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纱衫女子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青衣宫人忙去至屋角,将那仙鹤铜台上的红烛点上。
满室余晖中,这一星红光,毫不显眼。
她将烛台捧至窗前,轻轻搁在案上。
纱衫女子凭窗远眺,忽尔叹了一口气:“年年岁岁,这窗子外头的景儿,倒是一点儿没变。”
她回过头,斜光穿户而来,她苍白的面颊似变得红润,衬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越发耀眼:“风物犹在,而人事殊易。你瞧瞧,我是不是也老了?”
青衣宫人鼻子一酸,忙摇头道:“哪儿有的事?主子年轻貌美,正是最好的时候呢。”
“最好的时候么……”纱衫女子喃喃轻语,半晌后,复又掩袖:“原来,我最好的时候,就是坐在这窗前瞧景儿呢。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她笑了起来,一时气息不济,咳嗽了两声。
青衣宫人忙斟了盏温茶,含泪送上:“主子,快别劳神了,先喝口茶罢。”
纱衫向她面上望了两眼,柔声道:“放心吧,我还死不了,且得熬着呢。”
她就着青衣宫人的手喝了两口茶,咳嗽便轻了下去。
青衣宫人上前取过字条,放在蜡烛上烧了,低语道:“主子还是要帮他们么?”
纱衫女子没说话。
然而,青衣宫人知道,这便是她的回答了。
她低下头,入目处,是被火苗舔噬的字条。
殿宇中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纱衫女子忽地道:“明年开春,陛下要给太后过千秋,可是当真?”
她转望青衣宫人,那双总是很淡然的眸子里,闪动着两点幽暗的红光……
第260章 折罪
夏日天长,烟波桥畔绿柳垂烟,洒下遍地余荫。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兜头洒落,夏蝉高声嘶唱着,桥下水波在骄阳之下金光灼灼,刺得人睁不开眼。
红袖执着一柄青布伞,匆匆行过烟波桥,被热气蒸得红透的脸上,浮出几分烦躁。
尚寝局最近差事虽不算多,却是桩桩件件都让人挠头。
宫里马上就要添丁了。
除谢昭仪、郭美人分别于去年八、九月间小产外,余下几位怀孕的嫔妃,上至荀贵妃、下至徐昭仪,皆在待产之中。
此乃头等大事,太医院已然加倍安排了值院太医,生恐哪一位提前发动起来。
按理说,六局一司身上的担子,此时理应轻了好些才对。毕竟,最难熬的还是各位贵主儿孕中那段日子,那真是一天天地提着心、吊着胆,点灯熬油似地,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所幸,宫里有位柳夫人坐镇,她医术超绝,又极擅妇人科,几位娘娘终是有惊无险地坐稳了胎,直至如今即将生产,也不曾发生什么大的变故。
除此之外,陛下、皇后娘娘并太后娘娘更是亲自出马,将整个六宫的人手都理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全都换了人,唯那些没人烧的冷灶,还维持着原样。
而红袖所忧者,便在于此。
依照原本的安排,她本该从尚寝局直接调入六宫,职司也将往上升一等。可现如今,她却仍旧留在原地,所谓升等、所谓进六宫,根本无人再提。
这且不算,更让红袖不明白的,是帝后并太后娘娘调派的那些人手。
一些在红袖看来偷奸耍滑、蠢笨愚驽或惫懒无赖之人,竟扶摇直上,不但以入得六宫,且其中几个居然还升了等;而另一些明明勤勉踏实、聪明能干之人,反被清出了六宫。
红袖后来悄悄打听过,这些调离六宫之人,无一高升。要么分去六局一司,做些不当紧的差事,估计一年里头也难得见贵主儿一面;更有几个倒霉蛋儿,直接便被打发了惜薪司、司设监这等苦地方,也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这般看来,红袖不曾进六宫,竟还是因祸得福。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觉心安,反倒越发七上八下地,总怕哪天一觉醒来,便被发配去了外皇城。
因心绪不宁,红袖这一路上只觉燥热难当,不停拿帕子在脸旁扇着。只这天气委实太热,那些须热风根本不起作用,越用力扇便越是热得慌。
待行至景仁宫时,红袖已然有些头晕目眩,所幸那守门小监早识得她,问也没问,便将她放了进去。
偌大的院子空落落地,青砖地被太阳晒得几乎冒烟,满院花树都打着蔫,没点儿精神头。
直到踏上游廊时,红袖方才舒了口气。
比之庭院,廊子里却是凉森森地,那沿路微启的窗缝,正源源不断往出漏着凉气,没走上两步,红袖便觉得活了过来。
她将帕子拭净了汗,收好青伞,又立在廊下歇了片刻,方悄步行至偏殿门前,低声道:“红袖求见。”
“咿呀——”殿门立时被人从里拉开,大股凉风扑上面颊,随后,掌事宫女华禄清端秀的脸,便出现在了红袖眼前。
“哟,是你呀。”一见红袖,华禄清立时温声笑语,将门拉大了些,招手道:“进来罢,里头凉快。”
红袖忙谢了她一声,快步走了进去。
转过六扇屏风,红袖便瞧见,那殿角设着今年最时兴的连轴扇,一名小宫人慢慢地转动着手柄,羽扇旋转处,恰有凉风来,整间殿宇比外头凉快了好些。
荀贵妃却不在此处,而是在槅扇之后的凉厦歇午,红袖进屋时,便见贵妃娘娘正斜倚着美人榻,阖目养神。
凉厦的温度比外屋略高些,想是荀贵妃有孕在身,不好过于贪凉。
红袖悄悄向上瞧了一眼。
许是产期临近,荀贵妃瞧来比月余前更显丰腴了,宽大的齐胸襦裙将她衬得珠圆玉润,美艳之余,别有一番风韵。
“奴婢见过贵妃娘娘。”红袖屈膝行礼,复又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往四下扫了一圈。
红杏并没在。
她莫名心头一松。
她实则是有点怕红杏的。
或者不如说,她在红杏面前很是心虚。
因为,偷偷向荀贵妃举荐红杏之人,便是红袖。
红袖荀贵妃的人。
两年前,她才进宫,因不怎么懂规矩,一时不慎竟犯了桩大错,且还恰好撞在贵妃娘娘手里。
接下来,便是最常见的戏码了。
荀贵妃先是极言要严厉处置这不知死活的小宫女,后经不住红袖苦苦哀求,终是格外施恩,不予追究。
自然,这恩也不是白施的。
从那以后,红袖便成了荀贵妃藏在六局的一枚棋子,而贵妃娘娘交代她办的差事,只有一件,便是物色合适的美貌宫婢,用以固宠。
此前芳琴、芳月那对姐妹花,便是红袖挑中的。只可惜,她们来景仁宫没几日,便撞上建昭帝撤换人手,两姐妹很不幸地又被退回了原处。
其后,红袖偶尔瞧见红杏,一时惊为天人,当下便向荀贵妃举荐了她,只荀贵妃彼时正忙于争宠,顾不上此事。
再往后,贵妃娘娘突然验出有孕,这天大的喜事自是令她欣喜若狂,同时却又生出一层隐忧,生恐建昭帝冷落了景仁宫,遂听从红袖的建议,将红杏调拨了进来。
如今,红杏“诗婢”的名头已然响遍内宫,红袖便生出了一种危机感。
荀贵妃的手段,她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一只笑面虎,笑得越甜,你的下场便越惨。
若红杏生得寻常些,只怕还能留下一条命,可偏偏地,她是个容颜绝世的美人儿,且,正值豆蔻年华。
照红袖揣度,怎么着红杏也比荀贵妃年轻个七、八岁。
如此年轻鲜嫩、艳冠群芳的美人,荀贵妃哪里容得下?
而以红杏的聪明,必定也早知贵妃为人,红袖不认为她会老老实实坐以待毙。
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击。
红袖最担心的,便是红杏知悉前事之后,一气之下,拿自己开刀,用以威慑荀贵妃。
这位诗婢如今正在建昭帝的心尖儿上,她可能斗不过荀贵妃,但捏死一个红袖,跟捏死只蚂蚁也无甚区别。
“你来了,起来说话罢。”荀贵妃慵懒的语声传来,拉回了红袖的心神。
她忙应了个是,直身而起,恭声道:“不知娘娘找奴婢有何事?”
“哦,没什么,就有个人想跟你打听打听。”荀贵妃的语气有些飘忽,似是心情欠佳。
这也不难理解。
宫里好几个孕妇呢,此时比的是谁的肚子争气,而这种事,多半要看老天的意思。
尤其是眼下,六宫各处人手换了好些,即便地位尊崇,荀贵妃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深吸了一口气,将诸般情绪按下,荀贵妃闲闲语道:“本宫恍惚记得,两年多前,你说起过一个叫什么药的小丫头,你瞧着很合适。本宫就想问问,这丫头如今是不是就在哕鸾宫?”
红袖万没料到她竟问起此事,愣怔片刻,方垂首道:“回娘娘,那丫头叫顾红药,如今确实是哕鸾宫的典事。”
“哦?”荀贵妃淡淡地看向她,神情间不辨喜怒:“本宫前几日瞧见了这顾典事,本宫很中意。本宫就不明白了,如何后来你便没个下文了呢?”
红袖的后背浸出了冷汗,强抑下满心慌乱,嚅嚅地道:
“回娘娘,奴婢先瞧着她是不错,只她一直被调来调去的,奴婢总捞不着机会看她的脾性,心里也没个底,就没敢跟娘娘提了。”
荀贵妃“嗯”了一声,面无表情:“所以呢?你就给本宫荐了那个不要脸的骚蹄子?”
红袖“噗嗵”一声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娘娘恕罪,奴婢那时候瞧着红杏……”
“啧啧,人家如今可不是你一个奴婢能直呼其名的了。”荀贵妃不冷不热地打断了她。
红袖浑身一震。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红杏居然侍寝了?且还一下子就得了位份?
刹那间,她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这一步踏上去,荀贵妃往后再要对付红杏,便没那么容易了。
生得美貌,便有如许好处么?
若自个儿也有这般美貌,该有多好。
果然,荀贵妃又接着道:“人家现下是昭仪娘娘了,这运道,谁比得过?”
似凉似暖的语声,滑过红袖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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