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十八
陈新生嗷嗷地哭着:“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激动,求你们让我把话说完!”
望着他血水与泪水一起混在脸上,何如月心中也着实难受。
“警察同志,让他坐下把话说完吧?”
又对陈新生道:“你一定要冷静,你这样,咱们怎么谈话啊。你好好说话啊,别冲动。”
陈新生被扶回到凳子上,脸色灰败而悲凄,望着黄国兴和何如月,喃喃道:“求你们了,求你们给小蝶找个好人家。她可以不姓陈,可以跟别人姓,不要被欺负就好。”
泪水纵横,将他脸上的污迹和血水冲得一道一道。
“小蝶很乖的,她一定会听话的……”陈新生呜呜地又哭了起来,可怜巴巴地哀求,“我家衣柜第二个抽屉里,藏着两百六十块钱,都给你们,都给你们……求你们给小蝶找个好人家……”
黄国兴点头:“知道了。不管怎么判,你都安心改造。政府不会不管的,厂里也不会不管的。”
离开时,陈新生一步三回头,额头流下的鲜血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可从他眼神中,何如月明明白白看到了祈求。
费远舟把他们二人送上了公交车。
上车前,何如月再三关照,等陈新生判决结果一出来,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厂里。费远舟点头答应。
工作时间,公交车上没什么人,何如月和黄国兴坐在座位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晃动着。
黄国兴突然叹道:“小何你太容易动感情。做工会工作,是优点,也是缺点。”
“啊,黄主席请指教。我太年轻了,没经验。”何如月态度诚恳。
黄国兴看何如月,就是长辈看晚辈,欣赏且关爱。他语重心长道:“能设身处地替别人想,工作才能做得更细,才能真正服务好职工。但是需要帮助的人很多的,这回一冲动把陈小蝶领回家了,下回呢?你家住得下?”
何如月明白了黄国兴的意思。
他是真心为自己好,并非责怪自己的决定,而是担心会影响到她的生活。
何如月笑道:“谢谢黄主席,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没有多少能力,又是刚刚工作,帮不到多少忙。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对陈小蝶的处境没法视而不见。”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过,不要总想着自己有三头六臂,要多依靠组织,多研究政策,懂不懂?”
“嗯,记住了!”何如月重重点头,“那就请黄主席多多指导,我会认真学习的。”
黄国兴有点想笑,知道这孩子其实还是一知半解,实在没忍住,低声道:“你啊……工会的经费也是要争取的,懂了不?”
嗯?
哦!何如月突然醍醐灌顶。工会的钱哪来,要厂里给啊!要想更好地解决部分职工的困境,要学会跟厂里“哭”啊!
会哭的孩子才能多吃奶!靠她一个何如月,还真能养着陈小蝶不成?
懂了懂了,慈祥的黄主席,其实也是老狐狸啊。
刚刚在看守所被陈新生的悲凄搞得闷闷不乐的何如月,终于被黄国兴的狡猾逗笑了。
就知道能当上厂领导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黄主席这是提点自己,要充分利用政策去帮助职工,而不是靠一腔热情。
大概是黄国兴有意历练何如月。回到厂里,黄国兴给了她一个区民政局的电话,让她拿了厂里的介绍信,自己去问政策。
何如月也不怵,后世自己干社区工作,这些部门也没少跑。虽然传说中这年代的部门属于“事难办、脸难看”,看她相信,只要自己腿勤嘴甜,就一定可以把陈小蝶的事跑下来。
但眼下还有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不去福利院,那合适的收养对象呢?
虽然卢向文和祁梅对陈小蝶十分热心,但帮带和收养,毕竟差着十万八千里。一是陈小蝶到底还有亲生父亲在;二是这年头大家都不富裕,多养一个孩子开销还是很大的。
她也不能将陈小蝶硬塞给人家,更不能利用人家的同情。
想了想,何如月觉得这个事情可以缓一缓再说,要先去一趟民政局,问问像陈小蝶这样的情况,是不是有什么补助政策。
现在上午十点,区政府和吴柴厂就隔一条河,来得及去赶一趟。何如月将介绍信放进她的蛇皮袋小拎包,跟隔壁喊:“黄主席,那我现在就去区民政局一趟。”
“好的,早去早回啊。”黄国兴还是一如即往的和蔼。
说来也真巧,何如月冲到区政府,问了门卫大爷,将将跑到二楼的民政局办公室,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好拎着包回来。
男人是民政局救助科的程科长。一听何如月是来问政策,又看了吴柴厂的介绍信,程科长倒也很热情,说像陈小蝶这样的情况,如果父亲判了刑,母亲又不在世,的确是有补助政策的。到时候可以申请区民政局组织陈小蝶户口所在的居委会和吴柴厂工会一起碰头,商议补助分配。
末了,何如月嘴甜甜地要告辞时,程科长看着这个时髦姑娘说了两句题外话。
“吴柴厂工会的黄主席和周副主席我都认识,你是新来的?”
“是的。我这个月才毕业分配到吴柴厂工会,以后可能会经常麻烦程科长,请多多指教。”
谁不喜欢人美嘴甜的小姑娘啊。
程科长很欣赏:“呵,这才上了几天班,就单独出来办事啦,说明黄主席很器重你。不错不错。我跟黄主席是好朋友,以后有事尽管来,不用客气啊。”
真是没想到,一切居然这么顺利,何如月还以为不跑个十趟八趟,这事不会有眉目呢。
她沿运河走着,望着河对岸绿树掩映中的吴柴厂,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一时间心情也开朗起来,手里的蛇皮袋小拎包甩得高高的,随口哼着小曲雀跃地回厂去。
赶回厂里,差不多正好食堂开饭。何如月回办公室拿了饭盒,赶紧去了食堂。
食堂里像平时一样人山人海。冲去排队打饭的,打完饭端了饭盒找位置的,大呼小叫,热闹非凡。
何如月却发现,自己一进食堂,气氛就有点异常。很多人停下了喧闹,向她投来注目礼,甚至还有你捅我戳相互提醒着观望的。
姐姐我是很艺术,你们要不要这么夸张?
何如月暗笑一声,找了个短一点的队伍排上。
更奇怪的来了。她前面几个女职工突然转身就离开了队伍,排到另一队去了。
另一队明明排得很长啊。
不就艺术了一点,我是洪水猛兽吗?
再环望四周,何如月发现了不妥。换到另一队的女职工固然是一脸鄙夷,食堂里很多男职工也在指指戳戳,还有捂着嘴偷笑的,眼神里十分轻蔑。
明明徐秀英都说自己这叫“芭蕾舞头”了,明明今天早上很多人都在夸她的新裙子好看,不至于半天下来,自己就突然成了时尚异端吧?
正纳闷,一声冷哼传来。
是之前被何如月在食堂扇过耳光的那个保育员,端着饭盒,耻高气昂地走到她跟前,“呸”一声,吐了口唾沫。
“不正经!”保育员恨恨地骂道。
穿了条新裙子就是不正经?何如月柳眉倒竖:“嘴巴不干不净,小心我又扇你!”
“也不知道是谁不干不净,羞死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经验丰富的来。”
“什么意思?”何如月更听不懂了。
但这回旁边没人站出来,那些小青工一时也不在,四周都是捂嘴偷笑的,还有人轻声附和:“就是,太不要脸了。一个未婚小姑娘知道那么多。”
保育员更得意了:“所以帮陈新生带小孩呢,人家把床上的事都告诉她了哇……啊——”
话音未落,保育员已是捂着嘴一声惨叫,她手里刚打的滚热的饭菜,正正地扣在她脸上。
出手的当然是何如月。她冷冷地看着嚎叫的保育员,心里已经明了。
原来自己对费远舟的“性窒息”提示,被泄密了。
保守的年代里,旁人的不解、一时的冷眼,她还能理解,但保育员这种挟私报复的恶毒之言,她一秒钟都不会忍。
“还有什么话吗?一起来啊!”她喝道,“上次一巴掌好了就忘记疼了是吧?再敢到我面前说一个字,这回是泼菜汤,下回是泼开水,你要不要试试?”
保育员脸上烫得又红又肿,一时不敢再喷脏,却又百般不甘心,朝着四周的人吼道:“刚刚你们不也说得很起劲吗?都哑巴了?”
围观很开心,但谁想被泼开水啊。四边的人都不说话。
“我协助公安局破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问心无愧!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不用当事人告诉我。就你那猪一样的脑子整天只会盘算乱七八糟的烂事,有这功夫干点正事!告诉你,大学里有门课叫生理卫生,大学里还有你这辈子都没见识过的图书馆,各种外文书籍随便看,各个国家的经典案例怕是你听都没的听过。自己见识少,就拿个白布把头蒙起来,或者一头扎到泔水桶里躲起来,免得在这儿丢人现眼!我堂堂正正,怕个屁!”
人山人海的食堂,此时一片寂静,只有何如月清脆嘹亮的声音在高高的屋顶之间回响。
看似骂保育员没见识,其实却将那些指指戳戳的异样目光都骂了个痛快。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他们的确没怎么读过书,别说外文书籍,就是汉语书籍他们也看不来一本,之前只顾着传八卦痛快,谁能想到人家是在外国书里看来的啊。
见众人都不说话,只有保育员捂着脸嘤嘤嘤,何如月一昂小脸,冷笑:“你们都不要吃饭是吧。我倒是饿了。”
说着,她径直走到队伍最前端,将饭盒递进窗口,响亮地道:“二两饭,一份红烧鱼块,一份小青菜。谢谢师傅!”
也是好笑,队伍前端的人被她的气势震慑,居然自动让出一道路,供何如月插队。
打饭的师傅脑袋探在窗口,看热闹都看呆了,看到递进来的饭盒,如梦初醒:“好好,不客气的!”低下头开始打菜。
今天红烧鱼块,量很足啊。
虽然在食堂扳回声势,但何如月心里很怄,回到办公室,一个人关着门生闷气。
关于“性窒息”这段,是自己跟费远舟私下说的话,她就是怕传出去被人另眼看待,才特意找费远舟私下说,怎么就会传得全厂皆知呢?
何如月想起了一个人……
不!她想起了“一只猴”!
突然她心中雪亮。如果说这事天知地知她知费知,那么起码,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知道,就是丰峻!
不就是昨天在新华书店腹诽声音大了点吗?
不就是跟你抢书吗?况且我还没抢到。至于把这事宣扬得满厂皆知?
她走到门后,取下挂勾上的小包,掏出钱包,取出十三块钱,放进了裙子侧兜。
而后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向锅炉房走去。
说来也奇怪,香樟树下居然一片寂静。今天小青工们居然没有来午聚?
不管,何如月是来骂丰峻的,小青工在不在无所谓,少几个观众而已。
她走进水泥房,一眼就望见高大的锅炉冲直楼顶,几个工人正在忙碌,拖煤的拖煤,看表的看表。见何如月进来,都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活。
风机声、锅炉声,以及水汽声和燃烧产生的各种声音交混在一起,锅炉房又热又吵,简直一秒钟都呆不下去。
何如月提高嗓门,大声喊:“丰峻在吗?”
“找谁?”离得最近的一个工人也大声问,显然压根没听清。
“丰——峻——”何如月拢住嘴,大喊。
这回人家看懂了唇形,朝炉顶上指了指。但随即想到,也不可能让何干事爬上去啊,立即羞涩地笑了笑,自己从旁边的一□□上爬了上去。
片刻,丰峻从□□上爬下,全然没有另一位工人的笨拙,还差着一层楼的高度,就轻盈地往下一跳,正好落在何如月身前。
他深深地望一眼何如月,没有说话,反而绕过何如月径直就往门外走。
何如月赶紧跟上去,二人走出门外,在香樟树下站定。
这男人终于不白了,他刚刚应该是在炉顶上修什么东西,满手都是油污,脸上也全是煤屑。
但他似乎不在意,只淡淡解释了一句:“里面太吵,说话听不见。”然后转身就着锅炉房门口的水龙头擦了一把脸,又捏起一块肥皂角,仔细地褪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