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顾兄,还有很多将士在看着你,如果你倒了,他们也会倒下的。”
军营之中最重要的是军心,有时候付出太惨烈的代价赢得一场大战的胜利,战后很多将士的心理防线也会被摧毁,那样的士兵不能再上战场,甚至连日常生活都会笼罩在无尽的阴霾中。
顾恒舟掀眸看向沈柏,沈柏弯眸,眸光清亮柔和,无声的鼓励。
像一滴清泉滴进干涸的心脏,顾恒舟紧紧抓住沈柏的手,用她的身体做支撑站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眸底的沉痛渐渐被平静坚毅的光亮取代。
然后他拿起自己那把短剑,用目前能喊出来的最大的声音呐喊:“昭陵儿郎,永不后退,永不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