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常清静靠着墙,低头去换拐杖。刚刚走得太快太急,一直憋着没吭声,这时候终于憋不出了,疼得闷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肌肤掉了下来。
小林战战兢兢地看着常清静紧拧着眉毛,面皮抽搐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你你你没事吧?”
常清静喘匀了一口气,嗓子有点儿抖:“无妨。”
“伤口崩裂了?”
“嗯。”常清静努力稳住嗓音。
“我看看。”
小林叹了口气,像个老婆子一样絮絮叨叨:“……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常清静:“……抱歉。”
由于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常清静的伤口反复得厉害,化了脓,脓血黏在布料上,看着就叫人牙酸。
小林下手十分简单粗暴,毫无“怜香惜玉”这个意思。
而常清净竟然都没带吭一声的,任由小林搓揉捏扁。
小林狐疑地抬起眼,却看到常清静心思好像根本没在自己伤势上,只靠着墙,别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街角。
琉璃色的眸子,一转不转。
顺着他视线往前看。
正看到杨柳树下蹲着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正聚精会神地在斗蛐蛐。
青梅竹马,笑从双脸生。
目睹这一幕,小林是彻底没了脾气。
好半天,小林这才轻轻捣了常清静一下:“走了。”
回去之后,小林就发现常清静疯了。
秋天的太阳不算晒人,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他躺在前屋睡得正熟,迷迷糊糊间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动静。
“扑通扑通”。
直教人睡意一扫而空。
小林迷糊间摸到了后院一看,顿时清醒了,懵逼地暗叫了一声:“不妙。”
常清静正闷头在后院里练剑,他伤还没好全,每踏出几步,就要歪上一步,手抖得厉害。
他薄唇紧抿,脸上直冒虚汗,依然不肯放弃。
鬼使神差地,小林没有上前打扰,就看着常清静这么练了一下午,练到最后常清静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吃晚饭的时候,握筷子的手一直都在抖。
小林斟酌着开口:“我觉得你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怎么?还在想着那女人说的话啊。”
小林不知道他与宁桃的关系,还当他是被那妇人一通骂给刺激了。
常清静也不欲多言,又握紧了差点儿脱手的筷子:“嗯。”
人将死之前的心态或许都不一样了。
他出生优渥,幼时随舅父舅母生活,舅父舅母亦算是书香世界,后来拜入蜀山。生活环境所致,哪怕常清静他从小,也难免带着些“头巾气”。嘴上说着“苍生正义”,但自始至终都离“苍生”远得很。
这几天里,他突然就走近了,也走进了。
他甚至能跟着小林一道儿走街串巷,主动讨要吃食。要不就安安静静倚着墙根坐着,听着普通百姓之间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摩擦小事。
小林看出来他从前生活优渥,怕他饱尝人冷眼后想不开,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人一向乐于为“苍生”、“天下”、“正道”这些模糊的大的概念牺牲献命,却很难喜欢上复杂多面的,或愚昧,或自私的苍生“个体”。
就像是没人愿意拯救自己身边儿讨人嫌的仇家吧。
偏偏,“苍生”这个概念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人”所组成。
明了这一点后,常清静的道心又比之以往更加坚定。
他快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
这段时日,他白天少外出,晚上很少睡。
日日夜夜在心中反复描摹着剑法,构想着谢迢之该如何出剑,他又该如何应对,如何一一接下对方的攻势。
……
“说实话,桃桃,我这回来诸暨,就是因为常道友这件事。”
何其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低声缓缓叙说着。
“前段时间,常清静向岭梅仙君下了战书……”
桃桃撑着下巴,一直没吭声。
何其有点儿担心:“桃桃?”
“我没事。“宁桃犹豫地问,“他真要与谢迢之决战吗?定在什么时候?”
何其道:“下月初一。”
“那你们?”
何其也不瞒她,“我们在这儿是以防万一,万一常清静不敌仙君,临阵脱逃,我们得抓他回来。”
“倘若他赢了……”何其动了动唇,低声道,“我们也不可能放他离开。”
不论输赢,总归是个死字。
谢迢之或许是打算。
但其他宗门长老却没这么意气。
既然谢迢之愿意以身作饵,他们干脆将计就计,下月初一一并解决,也好过省了追捕他,多添伤亡。
“说实在的。”何其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不好,犹豫再三,却还是低声开了口,“我不知晓常道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先是弑师,后又一路造下杀孽,这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桃桃抿了抿嘴唇:“我、我知道。”
这一整天,宁桃都有点儿魂游天外,不在状态,心里闷闷的。
毕竟当初的感情摆在这儿,看到常清静这一路作死,终于要把自己彻底作死了,她还是有点儿难受。
何其和张琼思并肩站在一块儿,看着桃桃机械化地往前走,有些着急。
张琼思拦住了他:“让桃子一个人静一会儿。桃子的弱点就在于重感情。”
“放下”两个字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不是说你作出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就是真放下了。
要是宁桃真表现得她把常清静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才是坏事儿了。她和常清静的过去虽然痛苦,但终究是她自己的一部分,逃避不了的。
就连何其也都跟她说,常清静必须要死。
桃桃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一动不动,缓缓地想。
所有人都说他死得好。
她要相信他吗?
恍惚间,耳畔好像响起了老头儿的嗓音。
“我死后,你要将我的肉身击为齑粉,不要将他落入谢迢之手中!我看不惯他!”
她一直不信谢溅雪,不信谢迢之,不信凤陵。
尤其是她在凤陵仙家看到过那样的幻境之后……
伴随着时日将近。
小林问常清静:“你真没有挂念的家人、朋友什么的?”
“我的意思是,”他吞吞吐吐道,“你有没有什么遗言?我认真的,万一你回不来了,我还能帮忙带给他们。”
常清静沉默了片刻,指尖不自觉地缓缓摸索着袖中的发簪。
握紧了发簪,他摇了摇头,还是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回答:“并无。”
死人留下的遗言对活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件负累。
交代了又怎么样,让玉真玉琼他们日日夜夜活在痛苦和内疚之中吗?既然都已经决裂了,再作这些暧昧的举动毫无意义,到头来不过是感动了自己。
第111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五十六)
十月初一。
常清静与谢迢之约战。
诸暨可能承受不住两人的威严, 为此谢迢之特地招来一片秘境碎片。这片秘境碎片,原是东海一处岛屿,谢迢之将它置于天上, 不至于波及地上众生。
入夜,谢迢之驾云而上。
男人半阖双眸, 神情沉静, 翩然而落, 稳稳地落在岛心。
岛屿四面环海,离天极近,星光洒落海面,如星子沉于海底。波光粼粼,落在水面上的月亮倒影比之地上的倒影, 更为清冽圆硕。
小林没有去。
常清静去的时候,小林正蹲在街角墙根喝酒, 抱着个酒坛子,小林仰头看天,心里被狠狠震了一下。
他知道常清净或许是个神人,却没想到竟然如斯……牛逼。
过往的路人, 这人世间的百姓也无一入睡的。或是站在街上驻足观看, 或是打开窗子凭栏远眺。
海面覆压天际,宛如沧海与天地倒转。
沧海的影子洒落人间, 落在人间的海波倒影犹如流动的云。
仿佛他们脚踩的是天,头顶的是沧海。
沧海银波万里, 岛心月光摇荡, 拖曳出两道人影,稳稳地站立于水波间。
这可是他的朋友啊。
小林吧唧嘴,十分萧瑟文艺地仰头喝下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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