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糖不是雪梨/岁盏
沿着长长的游廊慢慢走着,空气里传来山林草木的清润水汽,夹杂着寺中燃起的香火味道,既清新又厚重。四周的廊柱是红褐色的,房屋殿宇翘起尖尖的飞檐,院子中间种植着一颗颗雪松,松针呈雾蒙蒙的银白色,像是落了一树的雪。
路上不时会碰见身穿浅灰色僧衣的出家人,每一个都低眉敛目、神情淡然,撞见来上香的客人便微微俯身,双手合十行过一礼,安静又礼貌。
寺里气氛很好,一点也不像现代景点那么喧嚣,走在其中总有种心都静下来的感觉。青鱼不自觉放慢脚步,沿着一些小径漫无目的的走着,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钟鸣。
“铛——”
钟声连响了十二下,悠远绵长的传到很远,仿佛一层无形的音波一圈圈散开,激起远处山林里的飞鸟扑腾而起。
右侧一栋二层的楼宇上,有一队僧人在隔空回廊上行走,灰色僧衣的衣角迎风飘扬,他们一手掌心托着木鱼一手轻敲,口中轻轻念着佛号,显得很是庄严肃穆。
青鱼目送僧人远去的背影,慢慢收回视线,心底逐渐生起一丝慎重。她原本是纯粹的科学论者,对佛教道教都没什么兴趣,如果不是来到这个世界,她连这种地方都不会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踏入庙宇,却是第一次升起了敬畏之心。
虽然青鱼无法理解他们的信仰,毕竟她可以说是无信仰之人,她所信仰的东西只有真理,但这并不妨碍她尊重他们的信仰,并为他们的虔诚感到震撼与因之前的轻慢生出惭愧。
接下来,她走动间便没了那份太过随意的漫不经心。
参观一圈后,照旧是去找这里德高望重之人,询问问题,问家宅、仕途、姻缘尽皆有之。这是很标准的一套流程,寺庙里的人恐怕也习惯了,青鱼拦住一位小僧人很顺利就问到了路。
绕过一座大殿,后面有好些小院落,这些是寺庙里的僧人住的地方,还有一些是留给要过夜的香客住宿用的。
青鱼按照那位小僧人说的,找到一个种着巨大银杏树的院子,轻轻敲了敲门。
门一敲就开了,里面有个人应声说:“进。”
青鱼走进去,看到那颗笔直的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盘腿坐着一位年老的僧人,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交错纵横的沟壑,长长的眉毛花白,垂下两络须。
老僧面前有个眼熟的少女,她端端正正坐着,听那老人说:“施主偶得奇遇,乃是大富大贵的征兆,万望以后多存善心,不可做恶事,必然一帆风顺福运加身。”
一般人听了这话,只会觉得这是忽悠人的骗子语录,随便说两句好听的打发人罢了。可在场三人都信了,那位少女是本书女主沐青月,她可不就是得了奇遇吗?未来也正是大富大贵、福运加身。
青鱼看着起身道谢的沐青月,和那一身仙风道骨的老僧人,心中一凛。看来这世上,还是有些奇异手段的,玄学也不一定全然是不可信。
沐青月与青鱼擦肩而过,她脸色红润,一段时间不见,普通的面容仿佛长开了些许,容色竟有些轶丽。少女的目光在青鱼身上扫了一下,而后轻飘飘的移开,并没有认出眼前这浑身灰扑扑的少年是她那位肺痨死去的美貌庶姐。
等到沐青月离开小院,青鱼才在老僧对面坐下来,老者闭着眼拨弄佛珠,看也没看青鱼一眼,慢条斯理的道:“施主有何疑问不解?”
“你看的出来我有什么疑问吗?”青鱼反问。
那不动如山的老僧疑惑的“嗯”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看向她。
看了一眼,他道:“原来是位女施主。”
第二眼,老僧又道:“女施主出身富贵却历经坎坷......”他顿住了,捻动念珠的手指都停了下来,他的相面之术极为高超,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面相——明明该是早夭的人,此刻竟还好生活着,实在稀奇古怪的很。
而且,最令他惊异的是,他看不到她的未来,就像被一片云雾遮掩了一样。
良久,老者叹道:“贫僧看不出施主的疑问。”
青鱼也没强求,更没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反正她来又不是为了看相的。她淡定的点点头,提出自己的问题:“我是想问一问您,您知不知道天下间有没有仙人?或是与之有关的传说?”
老僧打量她道:“恕贫僧冒昧,施主为何有如此询问?”
浑身灰扑扑的小少年看起来就像个不起眼的山雀,可她跪坐的姿势挺直,双眼明亮有神,目光平和沉静,此刻微微弯唇一笑,竟有种云散月见、清风徐来的清润疏朗。
气质不俗的少年一脸认真的说:“我想成仙。”
老僧并未如其他人一般,一听这句话便像是听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他甚至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只是慢慢捻起佛珠,似乎在回忆思索着什么,语气慢悠悠的说道:“贫僧幼年曾听寺里的老主持说过,这片天地原是有仙人的,有资质的人可以拜入仙门得道长生,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仙人与仙门还有那些妖兽全都不见了,他们一夜间销声匿迹,此后再无人可寻。”
“不过这些,也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千百年过去,如今再也没人记得那些仙门,仙人之说便成了志怪故事。”
自己探寻的事物终于有了进展,哪怕是个不太好的结果,青鱼也十分满意。
骑着一匹小红马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冬季入夜的早,头顶的天空灰蒙蒙似有雪意,落光了叶子的山林空荡荡的,一片寂寥的宁静。
小红马的蹄子踏在青石板的山道上,咯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青鱼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挡住扑面而来的寒意,坐在马背上晃悠悠的想着事情出神。
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个世界原本确实存在修仙者,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让那些修仙门派集体迁徙离开了这块地方。他们离开太久,人类的生命又太过短暂,所以直至今日已经连痕迹都难以找到。
听着似乎没多大希望,毕竟如果他们还存在,她倒是可以去找,可现在得知仙人已经离开,看来她这趟寻仙之旅,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青鱼从不是会知难而退的人,难道因为得不到好结果就要半途而废吗?
上辈子,她凭着心中一点期许开了白鹭书院,可在那个时代,白鹭书院的存在是不被人理解的。直至死亡她都没有看到希望的曙光,她不清楚它最后的结局,也许白鹭书院的火种如她所愿绵延不绝,直至荣耀加身的那一天。也许它在岁月的洪流中被击垮,最终熄灭也说不定。
很多时候,青鱼是有些执拗的,选定了一个目标就会去做,无论前方艰难险阻还是荆棘满地,无论最终结局是好是坏,她只管自己做了再说。
哪有那么多顾忌,她这个身体最多能活十年,不如到处看看这世界的景色。说起来青鱼还没怎么好好看过古代的风土人情,上辈子在皇宫里和白鹭山憋太久了。
人就是这样,出去久了就想念家里,可在家里呆久了又想出去。
青鱼轻轻扯了扯缰绳,身下的小红马脾气很温顺,是她花了不少钱买来的。她伸手拍了拍小马的颈子,话语声里带着轻松的惬意:“小红,往那边走,我们去南方玩玩。”
小红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转向青鱼指的路,踢踢跶跶的小跑起来。
第47章 修仙四
北方还是隆冬腊月的季节, 南方的气温却已开始逐渐回温。
青鱼一路顺着官道南下,这次出行没什么具体目标, 路途中便显得很是悠闲。而且现在这具身体实在脆弱,受不住长期奔波劳累, 青鱼时不时遇上一些城镇就会停下来歇一歇, 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南方地界。
路上也有遇见一些人,基本都是行商押镖的商客, 古代普通百姓流通不大,大部分农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出生地。
越往南走, 路上慢慢出现各种武林人士,他们穿着打扮与普通人不同,大都一身短打劲装,背上背着刀剑武器,很好辨认。
青鱼外表做了伪装, 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小少年, 也许是她一个人出门在外很势单力薄的样子,一路上竟然碰见了几回山匪劫道。
快到南方大城衡阳城时, 在衡阳城外的山林中又被拦住了。
“呔!小子止步!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饶你一条小命。”
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挡在并不宽的路中间,两双眼瞪的像铜铃, 手上还举着一把大钢刀,一脸横肉很是凶神恶煞。
青鱼无奈的叹一口气,拉住缰绳,也没下马, 居高临下的对他们道:“两位大哥,我身上没钱。”
一位壮汉啐一口唾沫,大喝一声:“别耍滑头,仔细爷爷的刀!”
另一位也说:“看你小子细皮嫩肉的,身下这匹马膘肥体壮,怎是没钱的样子,平白两句话可骗不过我们。劝你好生把钱和马交出来,我等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青鱼手一摊:“小子我本是南下来投奔亲戚的,路上已经遇见好几拨绿林好汉了,身上的银钱早交了出去,这匹马还是好汉们见我身娇体弱,好心给我赶路用的。”
俩大汉眼睛一转,将她仔细一打量,见那马上的少年面目虽白嫩俊秀,脸色却很是苍白失色,身形更是削瘦如纸,坐在马背上歪歪斜斜,仿佛久病之人一般有气无力。
再一想如果她真自北方而来,路上肯定少不了被劫道,毕竟这世上做山匪的可不止他们棠山派一家。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青鱼确实被打劫过,只是每回被劫回去后又会被安安全全的送出来,那些普通的山匪们可惹不起如今点满医药技能的青鱼,真把她劫了最后遭罪的还是他们。
大汉道:“你把马留下。”
青鱼:“我身子骨弱,没马便走不动路了。”
两位大汉面面相觑,既不想放过这个肥羊,又担心真抢走了马会搞出人命。他们虽是山匪,却只做劫道的生意,并不会无故害人性命。
最后那两人牵着马把青鱼带上了山,他们二人榆木脑子想不出好办法,不如让大当家做决定。
青鱼路上跟他们搭话,那俩山匪看着凶神恶煞,其实好忽悠的很,不久青鱼就把棠山派给差不多摸清楚了。
十年前江南大旱,许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有位退伍的士兵组织一些无家可归的青壮年,在棠山上创立了个棠山派,就做些劫富济贫的行当。
棠山派一不杀人二不劫平民,行事作风相比一般山匪来说算好的,倒也没被朝廷剿匪,惯爱行侠仗义的武林人士也不将这小门小派看在眼里,于是一直生存至今。
青鱼随着两人来到棠山上的山庄,山庄不大,屋舍都是树木茅草建成的,庄内可以看到奔跑的孩童和训练武艺的青壮年,还有几位做着活计的女人。
注意到上山的几人,有位男人走了过来。他长着一张沉稳的国字脸,气宇轩昂眉目清正,是一副特别正直的相貌。
青鱼心底猜,这应该就是那位大当家了。
果然,男人看一眼青鱼,对俩人说道:“你们怎的带他上山了?”语气含着责怪,眉头也微蹙着,为了山庄里人的安全,他们山庄的位置越少人知道越好。
“大当家的,我看这小子的马匹极好,想抢了来的,”一位大汉说,“可他这人体弱多病,离了马连路都走不动,我就想问问,这小子该怎么处理?”
青鱼观察完那位大当家,就去打量这山庄里的人,那边训练的青壮年大概有二十多个,看来这个帮派里人真的不多,比她遇见的前几个都少。而且这里的人生活条件并不太好,穿的都是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衣,青鱼还看到几个正在绣帕子做活的年轻女子。
不论是大当家,还是那俩大汉,显然都没把削瘦干瘪的少年放在眼里。
大当家说:“把他送下山去吧。”他的脸色不大好,仿佛在忧虑着什么,摆摆手看也没看青鱼就转身走了。
一位大汉挠挠头,有点纠结的模样,似乎很舍不得放走这么个肥羊。他眼巴巴的看了好几眼青鱼的小红马,酸溜溜的说:“算你小子走运,碰上我们大当家的......”
青鱼笑,觉得他们挺好玩:“是是是,大当家心善,我看大当家像是有什么烦恼,是怎么回事?”
大汉说:“大当家的媳妇快生了,我们这里不好找大夫,大当家的担心着呢。”说完他才发觉自己话太多了,忍不住瞪了青鱼一眼,恶狠狠道,“你小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两位大汉,一位跟大当家回去了,剩下一位送青鱼下山。他牵了青鱼的马缰就往山下走,打定主意不再跟她寒暄,只听身后少年慢悠悠道:“哎,大哥且慢,我恰好会点医术,不知大当家的是否需要帮忙?”
青鱼被闻讯而来的大当家恭恭敬敬迎进了门,见到了大当家的媳妇,一位躺在床上即将临盆的孕妇。
“之前怠慢了小先生,请千万海涵。”大当家的说着,弓下身子给青鱼行礼,“麻烦您给看看内子的情况,她这几日连身子也起不来了,实在令我忧心。”
青鱼问道:“可我是男子,大当家也不介意吗?”
大当家一愣,接着便摇头道:“不知小先生知不知晓我的名声?十年前我参军入伍,抵御外敌守卫家国,十年后我已落草为寇,成了人人畏惧的山匪,不过都是为了活下来罢了。什么礼义廉耻,在人命面前算的了什么呢?”
青鱼微微一笑,没想到在思想封建的古代还能遇见如此心性开阔的人物,她温声道:“既然大当家不介意,那我也不扭捏了。”
她让男人都出去,自己留在屋中给孕妇查看一番,情况不算复杂,孕妇怀了个双胎,肚子里的孩子给母体造成巨大的压力,还没到预产期就要生了。
给大当家讲明情况后,青鱼就在棠山派安顿了下来,由原本的被宰肥羊升级成人人尊敬的大夫,之前带她上山的兄弟,两人每见她一次都要向她道歉一次。
过了没一天,大当家的夫人发动了,青鱼给她接生下来一对龙凤胎,三人均安。整个棠山派都为这好消息沸腾起来,当天夜里大家一起吃了顿好的,一众人热情邀请青鱼留下来,加入棠山派。
青鱼没答应,第二天趁着大家酒喝多了迷糊着,自己一个人沿着原路下山走了。
小红马踢踢跶跶的迈着步子,穿过山林与荒野,进了衡阳城城门。
衡阳城很大,可以说是南部最繁华的一座城,有条洛河流经,众多南方城市沿洛水分布,互相沟通往来。青鱼进城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一条宽阔的河,河面上漂浮着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
画舫上或坐或站着好些女子,穿着各式各样的彩衣,娇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青鱼看着那幅画面,忽然想起上辈子,她与后宫中的女子也曾在湖中泛舟,说笑玩闹。
那艘画舫上的女人自然不是宫妃,她们穿着打扮很是艳丽,不似一般良家女子。船上还有几位富贵公子哥,与女子们或搂搂抱抱、或把酒言欢、或弹琴跳舞,场面极其暧昧。
青鱼骑着马走在河边的道路上,也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有位鹅黄色裙子的少女注意到她,倚在栏杆上冲她嫣然一笑,娇声道:“公子,要过来玩吗?”
少女的声音如黄鹂般甜软,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一位白衣公子一手拿着把折扇,将那少女抱进怀中,笑道:“小狸儿莫不是看上他了?本公子可要吃味了。”
其他几位公子也连声附和:“那般穷酸样,怎劳得小狸儿邀约?”
“我看哪,那小公子怕是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还是个孩子呢!”
众人嘻嘻笑着,叫做小狸儿的少女撅了嘴,被白衣公子搂着灌了两口酒才放过,再转头去看时,河边那一人一马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女心中陡然涌出一丝怅惘,她想起那少年沉静似水的黑眸,仿佛还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