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檀云
姜幼筠也点了点头,说道:“咱们干脆实诚些讲,也不是外人,你对爹娘有些怨怼是正常的,仔细筹谋也有别的法子可行,可若是直接入了宫,就没退路了。”
林蕴月眼眶有些湿润,她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女孩儿,足够坚强,也足够理智。
但爱是不同的,她与师傅师娘可以说原本毫无联系,就凭着当初几句笑言般的话就收下她这个女弟子,悉心教导,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他们塑造的。唤醒她的思想,给她力量以对抗冷漠、嘲笑、不耐和悲伤。
林蕴月从很小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东西,像是一颗种子,又像是一小团火,长在人心里头,每想它一次,它就长大一点,为它流一次泪,它就得到了灌溉,长得更快,大到她的身子装不下了,就要发芽,要破土而出,在她的脸上开花。
可人的肉.体不是用来种植的好土壤,林蕴月知道,等到人面桃花相映红,像烈火那样带着杀气的红,红完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春,一切就会结束。
红的花绿的叶坠落下来,烂在脸上,化成水,从眼睛里流出去,也会顺便带走孕育它的土壤——她的血肉。
但爱是不同的,她贫瘠的身体几乎没有得到过慰藉,师傅师娘的爱是锋利的刀刃,把她心里的阴翳藤蔓割断,一团烈火也心甘情愿地化为温柔的小火苗,带着点舔舐的温情。
章熙樵感受到姐姐的痛苦与欢欣,年纪尚小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人会既疼痛又开心。两臂张开,牢牢地抱紧姐姐的小腿,把小脸贴在她的膝头,安慰一下。
林蕴月定了定神,摸了摸小孩儿错落的小辫,回道:“弟子不要退路,只要有能往前走的路,即便最后尸骨无存,虽死犹荣。”说着她顿了顿,又开口说道:“我要权力。”
都说道这地步了,章致拙也没什么可劝的了,和姜幼筠对视一眼,说道:“行吧,你自个儿想清楚就好,我也帮你留意着消息,宫里有风头了,我再同你说。”
林蕴月小小地笑了一下,难得有少女的天真娇俏之感。
姜幼筠仔细打量着她,两弯细长的柳叶眉,不似一般女子的纤柔,更加英气有韧劲;配上一双风流桃花眼,两相契合,端的是芙蓉面;琼鼻小巧,檀唇轻点,乌压压青丝如瀑,垂眉低吟,有弱柳扶风之意;撩起眼皮悄悄看人,有静水照花之美;略勾起朱唇,似笑非笑,又有檀云轻卷、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氛。
这样的样貌入宫定是不成问题的,姜幼筠在心里一一点数过印象中的秀女模样。
正经事谈毕,几人便开始入席吃起哺食。后厨上了一大盘子黄橙橙大闸蟹,仅仅用草绳捆住蟹脚便上大锅蒸,用时蘸些香醋秋油便是绝美滋味了。四人吃得畅快,只有章熙樵不太高兴,扁着嘴巴,还想再多吃一些螃蟹。
天色渐晚,蛋黄般透亮的夕阳落下,余晖眷恋地抛向黛瓦屋顶,将天色一层层渲成浅浅的青,厚厚的靛蓝,浓浓的墨色。
林蕴月坐着马车回府,手里捏着章熙樵送的一个小帕子,布料柔软,带着小孩子独特的乳臭味。心里颇为闲适,等待她的是截然不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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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致拙在工部的差事也慢慢走上了正轨,官家想在京郊三桦山附近新修一个园子,这差使正好落到了他所在的部门。旁人都羡慕,刚一述职,就碰上这大差事,便是稍稍剐蹭一点,这点油水就能吃得肚子溜圆。
反而是章致拙本人兴致不大,他也只是上头长官的下手,做不了多大的主,每日起早贪黑,来往于城里与京郊,有时候繁忙,也就匆匆在外头睡下了。
更何况,章致拙本身也不是什么贪官,大家都有的,他不好特立独行才收一点,别的歪脑筋也没兴趣去动。
才过去几个月,章致拙就瘦了好些,原先做的衣裳就不太合身了。姜幼筠唤了常用的裁缝师傅,各式里衣,外衫,外裳,襕衫,大氅,鞋帽,做了好一些。
“工部累可真是没错,才这么两天就黑瘦了,要不想想法子再挪一挪。”姜幼筠摸了摸章致拙的脸,有些怜惜地说道。
“才干了没多久不好这么办,至少干满一任,工部也挺好的,就事情多了些,同僚上司都很不错。”章致拙笑了笑,收拾好了衣衫就带着小厮往三桦山赶。
因着差事繁忙,要在路上休息小憩,原先用的驴车终于被换了,新做的马车果然舒适许多。
马蹄声哒哒,刚出了年,路上的雪水刚化,混着黄泥,颇有些泥泞,有稀疏的小草已钻出了地面,正是浅草才能没马蹄。
章致拙正闭着眼养神,一旁的小厮轻声说道:“老爷,您看前头的可是范志行范老爷。”
章致拙闻言,撩起青帘打眼一看,可不就是范志行嘛,身后也跟着个半大不小的小厮,身上背着个药箱。
马车更快,追上前去,章致拙下车打了个招呼。
范志行瞧见他来了,神情有些尴尬紧张,侧了身想遮住身后药童。
“范兄,咱们还真是有缘呐,不知这大冷天的你这是要去哪儿?”章致拙不明所以地问道。
范志行更紧张了,脸上的肥肉都开始有些颤抖,回道:“呃...我有一亲戚住在京郊,正好今日闲来无事,便来走动走动...对,走动走动。”
“这大老远的,要不上我的车,我也正好要去城外三桦山那儿,捎你一程。”章致拙很热情地说道。
“不必不必,”范志行连连摆手推拒,“不麻烦你,我这不大顺路,别耽搁了你的正经事儿。”
既然如此,章致拙也不强求,二人寒暄了片刻便就此别过。
到了地儿,章致拙便投入到了紧张忙碌的工作中去,连昼食也是囫囵吃的。官家要修的园子不小,没个一年半载的下不来。
想到这儿,章致拙叹了口气,原先官家还算勤政,可年纪上去了,越发好享乐,本就不大善政事,如此下去可要出乱子。
不过好在,一个新政.权的生命周期是有大致规律的,大昭朝建立没多久,阶级固化等一系列问题还未出现,有的还是萌芽,还有很大转圜的余地。再加上朝中大臣也牢靠,兢兢业业,外患未起,也算繁荣昌盛。
一天忙完了,天色开始擦黑,章致拙急着回家,没准还能赶上家里的晚饭。正当小厮把马匹套上车时,章致拙站在一旁余光一瞟,又瞧见了熟人,范志行正捏着针在给一老汉针灸。
好你个范志行,偷偷摸摸搁这行医问诊呢?!
第67章 卤牛肉
章致拙也不声张, 悄咪咪地绕到范志行身后,瞅他在干啥。
范志行正专心致志地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双眉皱着, 神情严肃。患者身材干瘪黢黑,一双手粗粝,掌心和指节处满是厚厚的茧子, 头发凌乱未束起,头顶心处白发格外多,看他的样貌, 大约是四五十岁劳苦大众的典型模样。
在卫生条件和粮食储备情况相对较差的情况下,面朝黄土背朝天, 单纯靠付出自己的体力劳动为生的农民, 平均的实际年龄仅有五十, 超过知天命的年纪已是长寿了。
近现代,在某些小村落号称有百岁老人甚至一百五十岁高龄的老人, 绝不少见,有些村子更是干脆称为长寿村。
但实际情况确是, 长寿村的秘密不是某保健用品所宣扬的那样,村民常年饮用富含硒元素的井水,而是户籍制度的混乱。
眼下的这位患者, 看着五十几的模样,大概率其真实年纪不过四十。章致拙短短一瞬,想到了好多, 古时候的农业真是全靠百姓一锄头一锄头,汗水摔成八瓣换来的。
施完了针,范志行轻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肘抹了抹额头渗出的一点汗, 刚把银针妥帖地收回棉布袋中,就看见章致拙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不知道看了多久。
“怎地好端端站我身后还不出声,可吓死我。”范志行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喊得格外大声,不像是愤怒,倒似乎是在掩饰其他什么。
章致拙毫不在意,眯起眼睛,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范兄,是谁前几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行医了?”
范志行有些脸红,但很快摆正神色,硬着嘴否认道:“谁知道,问我作甚。”
章致拙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补充道:“就在去岁十一月廿二,清源茶楼,正靠着前门大街的那个小阁,咱们点了一壶龙井,四样点心碟。”
还赖不掉了,范志行无奈,先跟章致拙拱了拱手讨了饶,又转身对那病人嘱咐了几句,开了一方药。病人弯腰鞠躬连声道谢,范志行摆了摆手,拉着章致拙就往一旁走。
“行了,咱也不藏着掖着,我前头确是不想再干了,可咱这不是控制不住嘛。”范志行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章致拙原本还想调笑两句,转念一想还是不妥,能够在被伤害过后还能再次做无回报的免费诊治,太伟大了。更何况范志行如今已是富商,不说腰缠万贯,也绝对可以肆意挥霍。
如今他瞧着一脸难为情,不好意思被人发现他还在行医的样子,人家做善事都是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他倒好,偷偷摸摸地做好事。有些诙谐,又有些心酸。
范志行原本还有些扭捏,看章致拙不说话,还是正了正神色,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之前那事确实伤我颇深,但怎么说呢,只求问心无愧吧。”
范志行好似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轻松了不少,整个人的精神头反而足了,原本僵硬的站姿变得自如许多,两肩松松地垂着,眉眼间带了点笑意。
“既然你都看见了,日后我也不躲着藏着了,大大方方的,自个儿也快活。”范志行又浮现出一丝当年在书肆和章致拙初相见时的吊儿郎当,“我如今也赚了一些阿堵物,他们生了病却没银子治硬生生熬死的,我实在不忍见,能治好一个就是一个吧。”
章致拙微侧了侧头,看了看范志行,身材略有些发福,年纪上去了也跟风留了一绺美髯,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年人。可仔细看他的眼神,自然流露出一股悲悯和坚定,是难得的豁达善良,以及暗藏的一颗赤子之心。
与范志行分别后,章致拙心里一直想着事儿,想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否无愧于心,是否对民有益,是否恪尽职守,是否尽心尽力。
他心里装了事儿,回了家,没滋没味地用了哺食,直到入夜躺在了床上,他才初步给自个儿下了判语。
他自入朝为官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之后下放到越州,再后来去了工部,一直到现在。
他自认兢兢业业,本职工作完成度优秀,也没有贪污腐败,渎职自污,也不曾仗势欺人,以权谋是。按照如今的时代的标准,他大概也算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了吧。
章致拙有些烦闷,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未阖紧的象格窗里泻下的一地温柔月光。
月亮幽幽,在漆黑的天幕中独特,引人注目。在四下静谧的夜里,人们的情绪大概更加细腻吧。
天涯若比邻。
章致拙想到了原本生活的世界,是同一个月亮吧,他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吧。从今到古,从那边到这边,他真的甘心只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却没有丝毫妄想——想为这里的人民留下一点别的东西吗?
章致拙揉了揉眉心,将衾被盖到胸口,缓缓地舒了口气,不是的,他想要,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就像范志行说的,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下定了决心,做完了心理建设,章致拙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眼一闭,安心睡去。
姜幼筠在一旁睁开了眼睛,任谁身边睡着的人翻来覆去、唉声叹气都睡不着的。她瞥了一眼香甜梦境中的章致拙,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有事憋在心里不肯说,害她担心半宿。不过瞧他没心没肺睡得舒心的样儿,事情大概解决了。
姜幼筠也转了个身,面朝着章致拙,被子下摸索了会儿,握住他的手,安慰地轻轻捏了捏,脸搁在他的颈窝,也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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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在三桦山要造的那处园林花费的时间比章致拙预想的还要久,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把大致轮廓搞定,若是日后想要再修缮和新建,还得再费上好一些功夫。
章致拙勤勤恳恳,几乎每日都会去三桦山瞅瞅,以至于底下的小管事遇见什么事儿都找的他。章致拙原先还有些担心,这部分工作原本是另一位同僚所负责,怕自己越俎代庖,他心里不高兴。
那同僚倒是爽快,瞧章致拙干活起劲,也乐得清闲,之后更是一趟都不来,整日在工部躲清闲。章致拙有些想笑,对同僚的心态也有几分理解,他原本就算半个关系户,安礼王侧妃的娘家大舅子,不算特别硬的关系,进不了清闲又贵气的礼部,只得来又脏又累的工部。
能得一分清闲是一分,能偷一分懒是一分。这些统筹底下的小官小吏,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情,在他看来是麻烦,但是在别人眼中却是权力。
原先章致拙在工部还有些隔阂,这次项目一做,倒也融入其中。工部尚书地位高平日里不多见,他实际是由左侍郎管辖的,是章致拙的直属上司,类似于line manager。
第一年章致拙的考绩评语仅是中等,到了第二年岁考便已是优等了。吏部给出的考核标准,四格与八法,分别包括守、才、政、年;贪、酷、不谨、疲软无为、浮躁、力才不及、年老、有疾。
章致拙并未像他人那般暗中送些冰敬、碳敬等,只是平日往来亲厚些。没法子,有些人看对眼儿了就是互投脾性,有些人则死活看对方不顺眼。基于此,章致拙对前两年的最终考校还算满意。
三桦山园林修完了之后,章致拙便暂时空闲了一段时间,也松松前段时间绷紧的弦。
工部左侍郎前几日还找了他一回,对他好生嘱咐,大概意思就是,他年纪大了,等明年就致仕回老家去,这工部左侍郎的位子就空着了,你好好干,等下一次岁考就上个折子给官家,刷刷眼熟,内阁那几个老头那儿也要时常走动着,最好直接晋升,留在工部挺好的......
章致拙哭笑不得,这位左侍郎徐沽徐大人确实对他青眼相加,平日里也多有照顾,可能把话儿说到这地步上也的确少见。
章致拙拱手谢过徐大人,也回了些好听话,大概是他年纪尚轻,才疏学浅,咱们工部还有许多有才华有能力的大人;他能晋升是官家对他的期望高,定不负,若他没晋升也是应有之理;他也很喜欢工部,等下一任还是会留在这儿,做些实事出来,才不埋没大人对他的教诲和深切期望......
徐大人满意得捋着胡子走了,留下章致拙一人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不管是什么时候,面对领导说些话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都不是件易事。
其他零零碎碎的事情处理完,今儿就算是结束了。章致拙快乐地骑上自个儿的小毛驴晃晃悠悠回家。
两旁榆杨竖立,青帜飘扬,酒肆挂出大大的招牌,还有货郎挑着担子大声叫卖,大街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路过一家店,生意火爆,小二端着碟子在铺子里穿梭,柜台后时不时响起声音,“二楼甲字三号位,一斤卤猪头肉。”章致拙也闻到了卤肉的香味,腹中馋虫忍不住了,花了四钱银子,也上前买了一斤卤牛肉。
捏起一片,放进嘴里尝了尝,章致拙点了点头,确实很不错,味道醇厚,香却不腻,牛肉横切面纹理清晰,还有略呈透明的胶质状,嚼之有韧劲儿,一片一片接一片。
等到了家,手里的一斤卤牛肉已吃了差不多一半了,章致拙遗憾地停了手。姜幼筠扔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他,让他净手,说道:“今日有两个消息得来,倒是一悲一喜,你想先听哪个?”
章致拙闻言有些奇怪,但还是顺势做了选择:“就先说喜事吧。”
“安哥儿殿试不错,二甲十六名,大伯他们正要大宴宾客,过几日咱们得去一趟。”姜幼筠说道。
还没等章致拙缓过神来,高兴应下,她又开口说道:“刚刚林府遣小厮来报,月姐儿的继母小徐氏昨儿晚上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许久未更,一看昨日的收益居然有12块钱,看来大家伙都没走,感动!为答谢各位的不离不弃,咱们抽个奖昂~
第68章
京城林府, 傍晚时分,难得天边有火烧云,大团大团, 橘红、朱红、绯红、胭脂红、扬扬洒洒。
林蕴月坐在窗边,手托着腮,静静望着天边的云。几月前, 她便参加了采选,原先那太监还嫌弃她的年纪太小,才十二岁, 可再次打量了半晌她的仪态容貌,还是把她的名儿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