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十八
“所以他应该没怎么读过书喽?”
黄国兴一挥手:“读什么书啊,就那两年中学,也是混日子。”
两年中学……只读了两年中学的人,怎么可能在书店里一眼看中毛姆?这年代毛姆可不火。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说话写字都挺像样的,还以为是个读书的料呢。”
“我也奇怪。看来特种部队的确锻炼人,他去了三年,回来脱胎换骨,不仅人变得阴沉了,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对了,连打架都比以前少了,哈哈。”
何如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听厂里青工说,丰峻经济条件不错?”
她问得委婉,知道“有钱”在这个年头还不算什么惹人敬仰的光环。
黄国兴想了想:“有一笔退伍费吧,和青工们的工资比起来,当然也不少了。丰成福一辈子过得苦,没什么积蓄的。”
“原来如此。”何如月没有再追问。
但她确定,丰峻用得起皮本子和英雄金笔的背后,绝不是什么退伍费。
这人身上的疑团,不是当过三年特种兵能解释的。
为了不让黄国兴疑心自己对丰峻有“特殊的兴趣”,何如月没有再问,而是转而说了些图书室的事儿,终于把黄国兴的话头给引开了。
…
回到家,陈小蝶还是和往常一样,和祁梅相处得亲亲热热。祁梅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而陈小蝶也越来越开朗,有了八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
晚上,陈小蝶早早地睡了,何如月衱着拖鞋去了卢家。
听说陈新生明天就会宣判,卢向文很是紧张,祁梅则低头不语。半晌,祁梅突然问:“在哪个法院?”
何如月被问住,还是卢向文比较了解:“这种案子,肯定是在中级人民法院的。”
见他们夫妻都颇为紧张,何如月道:“今天我跟我们黄主席说了,后面民政局会开协商会,我们厂里肯定会把你们的想法向民政局提的。还有……”
“还有什么?”卢向文不安地问。
“就是我们黄主席说,陈小蝶毕竟有爸爸,怕你们有顾虑,万一以后陈新生刑满释放回来找女儿,小蝶心里肯定还有这个爸爸的。”
卢向文和祁梅对视一眼:“这个我们早想过了。咱不管她是谁家孩子,就说考虑小蝶的将来,也该有个好的照应。我们……我们就当有个盼头吧。”
何如月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帮卢家争取到小蝶的抚养权。
既为小蝶,也为这善良的夫妻俩。
晚上,她熄了灯,向来睡眠极好的她,一时竟没能入睡。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丰峻。
原来丰峻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小孩。只是这个人的内心好难捉摸,他是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吗?
…
陈新生判了二十年,消息传到吴柴厂,一时议论纷纷。
有说陈新生捡回一条命,幸运的。
有说陈新生碰上严打,倒霉的。
也有说陈新生家丫头连个收养的亲戚都没有,可怜的。
也有说不管怎样陈新生分到了一套房子,丫头起码有点财产傍身了,还好的。
别人都在茶余饭后,何如月却终于舒了一口气。二十年,对于误杀来说,是挺长了,但对于陈新生来说,还能活着出狱,还能见到长大成人的小蝶,或许那时候小蝶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孩……
陈新生也是有盼头的。
有盼头,就是活下去的动力啊。
但何如月不知道,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门外,祁梅站了整整一上午。
她望见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出来,卡车厢里站着两排神情麻木的人,胸口挂着姓名牌,姓名上打着黑色的×。
这是要枪毙的!
祁梅紧张地冲上前,还没来得及把车厢两边的人都辨认完,卡车已经驶远了。
陈新生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祁梅。
他和另外几个也是今天上午宣判的犯人同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二十年,是他的刑期,但说实话,二十年还是三十年,目前他是麻木的,甚至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他只是贪婪地望着车厢外,他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望见中吴市的街道。
陈新生就这样望见了祁梅。这个朴素而整洁的女人焦急地望着每一辆车,甚至还跟着头一辆死刑犯的卡车跑了十来米。
面包车出门时,因为要给出门证,开得很慢,慢到祁梅竟然一下子扑了上来。
“陈新生在车里吗?车里有陈新生吗?”祁梅拍打着车窗玻璃。
居然是找自己的。陈新生一下子扑了上去,隔着玻璃大喊:“我就是,我是陈新生!”
车里的警察们怕出事,吼叫着“你干嘛,快坐下”,冲下去拉他,可陈新生力气很大,死死地扒住窗户。
祁梅听见了玻璃后的声音,也望见了玻璃上那张和陈小蝶有些许相似的脸。
“你判了多久!”她大吼。
警察们似乎感觉到这个女人并没有恶意,拉拽的动作也小了,似是默认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拽住陈新生手臂,让他不能动作。
“二十年!”陈新生用尽力气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尚有一些联系。
却没想到,车窗外的女人喊出了一句让他震惊的话。
“我想抚养陈小蝶——”
“你是谁?”陈新生喊。
可是汽车越开越快,女人跟不上了,陈新生没有得到答案,嗷嗷地叫着,流泪满面。
祁梅就这样被车轮扬起的尘土远远地抛下。
她站在烈日下,也不知道糊了自己眼睛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平生最大胆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用。但还是来了。气喘吁吁,但畅快淋漓。
一直到傍晚,何如月下班回家,见到祁梅,祁梅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中。
支开陈小蝶,何如月拉着祁梅进屋,低声道:“祁阿姨,小蝶爸爸判了……”
祁梅望着她,点头:“我知道,二十年。”
何如月一惊,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这年头没手机少电话,谁也不会特意传这个,可不就很奇怪?
没想到祁梅说:“我见到小蝶爸爸了。”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怎么可能?”
祁梅缓缓地:“我从早上开始,就在法院门口等,被我等到了。只可惜,我和他就隔着车窗玻璃说了两句……”
“说什么了?”何如月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我想抚养陈小蝶。”
“然后呢,她爸爸说什么?”
“不知道。车子开远了,我没有等到答案。但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舒服多了。”祁梅凄然一笑,“也许我太天真了吧,我就是觉得,要是小蝶爸爸能亲口答应让我们抚养小蝶,这事情就成了。”
一个念头在何如月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她突然叫道:“或许可以的!或许可以的!祁阿姨你等等,我回去打个电话!”
“小蝶……”祁梅被她吓到,怔怔地望着何如月飞一般地跑走了。
此刻的何如月,如此庆幸家里有电话。
她记得公安局的号码,并且由衷地希望,此刻费远舟还在加班。
果不其然,严打让公安局的同志都忙得很,费远舟真的在加班,一听何如月说有人想探视陈新生,费远舟惊呼起来:“你这电话可真打着了,他今天宣判,只能在看守所再呆一晚上,明天就要集体送到农场去。”
“农场在哪里?”
“大西北啊。”
果然是打着了!何如月急得跺脚:“好险啊!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安排一下啊?就今晚见一下呗?”
…
幸运的是,何如月和黄国兴前天去看守所探视的介绍信还在有效期。吃过晚饭,何如月跟陈小蝶说她和卢叔叔祁阿姨有事出去一趟,让陈小蝶自己洗澡睡觉。
陈小蝶似乎有些意识到什么,乖乖地点头应了,去桶里打水。
看守所门口,还是熟悉的场景。费远舟见过祁梅,一看何如月带他们过来,心里有些猜到,等门口的岗哨验过介绍信,便带三人进去。
何如月是第二次来,但卢向文和祁梅却是第一次,都有些紧张。
像是相互打气,卢向文拉着妻子的手,低声道:“待会儿咱们好好跟小蝶爸说,咱们诚恳些,没事的。”
祁梅点点头:“我想他会同意的。”
走在前头的费远舟抬头望了望何如月,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还是那间熟悉的访客室,还是那张熟悉的大桌子,甚至,还是熟悉的镣铐声。
铁门打开,陈新生出现的一刹那,他惊呆了。
“是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祁梅。
何如月站起身:“陈新生,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卢向文同志,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位是祁梅同志,市广化路小学的老师。他们听说你明天就要出发去农场,所以连夜来找你,有事和你商量。”
陈新生有些恍惚,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坐到了大桌子的对面,额头上撞出的伤口涂着红药水,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边卢向文已经拿出了二人的工作证,摊开递过去:“这是我们的工作证,我是骨科医生,她是语文老师。我们都是何如月……何干事的邻居。”
陈新生终于有些回过神,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正是住在何干事家里。
“小蝶……她还好吗?”
何如月道:“她很好。白天她在祁老师家,由祁老师带,晚上在我家睡。她很能干,也很乖,刚刚我说要出门,她自己去打水洗澡了……”
一想到女儿自己打水的样子,陈新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何如月低声道:“我没有带她来,也没告诉她你已经宣判。”
“不,不要!”陈新生摇头,“别让她看见我的样子,也别让她知道我在这儿。以后你们就告诉她,她爸爸死了。”
你们。这两个字用得有些奇怪。卢向文望一眼祁梅,有些不安。
关键时刻,祁梅居然镇定下来。她勇敢地望着陈新生:“白天我们见过,我说的事希望你考虑一下。”
没想到陈新生想都没想:“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