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凡是急不得,身体是根本。也怪表兄昨天拉着你喝酒。刚刚知府大人还专门派人来说了,说:素闻黄先生身体不大安好,请切记保重自己。听听,知府大人都称呼你是‘先生’,你可放了心了吧?”
黄履庄还是不说话。
短短几天,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往鄙视他“不务正业,不去科举只侍弄奇淫巧技”的亲友们,纷纷登门和他笑语颜开;以往那些为了一些小玩具上面讨要,胡搅蛮缠的人,现在都客客气气地说话,说知道他喜静需要时间思考,往日多有打扰,深感惭愧。
还有那江湖人来骂他,说:你若是一个有骨气的汉人,就不应该进京。
还有那官府的人来保护他,说:黄先生天赋过人,满腔热忱,如今机会来临,请千万抓住。
还有他表兄,他的妻儿,都满心欢喜于家境的改善,说他们外出的时候也不再有异样的目光看他们,也不再有闲言碎语说他们,都一心期待他进京报效仁慈的皇上。
黄履庄聪明,这些事儿他都知道,他也高兴自己的爱好和才能终于被官家认可,欢喜于那个两千两银子的悬赏改善家境,激动于可以进京一展所长,两轮车、驱暑扇、机械空调、望远镜、瑞光镜……被更多的人喜欢和使用。
可他多年来饱受各种歧视和打压,即使再怎么明白的事实摆在眼前,他的心底深处,还是有一丝丝犹豫,有一丝丝不安。
他感觉自己生活好像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戴榕发现他人呆呆的,也不说话,知道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小的担心。
他关上房门,坐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小小声说道:“表兄知道你这些年来,因为自己的爱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表兄也知道你不想再拖累家人,已经有了离家出走的心思,可是表弟,现在情况大改变了啊。”
“现在不是京城内务府要你进京入匠作处的时候,现在就算你进京后皇家人顾忌你汉人的身份,可哪又如何?至少你大大方方进京了,是做老师进京。表兄听说京城有雷氏家族,还有山子张先生等等造园大家,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他们?”
“再者说了,就算进京后又回来,又怕什么?那个食物保存方法,朝廷给两千两银子,知府大人也会给你红封,知府大人还说那江苏巡抚也要奖赏你,他们都相信你可以研究出来,你的妻儿也都以你为荣。”
“还有啊,此番皇家和朝廷这么大的动静,全国各地的匠人不知道有多少会进京,你去一趟京城,和他们交个朋友,多好?梅家的那位梅文鼎先生来快信说,他已经和李光地大人说起你,到了京城,有李光地大人照应一切。”
“你看?李光地大人也是汉人不是?可皇上不是挺信重他?你若不想现在进京,你在家里将那个‘保存食物’的罐子先研究出来?反正等到皇家匠艺学院开学,明年夏秋天是必然的。”
说到这里,戴榕发现表弟还跟没还魂一样,心里着急,双手板着表弟的肩膀,眼神和言语都带上几分严厉:“我说表弟,那些江湖人的话,你可不能听。我们出生这天下就姓‘清’,现在还姓‘清’……不能和他们沾染上。”
“国家大事表兄也不大懂,可表兄知道,单单那个悬赏,不光可以给你换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还可以留有余钱给大外甥准备娶媳妇,给你自己调养身体,你听到了没?”
“不说还有多少人因为表弟的研究得以妥善保存食物安全过冬,就是表兄自己也期待,冬天想吃口桃子李子,也不用花大价钱抠索索的不是?”
黄履庄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反应。
“我知道——”
戴榕屏住呼吸,眼睛盯着表弟的嘴巴眨也不眨。
黄履庄:“……我只是,做梦一样。”
戴榕:“……”
“说实话,表兄也跟做梦一样。你看表兄这才考上秀才,你这一下子就成京官了。”
黄履庄嘿嘿笑。
他知道表兄是故意打趣他,“京官”那是李光地那样的大人,哪是他敢想的?可他还是高兴。
“那个保存食物的方法,大体已经有方向,很简单……两千两银子就够多了……”
戴榕:“……”
戴榕立马打一个“嘘”声,回头一看发现门关得很好,严丝合缝,放下心来。再回头发现表弟还不明白,急得满脸通红,还有火气。
“知府大人给你你就拿着。你若嫌银子太多,表兄正眼馋明芳斋的一个鼻烟壶,表兄来花!”
黄履庄:“好。给表兄买一个鼻烟壶。”
戴榕心头一哽。
“……不管在哪里,凡是官府给的正当奖赏,切记不能说多,知道吗?只管感激地接着。当然表兄也不是说什么人的银子都能接……”
表弟一心沉迷研究,连对鼻烟壶只有一个印象——提神,全然没有银子的概念,戴榕突然又觉得他表弟现在出息了,他还是要操心,又气又不放心地一一给他讲解一些基本的为人处世道理。
…………
保康受到江苏巡抚和扬州知府送来的好消息的时候,他还没出发,他汗阿玛也还在五台山没出发。
保康犯了选择困难症,他汗阿玛硬要他在出发之前选一个乐器出来,还说“保康聪明,若有喜欢的,可以多选几样暂时学着,将来再确定哪一个。”
聪明还有这么个说法?保康不懂,只能是他汗阿玛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小在父母长辈的监督下学习乐器,学习书画,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生体验,只是他面对这些乐器,头晕眼花。
光按照材质来分,就有石头的、陶的、玉的、红木的、骨头的……按照大小长短来分,有长的、短的、七个孔的、八个孔的……
保康揉揉眼睛,还是觉得眼花,一把抱住师祖的大腿。
“师祖,保康要选哪一个嗷嗷?”
小模样可怜巴巴,小嗓门也是可怜兮兮,仰着脑袋看着师祖的眼神儿也无助的。
师祖微微笑:“横笛竖萧。保康觉得哪个姿势更习惯?箫对气息的要求是缓而均匀,要有明显的一个气流柱产生,才能吹响。而笛子,尤其是小一些的笛子,用力大一些,就更容易吹响。”
“不过这对保康不是难事儿,笛子入门容易,但中期比箫难学,至于后期,要学精,都难。笛子的声音偏清脆飘扬,箫的声音偏沉稳浑厚。而埙,音色朴拙抱素独为天籁,只是现在吹奏之法不再流传,会的人很少。”
保康一听,立马有了决定。
“要笛子和埙。”
清脆飘扬多好,我欲成仙,快乐神仙。
会的人很少也好,这样的独门功夫才帅气。
师祖还是微微笑,牵着小徒孙逛在这一个个乐器前面:“选好了乐器,下面的就简单了。什么材质,大小孔洞等等,没有大的区别。颤叠打震,吐滑剁花历等等技法都一样,等将来保康懂了,再专门选一个自己喜欢趁手的。”
保康表示明白。这就好比学打枪,先练习一般普通的,再练习专精的。
有了决定的保康,小胖手一指:“师祖,保康喜欢这个白玉笛子,还有这个陶埙。”
师祖一看,笛身洁白晶莹,在府库里黯淡的光芒下也周身闪着耀眼的光晕,一看便知非等闲之物。
师祖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对着小徒孙夸道:“保康的选择很好。”
“传说禹治水艰辛,曾三过家门而不入,此仁人之心,感天应地,昆仑山瑶池王母以白玉笛赐之,许其每遇灾难,吹之则逢凶化吉,百用百灵……后凡人间遇圣君明主,既遣使赠之,以助代天宣化,和善百邦,协调阴阳……”
保康:“……”
保康听得小心肝一颤一颤:“师祖,保康换一个?”
阿弥陀佛。他汗阿玛果然就会坑他,这么一个来历的物事,他能用吗?
哪知道师祖笑得安然自若:“一个传说,听听就罢。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登基那年曾见过,还有传说‘若皇家子孙不能兢兢业业在宥天下、敬业守成,国破家亡之际,此宝必然收回。’”
“这些都只是传说,保康不必在意。当年……先皇进关之前,曾有一位喇嘛预言大清国祚说:‘我身不残,国祚不灭。’‘十帝在位九帝囚,还有一帝在幽州。’前两年,这位喇嘛圆寂之前又送来预言,说‘天机已改,命数不定。’”
保康:“……”
保康好像听到他的小心肝儿“扑通扑通”地跳,好似要跳出胸腔一样。
师祖面色平静,看见小徒孙面露惊惧,安抚道:“保康莫怕。世上之事,尽人事听天命,只管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喜欢的,自己想做的。当然,现在是乖乖长大。”
保康小心翼翼地问:“师祖,那——汗阿玛害怕吗?”
眼睫毛微微颤抖,眼神儿好奇又胆怯……师祖因为他的小模样笑得开怀:“有一点点?应该有一点点。但那是之前。现在你汗阿玛想通了,一点点也没有了。”
保康:“……”狠狠地松一口气。
“师祖,果然保康的感觉是对的,这几天汗阿玛身上的气息有变化。保康说不清。他是保康的汗阿玛,保康看不清他。”
因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他惯常看人的方法看不清,师祖听懂了,轻轻点头。
“人和事都是会变化,这是好事儿。”放下手里的白玉笛,拿起刚刚小徒孙选的陶埙,外形像梨子的紫砂陶埙,独特的双气孔排列,优良的吸水性和大气天成的外表,师祖试了一下,立即发出声音,沧桑空灵厚重幽婉。
师祖点头:“很好。儒雅古朴,不怕磕碰,不怕水。”
保康刚刚听了一声就喜欢上了,小小的纳闷:“师祖,这个声音好听,为何现在不流传了?”
师祖:“春秋时代,礼乐崩坏,却也礼乐大兴。那个时候,以和为美是一个重要的音乐审美观,埙唱而篪和,是人们对“和为贵”的强烈诉求。和,声音谐和,内容舒缓平和,有助于教化。”
“音色古朴醇厚、柔润清正。金、石、土、革、丝、竹、匏、木,八音之中,埙独占土音,充填中音,和谐高低音。‘正五声,调六律,刚柔必中,轻夺迷失,将金石以同恭,启笙竿于而启批极。’埙与钟、磬一样,具有同等地位。”
保康:“……”
师祖是说现在“人心不古”?
师祖:“……乐器总体来说还是表述心曲,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习惯,也有相对不同兴盛的乐器。既然选了这两样,就要好好学习,明白?”
“明白——”
小沙弥拿着两样乐器,保康和师祖出来府库,眯着眼睛看向蓝天白云,心里那个美。
琴棋书画诗酒茶,就差茶和酒了嗷嗷。
“师祖,保康几岁可以大口喝茶?”
“几岁都是小口品茶。”
“……那师祖,保康几岁可以喝酒?”
“十五岁。”
“师祖,保康先学吹埙,下午下棋。”
“好。”
保康在他师祖的院子里跟着石溪道人摆开架势,手持他的小陶埙气沉丹田正要发出“龙飞凤舞”之音,他汗阿玛派人送来消息,扬州有人研究出来他要的“食物保存方法”。
保康惊呆了有没有。
“这么快?”保康的大眼睛瞪得溜儿圆,不敢相信。
来报信的侍卫说:“也不快。扬州知府为了抢头功快马加鞭送来消息,只说有了方法,具体结果还要等半年后看结果。”
保康:“……”
这已经很快速了啊。
“方法那?不对,不要回答,要注意给研究人保密。是扬州的谁研究出来?”
那个侍卫笑了出来,因为快乐大师的体贴:“是一名叫黄履庄的年轻人。扬州知府是个机灵人,恰好那个黄履庄也确实有真本事,他之前就喜欢做一些小物事,小有名气。”
“随着消息送来的,还有黄履庄做的一些玩具。皇上吩咐都给送了过来。”
说着话,侍卫就一一摆开这些小玩具,保康一看,首先进入他眼睛的是一只“小黑狗”——一眼看去就是真的“小狗狗”,仔细看才注意到它的木质纹理。
就见侍卫作出一个敲门声,“小狗狗”立马原地站起来朝侍卫大叫,保康看得瞪大眼睛,侍卫弯身拍拍“小狗狗”的头部,又在狗身上的一个部位拨弄了一下,“小狗狗”乖乖地躺下,也不再大声吠叫了。
保康:“……”
这不是就是后世的电动小玩具?
神奇的华夏圣贤们!
保康一把抱住“小狗狗”,大喊一声:“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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