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4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二人忙迎上前请安,于寿竹各处走了一遍,见一切皆好,含笑嘉许两句,方自去了。

  见她一行出了门,芳葵长长地呼了口气,拿起蒲扇使劲儿扇着,道:“唉哟我的亲娘呀,今儿可真真是险,总算不曾迟。”

  红药亦自抹汗,点头道:“可不是,幸得赶上了。”

  歇了片刻,她便转去小书案,翻开纸簿子瞧了瞧,见六月初六这一日的上头,画着个圆圈。

  她略想了想,便道:“我记着于姑姑前儿吩咐过,那端午节的好些什物,都要交割清楚,想是就在今日。”

第039章 喜鹊

  大齐宫中有祖制,从五月初五至六月初六,凡宫女太监,皆需系五毒艾虎子腰带,且在屋门处悬设天师图、仙子图,用以应节,届时再行收回库房,明年接着用。

  经红药提醒,芳葵跑过来瞅了一眼,旋即将手一拍:“我也记起来了,原来就是今儿。”

  一行说,她一行便将脸皱成苦瓜,拿蒲扇捶着腿道:“这怕是有的忙,也不知何时能歇下来。真是的,昨日才忙到至晚才回去,这一天怕又不得闲儿。”

  红药自不似她这般畏事,只浅笑道:“咱们两个手脚快些,也就有了。”

  正说着话,那厢果然有人登门,恰是送应节什物的,二人便清点造册、归置整理,一时手脚不停,莫说聊天了,便连喝口水的功夫亦无。

  细算来,尚寝局人手并不多,加起来也就七、八十,然小库房也就红药并芳葵两个,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若只是登记造册还好,可恼的是,那还回来的物事参差不齐,并不好就收进库,有那画儿缺了角、糊了颜色的,又或那衣带磨了边、断了线的,凡此种种,皆要退回去。

  那送的人自是嫌麻烦,不肯收回,红药她们便又要费上好些唇舌,与人掰扯清楚。

  除此之外,搬运东西亦要花些力气,故两个人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人都给打发走了。

  待事毕,红药便先行坐下,将那晾了半晌的茶一饮而尽,芳葵挨过去向她央告:“好姐姐,今儿我起晚了,早饭没赶上领,这会子饿得心慌。我去净房吃两块点心,一会子就来。”

  六局办公之处只有茶水,点心零食却是一概不许用的,宫人若来不及用饭,实在饿了,便会跑去净房偷偷地吃。

  此事上头亦知晓一二,因无伤大雅,便睁一眼闭一眼,并没太往狠里管。

  见芳葵一脸可怜相,红药自不好相拒,将那青东瓷的茶壶提起来倒茶,一面便笑:“我知道了,你自去便是,只一样,快去快回。”

  芳葵直笑得眼睛都没了,谢她一声,拔脚便往外跑。

  只是,还没跑出去两步,她忽又想起一事来,忙又返身回来,拉着红药的衣袖软声道:“好姐姐,若有人来寻我,姐姐只说我马上就回来,千万千万替我遮掩则个,可好不好呢?”

  说着又没口子地将那“好姐姐”、“亲姐姐”叫了十几声。

  她这里所说的“有人”,非指普通宫女,而是如于寿竹之流的女官。

  女官们时常去各处抽查,芳葵这是怕被抓住了,才求红药帮忙掩饰的。

  红药被她磨得无法,只得应下:“我知道了,总不会把你供出去的,你快去吧。”

  芳葵素知她行事稳重,见她允了,便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红药慢慢地饮了两口茶,见一时无事,屋中又闷热,她便也去到院门处,一面依槛迎风,一面算着日子。

  建昭十三年的六月,只有一个吉日,便是两日之后的六月初九,而建昭帝启程前往行宫之日,亦在那一天。

  前世时,陪着他前往行宫避暑的,唯周皇后、荀贵妃二人,余者皆不得去。红药尚记着,东西六宫很是闹了两日,还是太后娘娘亲自出手,才给压了下去。

  再往后,便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红药怅怅地望向前方。

  细长的巷弄,寂寥无人,穿堂风一阵阵地拂着,墙外角落里,不知谁种了紫竹,修挺的几竿森绿,阳光披拂而下,灿若流金。

  红药被那金色晃了眼,阖目片息,再张开时,却见巷子尽处现出几个人,打头的女子上著褐衣、下系黛裙,一路健步如飞,还不时将帕子在脸旁扇风。

  红药看了一会,便返身回了屋。

  因过去在内织染局打杂时,常熬夜做针线,她的眼神有些不济,故并不曾认出来人,只瞧出来人身上穿的,乃是外皇城的服色,便估摸着,他们多半是要往她这小库房来。

  陛下起行在即,尚寝局上下正为此而奔忙,这其中,备齐行宫燕寝用物,乃是顶重要的一样,近日来,御用监时常往里送东西,红药便接手过好几回了。

  果然,她方在案后坐定,那一行人已然进了院,这回离得近,红药终是认出,来人乃是御用监的一名宫女,名字很有趣,叫做花喜鹊。

  据说,这花喜鹊的名字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起因是太后娘娘一时兴起,要了宫女名录来瞧,偶尔瞧见有个姓花的,便赐了这个名字,自是取那吉祥如意的意思,还将花喜鹊叫过去瞧了一眼。

  因此,花喜鹊便成为了那一拨宫女里最出挑的,几乎人尽皆知,很出了一段日子的风头。

  自来到尚寝局后,红药倒是颇与她打过几回交道,再加上前世所知,委实称得上是熟人。

  “花姑姑如何有空过来的?快坐下说话。”她笑着起身相迎,心下却打了个突。

  算算日子,花喜鹊此际前来,似是与上一世的那件事,恰好合上了。

  这般想着,红药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一切皆不曾变,她前世踏出的那一步,亦不曾出错,实在太好了。

  最近这段日子来,因红柳之事出了些岔子,红药便添了一重心病,总怕前世轨迹有变,实是日夜悬心,时不常地便要动脑子想一想。

  自然,以她的能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不过白担心罢了,而今见一切如前,她立时便放下了心,随后便猜测,没准儿红柳前世亦是淹死的,只尚宫局不知为着什么因由,改了她的死因。

  心下忖度不息,红药面上的笑却还妥切。

  这月余时间,她每日皆会抽出半个时辰,对着镜子苦心练习,如唇角怎样开合、眼睛如何弯起、牙齿露出几颗诸如此类,务求做到一心两用,面上笑着,心里转着。

  因时日尚浅,她现下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不过,表面看来,却也不像初时那般假的,且也没那么费力了。

第040章 帐钩

  将几人让进屋中,红药顺手递上几把蒲扇。

  花喜鹊接过来,“哗哗哗”用力扇了十余下,又将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方扯着嗓子道:“直娘贼、特奶奶地熊!这天儿也特娘地太热了,没把老娘烤出油花来,拿个雀儿放老娘身上,都能给它烤熟了。”

  这话直说得旁边两个小太监黑了脸,红药便握着嘴笑。

  花喜鹊虽名字怪了些,却是个颜若春花的美人,若单看脸,在宫女里头也算上乘。唯一样,不可开口。一开口真真能吓死人,脏话连篇不提,且荤素不忌,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那脸嫩些的小宫人,听都不敢听。

  其实,初入宫时,花喜鹊亦是个说话便脸红、逢人便害羞的娇娇小姑娘,只因当年风头太盛,不免木秀于林,被人陷害了几回,犯了好些大错,最后便被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司设监。

  她的性情,也是去了司设监之才,方才大变。

  这委实也怪不得她。

  那司设监差事极苦,又是清水衙门,里头多是些粗人或刺头儿,偏花喜鹊生得又美,这一去,恰如那孔雀掉进煤窝里,其间遭遇,难以尽数。

  好在她悟性尚可,很快便将自己磨练得刀枪不入,终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而这副混脾气,亦就此烙上了身。

  半年前,她被调去御用监,这才算苦尽甘来,然这一身的毛病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原本吕尚宫还很看中她,欲调其去尚宫局当差,后见她依然故我,便也息了心思。

  扇了好一会儿的风,花喜鹊才算落了汗,将帕子收了,大大咧咧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方道:“我今儿送的是才打的新帐钩,因怕你们这里急用,上头让我先把能用的都交了,过几日还有。”

  说着她便朝那两名小监招手:“把东西抬过来。”

  二人应了个是,便合力抬过几只素面褪光玄漆匣,置于大案之上,花喜鹊便点着那匣子道:“这里交来的计有四套帐钩,一套是四季时兴花样儿、一套是十二生肖的、一套龙凤的,再一套……”

  她忽尔收声,皱起一双秀气的柳眉,似在回思最后一套的名目,片刻后,方用力一拍大腿:“特娘地,再一套是妖精打架……不对,是神仙打架……”

  “姑奶奶,那是神仙驾云。”一个小太监委实听不下去,黑着脸替她说了。

  花喜鹊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是,正是这个名儿。”又朝红药挤了挤眼,嘿嘿笑道:“我方才的话,你小姑娘家家的可莫记着,千万莫记着。”

  红药浅笑不语,花喜鹊也只是逗逗她罢了,再喝了两口茶,蓦地想起什么来,瞪眼瞧着那方才插话的小太监,骂道:“你特娘地怎么说话呢?谁是你奶奶?老娘有那么老吗?”

  那小太监并不惧她,只绷着脸道:“您老不老的,咱们可不敢说,只求您快着些把差事交了,几位公公立等着呢,若回得迟了,您皮糙肉厚的不怕骂,咱们可经不起。”

  这话委实不客气,竟是一点脸面都不曾给。

  花喜鹊登时恼了,“啪”一声将扇子拍在案上,指着他怒道:“再敢说老娘老,看老娘不捶死你!”

  那小监越发沉下脸,冷冷地道:“花姑姑好大的排场,架子倒是比大管事还足,今儿您骂咱家没甚么大不了的,怕就怕哪一天您脾气上来,连大管事也骂上了,到时候谁的脸上又好看。”

  “好看有个屁用!”花喜鹊“嗤”地笑了一声,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拿眼角扫他道:“再一个,你又有甚好怕的?你干爷爷断舍不得人骂你。他一个光棍儿,又没教你认个干姥姥,自是疼你跟心肝肉儿一般。”

  这话越发说得难听,那小太监脸都绿了,欲待还嘴,叵奈他年纪还小,许多混话说不出口,一时竟是张口结舌。

  红药在旁瞧着,并不上前相劝。

  这两人针锋相对,亦有原因。

  当年,花喜鹊与这小太监的干爷爷同在司设处当差,那老太监手段阴狠,花喜鹊在他下头很吃了些苦头,两下里便结了梁子。

  现如今,他二人又在御用监碰上了,自是谁也不让着谁。

  另一名小监见状,到底不好白看着,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花姑姑,咱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太阳越来越毒,等升到了头顶,连片树荫都不好找,这一路可有得晒。再一个,大管事可说了,一会子还得往东五路走一趟,去得迟了,又要招骂,何苦来呢?”

  东五路便是东五长街,正在六宫地界。

  花喜鹊用力“哼”了一声,生新将扇子拾起来扇着,倒也不曾穷追猛打,只冷笑:“你这会子来做好人,过后人家也未必领你的情。”

  语罢,凉凉的眼风往先一个小监身上扫了扫,淡笑道:“人家有头有脸的,不必怕,你这没头脸的往前凑,也不怕被人拍死。”

  一席话直说得那小监面皮僵了僵,只苦于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得陪着笑插科打诨,两头讨好。一时间,满屋皆是他说话之声,又尖又细,听着越发使人燥热。

  便在他说话之时,红药已然去得案前,启开匣盖,将帐钩逐个清点了一遍,见果然无差,便抬头笑道:“花姑姑,我这里已经点好了,都对得上。”

  又轻又柔的语声,将那满屋子的乌烟瘴气,亦化作了小桥流水。

  花喜鹊这才想起正事来,遂不再理旁人,只自搭裢里拿出纸簿子来,让红药画押,又叮嘱道:“这帐钩子可花了好些功夫才打成的,每种只一套,打完了便将那模子毁了,你们可好生收着,弄丢了一件,那一整套便也用不得了,切切,切切。”

  红药郑重应了是,在那纸簿子上按了手印,两下里交割清楚了,方请他三人坐下喝茶,又说些闲话,帮着打打圆场。

  总这么吵也不是法子,万一闹得大了,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第041章 回转

  因素性温和,从不与人相争,且虽来的日子短,人缘却是极好,又是才调进尚寝局的红人,故红药也算有两分薄面,有她从中周旋着,花喜鹊几人也不再吵了,倒也相安无事。

  待一盏茶喝罢,三人便起身告辞,红药送他们出了小库房,又笑着向花喜鹊道:“姑姑有空常来坐坐,我这里旁的没有,凉茶却是有的。”

  花喜鹊笑应了,眼底却依旧一片冰冷。

  红药知道,她还未消气。

  这也难怪。

  这些年来,花喜鹊困厄不断,吃尽苦头,如今也只口舌利些罢了,这又算得什么?是故,红药对她委实讨厌不起来,甚而还有两分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