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疾驰的沈府马车中,沈陶陶与沈静姝依旧是相对而坐。
沈静姝双手不自觉地绞着一块锦帕,面上的神情紧绷,随着那马车碌碌向前,她的呼吸也愈发的紊乱。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官的身份既是荣耀,也是危险。
伴君如虎,不知道有多少女官无声无息地没在了那两扇宫门里头。
她焦躁地抬了抬眼,见自己对面,沈陶陶正斯条慢理地剥着一枚橙黄的橘子,顿时愈发恼怒,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到底是个蠢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吃?”
沈陶陶抬眸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剥着橘子上的经络,并不曾理会她。
这宫中的情形如何,谁也不知。着急上火,只会乱了自己的分寸。
沈静姝却以为她是怕了,眸光一扫沈陶陶裙边那些行李,又讥诮道:“什么锅碗瓢盆的都往宫里头带,莫不是考了个尚膳司?”
她掩口嗤笑了一声:“也是,就你这个德行,其余五司想必也不会要你。便是进了宫,也就能当个厨子。待他年放出来了,再去朱雀长街上支个小摊子卖汤饼,大姐姐我一定头一个给你捧场。”
沈陶陶闻言心中微微一动,遂放下了手中的橘子,柔声问道:“那大姐姐呢?大姐姐考的是哪一司?”
沈静姝微抬下巴,轻蔑地看向她,冷嗤道:“自然是六司之首,尚藉司。”
沈陶陶的眸光水波般轻轻一晃。
这尚藉司管得是宫中文册,与书为伴,文雅又清闲,是诸位贵女们抢破了头也挤不进去的好去处。
沈静姝那点才学,上一世连女官都考不上,这一世却能考上六司之首的尚藉?
这里头必是有什么蹊跷。
还未待她再问,只听外头驾车的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应声颠簸几下,旋即于道旁停稳。
随行的侍女掀起了轿帘,对两人展颜笑道:“大小姐,二小姐,前面便是宫门了。”
两人遂扶着她的手,踏着脚凳下了马车。
眼前正是巍峨的宫门,甫一下车,便有引路的小宫女福身上前,带着两人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一座僻静偏殿。
殿中已立了数十位女子,看衣饰打扮,不凡者众。
饶是自负如沈静姝,认出了其中几位身份后,面色也白了几分,再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在原地垂首等候。
沈陶陶也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侯了一阵。
其间陆续有女子被引进殿来。
直到更漏声重重一响,到了辰时。
一名年轻的官员踏着更漏声捧着书册走进殿来。
他端着仪态,目光扫过底下的女子们,沉着嗓音道:“本官是宫中的考功主司,主女官的入籍、升迁、调动。今日尔等入籍后,便是我宫中女官。切记行事稳妥,不得丢了各司脸面。”他顿了顿,见无人置喙,便又道:“念到名讳的,领服饰入籍。”
说罢,他展开手中书册朗声道:“谭从霜,尚药司女吏——”
被他念到名讳的女子款步上前,自一旁宫娥手中领了尚药局的服饰,又在锦册上写了名讳,便退至了后殿。
考功主司满意地微微颔首,又拖长了腔调,继续唤下一个名讳。
沈陶陶听了一阵,对这女官入籍大致有了几分了解。
以六司之首的尚藉司来言,正五品尚藉女官之下,依次设有正六品典藉两名、正七品掌藉两名,其后便是为数众多的无品级女吏。
这殿中等候的新晋女官们,多是无品级的女吏。
偶有几位衣饰华丽,大抵身后背景不凡的,能成为正七品。至于正六品,她迄今为止还未从自那主司口中听过。
想必这正六品女官并非直接入籍,而是要由低品级的女官逐年晋升而来。
沈陶陶又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得那考功主司念了一个沈字。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却又听上头念道:“沈静姝,尚膳司女吏——”
沈陶陶方抬步,听见这个名字稍稍一愣,步子下意识地顿住。
她微侧首,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沈静姝。
却见沈静姝也瞪大了眼,一脸惊愕地望着那主司。
殿内静了半晌,那主司见无人应答,当即皱眉高声道:“沈静姝可在?”
沈静姝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素日里拿捏着的仪态,只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拜倒在地,颤声道:“回主司,臣女沈静姝。”她仰头看着那年轻的主司,眸光慌乱:“主司,臣女擢考时考得是尚藉司,为何会是尚膳司女吏?是不是……宫中一时出了差错……”
“荒唐!”那考功主司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本官玩忽职守?女官未入籍之前可在六司之中任意调动,尚膳司还有空缺,便调了你去!若你不服——”
他伸手一指殿门:“可自请出宫!”
女官年满出宫,是家族的荣耀。但若是半途犯了事,或是自请出宫,那便会沦为族中的耻辱,是要绞了头发送去庙里做姑子的。
因而沈静姝一听出宫二字,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委顿在地,双唇颤颤,好一阵子才哑声道:“臣女……没有异议。”
她挣扎着自地上爬起身来,慢慢走向身后捧着尚膳司服饰的宫女。
而考功主司也转过头来,继续念道:“沈陶陶,尚藉司掌藉——”
一时间,殿内无数道目光齐齐转来,各怀心思地落在了沈陶陶面上。
有探究,有好奇,有讶异,而其中一道尤为怨毒,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一般。
沈陶陶顺着那道目光转过眼去,正对上沈静姝一张因竭力克制着情绪而微微扭曲的面孔。
殿内不得私语,沈陶陶便迎着她妒恨的目光莞尔笑开。
她进宫的初衷是为了躲避与宋珽的那一桩婚事。因而对她而言,尚膳司也好,尚藉司也罢,皆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沈陶陶可在?”上头的考功主司如方才一般又问了一声,语调却不似方才的冷厉,平和中甚至还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臣女在。”沈陶陶上前拜倒,面对着那考功主司浑然不似方才严厉的殷切神情,心中反倒生出了淡淡一丝疑虑。
她只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即便是一入宫便得了正七品掌藉的职位,也远远不到连主司都要巴结着她的地步。
再者说,这尚膳司莫名换成了尚藉司,终归有些令人不安。
虽满腹的疑问,她却到底未曾问出如沈静姝一般的蠢话。
这女官的册封文书入六司之前,先要通过三位考功小吏的审核,再是主司的终审。
也因这层层道道,燕朝女官的分配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错漏。
她轻轻蹙眉,这是那位主考的女官看不上她?
可若是看不上,却又为何不直接将她落榜,而是分去了尚藉,还给了正七品的掌藉之位。
她总觉得其中少了关键的一环,令人如坠云雾。
那考功主司见她犹豫,以为她是有些胆怯,便上前虚扶起她,温声道:“初来宫中,多少会有些不习惯。若是缺些什么,尽可报给宫中采办。”
“多谢主司关怀。”沈陶陶谢了一声,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眼前的考功主司态度变得太快,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
“沈女官。”许是看她犹豫的太久,一旁等待着的宫娥轻唤了她一声。
沈陶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尚藉司的服饰,缓缓提笔,以朱砂在锦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主司见状,微微抚掌笑道:“不错,以后我与沈女官便算是同僚了,还当互相扶持。”
沈陶陶手中握着笔,杏眼微弯,白皙的小脸上一派温柔无害:“您是我的上官,自当以您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那主司却连连摆手道:“你是从属于太府寺的掌藉,虽在六司之中,却并不受我管辖。你的一应考核,皆由太府寺评定。”
沈陶陶的笑容倏然僵住,手中的湖笔自掌心滑落,掉在写好名字的锦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若是她不曾记错,宋珽正是太府寺少卿。
她的上官。
第11章 拜见
沈陶陶浑浑噩噩地往后殿走。
她重活了一世,退了婚,进了宫,没想到还是没能逃出宋珽的阴影。
后殿中,方才入籍了的女官皆已离去。唯有一人,还在等她。
正是沈静姝。
“你究竟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沈静姝怨毒地盯着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右手高高扬起,嗓音锐利:“这掌藉之位本当是我的!”
这一巴掌扇下来,十有八九她们两个都要以失仪为由被撵出宫去。
沈陶陶见躲不过去,下意识地阖了阖眼。
她有些灰心地想,大不了她们一起被遣送出宫,绞了头发当姑子,宋珽总不能追到庵堂里来。
虽她不想每天醒来都看到沈静姝的脸,但她更不想看见宋珽。
可这一巴掌却久久不曾落到她的脸上。
沈陶陶疑惑地睁开了眼,看向方才沈静姝站的地方。
却见沈静姝仍旧是高举着手,手腕却被身后一位身着宝蓝色剑袖直领对襟衫子的英气女子牢牢握住。
那女子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新领的女官服饰,显然是刚自前殿出来。
她一双浓眉微扬,不悦道:“都姓沈,一个门里出来的吧?怎么,就她有手段,你没有?”
她的嗓音颇高,沈静姝既怕引来前殿的人,又见她衣饰不凡,怕开罪不起,便软软垂下了手,啜泣道:“我若是有那样的心机手腕,能斗得过二妹妹,今日也不会被夺了位置,遣去那尚膳司——”
这女子却显然是不吃这套的,她撒手撇开沈静姝的手腕,嗤笑道:“成王败寇,你活该!”
沈静姝在家中被李氏眼珠子一般地捧着,又何曾被人这样直白地回呛过,一时间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青白交加,显是恼极了。
那女子却不看她,只大步走到沈陶陶面前,挑了挑眉道:“正巧,你我都是掌藉。我父亲是骠骑大将军江宏,我在家里行三,叫江菱。你呢?”
沈静姝本想了一肚子的话,正准备狠狠嘲讽回去,如今一听,整张脸唰地白了。
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武官。
有一回家中宴客,来了个从三品的文散官。她父亲便已前倨后恭,百般讨好,这再往上的,她更是见都不曾见过一位。
未曾想,这一入宫,便得罪了骠骑大将军家的千金。
她咬唇看着沈陶陶,目光森凉。
沈陶陶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世家贵女,最好慌乱之下说错些什么话,将人得罪的狠些才好。
沈陶陶并不知晓她的心思,甫一听到骠骑大将军的名号的时候,倒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很快回过神来,心中的郁结散了大半,只暗暗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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