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步长安
裴元惜等人从后门进去,那死者就倒在区域右边一排书柜的地上。脸青唇紫的死相一如她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曾太妃。
杜大人正在办案,带着好些个衙役。
“慢着!”她及时出声制止,仵作收回刚要伸过去验尸的手,连忙起身和杜大人等一起朝她行礼。
“先别验,所有人退出铺子,一个不许留。我已命人去请公冶大人,一应事宜等公冶大人过来处置。”
杜大人虽不解她的安排,却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思。毕竟她抬出来的人可是大都督,既然有大人负责,他倒是乐得不担责。
围在外面的人看着铺子里的人出来,又听到裴元惜让人关好门窗,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杜大人严命手下守好铺子,明明同所有人一样好奇也没有不识趣地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裴元惜站在一边微垂着眉眼,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衙役们在,倒也没有人敢闹事。
不过议论声中还是夹杂着不少阴谋论,裴元惜只当没有听到。她脑子里一时浮现出曾太妃的死状,一时又是在林氏屋子里闻到的蛇腥气。
“裴二姑娘。”一声清淡平和的称呼让她转头看去,却是陈家的那位家主陈映雪。依旧是简单干净的素色衣裙,头上还是一根玉簪挽发。
“陈家主。”
陈映雪眼神悲悯,“出了这样的事,你必定心中很是难过。天灾人祸出人意料,世人如何说如何议论且随他们去。你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告知那死者的家人,好好安抚苦主才是重中之重。”
不论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裴元惜认为她说的话没有错。那书生已死,不管死因是什么,人确确实实死在自己的铺子里,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责任,自己都会义不容辞地抚恤死者家属。
“多谢陈家主提点。”
陈映雪眼神越发悲悯,不知是悲悯那死者,还是同情裴元惜,“我听人说那死者家境不太好,全家人辛苦劳作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穷苦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易,好好的后生死于非命对于那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没有盼头。眼看着要过年,这事你得好好斟酌着处理,万不能惹来民怨,日后对你名声不利。”
“多谢陈家主告知,无论那人因何而死,我必不会吝啬钱财方面的补偿。”裴元惜道。
陈映雪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悲悯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赏。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仿佛春风入心润物无声,有一种让人信任之感。
这种感觉在裴元惜的心里一闪而过,继而油生出从未有过的警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好多话想和对方倾诉。
“裴二姑娘真是一个善心人,若是我家遥知有姑娘一半的心性,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陈映雪说着,眉宇间闪过一丝愁容。
如果换成其他人,就算没有因为她的前一句话引为知己,也会因为她的后一句话和她的神情勾起好奇心,进而追问陈遥知的近况。
然而裴元惜两者皆无,她既然生出警觉之心,自然不会引对方为自己的知音。她知道陈遥知上一世的结局,也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只要陈遥知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不嫁给哥哥,她并不在意对方又做了什么。
陈映雪眉宇间愁色渐深,望向对面关门多日的陈家铺子长叹一声。“能教出你这样出色的女儿,侯夫人定有过人之法。改日若有机会,我真想向侯夫人讨教一二。”
世人皆是知裴元惜自小被当成庶女养大,又傻了十年还有李姨娘那样的姨娘,她能有什么好教养。如果真有,那也同沈氏无关。
倘若再多想一些,再往深想一些,陈映雪这番话明着羡慕,实则怕是不无挑拨之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真要是心有怨怼之人,听到这些话必定加深怨念。
裴元惜认真看着对方,但见对方平淡从容一成不见,又实在是瞧不出一星半点的虚伪和挑唆。正是因为如此,心中越发警觉。
洪宝珠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脸焦急,“元惜妹妹,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说咱们铺子里死了一个人?”
一身红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惹眼。明艳张扬的长相,同以往没有差别的爽快明朗,瞧着并没有因为上次发生的事情而蒙生阴影。
裴元惜低声道:“确实是死了人。”
洪宝珠捂住嘴,更急了,“真死了人?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好端端的死在咱们铺子里?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围观之中有不少人也是这么猜的,出事之前在书局看书的有不少人,大家都说那人突然倒在地上,然后就死了。
“暂时还不清楚,等大都督来了便知真相。”裴元惜低声回着。
一听裴元惜抬出公冶楚,洪宝珠纷乱焦虑的心情奇迹被安抚。有大都督出面,天大的事也不怕。
两人说话的功夫,陈映雪已经离开。
跟随洪宝珠过来的还有一位眼生的妇人,这妇人生得白净清秀,穿得极是干净雅淡,让人见之心生好感。
洪宝珠卸下担心后这才想起介绍妇人的身份,倒不是洪家的亲戚,而是东都书院那位谢夫子的夫人梁氏。
梁氏一直想亲自向裴元惜道谢,她知道自己一家人之所以能进京,夫君之所以有资格到东都书院教书,全是因为裴元惜的一句话。
裴元惜疑惑洪宝珠为何会认识谢夫人,这两人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关系,而且洪家并没有子弟在东都书院读书。
洪宝珠眼神飘忽不太敢与之对视,其实她能认识谢夫人还是因为裴济。一想到裴济,她心下黯然。
母亲说裴世子再好,宣平侯府也不是好归宿。裴世子是庶出,生母姨娘尚在。侯府的那位夫人虽说是元惜妹妹的亲娘,但看上去和元惜妹妹也不是很亲。
上一次出的那事,虽说她没什么印象,可从招儿口中听来十分危急。若不是元惜妹妹找到她,她恐怕已经……
元惜妹妹还派人告诉她,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依她的脾气定是要打上昌其侯府的门,却不想元惜妹妹已经让公冶大人出面教训过沈二姑娘。她承元惜妹妹的情,这事到此为止。
母亲劝说她不知多少回,让她死了嫁进侯府的心。她心中放不下裴世子,不时偷偷混进东都书院去看他。
他如今谢夫子门下,所以她才认识谢夫人。
谢夫人神色微动,迟疑许久终于开口,“裴二姑娘,您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所以我便冒昧多一句嘴。我听说您同陈家姑娘有过龃龉,陈家对面的铺子被迫关门之事也同您有关,所以这事或许……”
她言之下意,这事是陈家人做的。
洪宝珠闻言大怒,“元惜妹妹,谢夫人说得对,我看这事也是陈家人做的。那个陈遥知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可别和她姑姑走得近。都说侄女像姑姑,陈家主面上瞧着好谁知道骨子里是个什么人。”
“洪姑娘,凡事无绝对。陈家确实没几个好人,但陈家主可能是个例外。自从陈家那位老家主过世后,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谢夫人叹息道。
裴元惜看一眼谢夫人,问:“陈家那位老家主在世时,你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谢夫人又是一声叹息,“不光是老家主在世时我们不好过,应该是说自从陈家扬名后,便开始处处打压我们谢氏。您可能想象不出他们用的那些法子,多年来我们谢氏深受其害。为了避祸,不少族人改头换面不再读书。我们嫡系苦苦支撑东躲西藏,为怕断了血脉,我公公早早将小叔子送走。要不是后来换了家主,恐怕我们一家人等不到您派人去寻。”
谢氏在前朝时声望极高,是书香门第之首。
凌朝建国之初,陈氏先祖归隐云仓后声名鹊起。初时几十年两家相安无事,等陈氏第二代家主上位之后,便开始迫害谢氏。
到后来手段之狠,无异于斩草除根。
陈家是开国功臣,又有丹书铁券在握。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陈家自然容不下谢家。谢家子弟再是腹有才华,因为有陈家的压制也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年复一年,谢氏处境越发艰难。
谢夫子是谢家嫡系一脉最后的希望,当年要不是陈家老家主突然死了,只怕也活不过那个冬天。所以谢夫人觉得陈家主是陈家为数不多的好人。
“我听人说陈家主颇得人心,虽是女流之辈却心胸宽广。我盼着她能一直当家主,不要把家主之位传给陈大公子。陈大公子那个人……不好说。”
洪宝珠最是嫉恶如仇,当下啐道:“那一对兄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别怕,到了东都城有元惜妹妹和大都督给你们撑腰,没人敢欺负你们。他们陈家再是厉害,也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你赶紧让你小叔子回来你们一家团聚,省得他一人漂泊在外。”
谢夫人再次向裴元惜表达谢意,“进京之时,我夫君给小叔子去了信,想来他收到信后应该会来东都城与我们会合。”
“这些恶人,会有报应的。”洪宝珠望着对面陈家的铺子,又啐一口。
远远传来疾行声,有人惊呼柳卫来了,然后所有人齐齐退散一边。中间让出一条宽道来,为首一人一骑铁血冷漠,不是公冶楚是谁。
杜大人慌忙迎上前禀报情况。
公冶楚的眼神朝裴元惜这边看过来,裴元惜点头让章音音打开铺子。
除去公冶楚和裴元惜,跟进铺子的还有两位柳卫。一人是柳则,另一人则是扮成柳卫的商行。其余人等守在外面,任何人不能进。
商行一看那死者的死状,同裴元惜交换眼色。
当下让父母退后,他则趴在死者不远处。嘴里吹着不知名的哨声,一边吹一边用手在地上打着拍子。
不大会儿,一条黑色的蜘蛛从死者的裤腿里探出头来。
第99章 林氏
上次裴元惜没得及细看,这次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只蜘蛛同他们在曾太妃死时见过的一般无二,不过是个头要小一些。
黑乎乎的身体,细长的脚。蛛脸生得说不出是像鬼还是像人,盯着人看时幽森森的令人头皮发麻。
商行口中的哨声转化着声调,它探着长长的腿钻出来朝他爬去。瞧着倒是听话得紧,若不盯着它的蛛脸看,必定以为不过是只寻常的虫子。
虫子入了他手中的小瓷瓶,然后紧紧盖住瓶口。
他不敢大意,仍旧哼着哨子来回在铺子各个角落里走动。半个时辰后并无其它的蜘蛛出来,这才算是放下心。
死者还在地上,是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清瘦年轻人。一身青衫洗到发白,因为太过单薄露出一截脚踝,脚上的黑面布鞋后跟磨得厉害,一看就是贫寒人家出来的学子。
大好的年华无辜送命,着实令人惋惜。
杜大人带着衙役进来,将死者抬出去。书局外面围观之人都未散去,一见衙役真抬了个死人出来,像是被炸了马蜂窝般大声议论着。
“好好的人进到铺子就死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脏东西?”这是不怕事大的,也不知是自己不怕死还是受人指使。
倒是没人敢附和他,毕竟裴元惜有公冶楚撑腰。
同行的人小声劝着,“别瞎说,指不定是那人有病怪恰好死在铺子里。依我看人家东家也倒霉,好好的铺子里死了人,这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众人议论纷纷中,铺子里的几人现身。
商行在柳则的后面,又低着头倒是让人瞧不出身份。不过这样的场合,有公冶楚一人顶在前面足矣。
公冶楚一出现,偌大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双腿发软暗恨自己没能早点走,万一被这个大煞神迁怒怎么办。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裴元惜开了口。
“人是中毒死的,至于是何时中的毒,毒又是何人所为有待官府查明。身为第一书局的东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痛心。我知道读书不易,也知道贫寒人家想供出一个读书人来必是举全家之力。既然人死在书局,书局必不会袖手旁观。一应丧葬后事皆由我们负责,另外抚恤死者双亲我们亦是责无旁贷。”
众人又议论起来,中毒二字对于寻常人来说太过骇人,好在书局既不提供点心也没有茶水供应倒是让人无从栽赃。
“进书局前还好好的,怎么进了书局就中毒死了呢?”之前那不怕死的人又嘟哝着,旁边的人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吴秀才一向胆小安分,要结怨结仇也是在书院里。”有人想卖好,一心为书局说好话,“肯定是自己在外面着了别人的道,在书局里才毒发的。”
吴秀才正是死者。
裴元惜低着头,听着纷纷杂杂的声音。那样一个年轻的书生,且不说前程如何,至少还有大好的年华让他去努力去奋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他的家人不知有多伤心。
她听着议论声从吴秀才为何而死慢慢变成书局会给吴秀才父母多少银子,有人话里话外地猜测着,不时传出惊呼声。
果然有胆大的问了出来。
“具体数额不便说,当然足够吴秀才父母颐养天年。若吴家还有愿意读书的人,书局愿意承担他进学一切开销直至他榜上有名。”
听她说出颐养天年四个字,大多数人都猜给吴秀才父母养老送终的补偿自然是不会差的。又听她说还要替吴家再供一个读书人出来,有她这句话那人就算是根木头怕是也能出人头地。
一时间羡慕者众多,有人说吴秀才死得其所,全了孝道又福泽了兄弟。许多贫寒学子终其一生未能得志,更何况荣养双亲和提携兄弟。
“吴秀才啊,死得真是不亏。”
“若是换成我,我也愿意以一命换来父母晚年安康无忧……”
青龙书院不少贫寒学子,他们身穿单薄的衣着在寒风中瑟瑟,那眼中的羡慕穿透人群齐齐望着书局前面站着的那一对男女。
裴元惜心下悲哀,不知是替吴秀才悲哀还是为这些学子感到难过。
“从今日起,第一书局、第一琴行、第一笔墨行全部关门休整。吴秀才之事是意外,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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