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白牙牙牙
月上枝梢,夜深霜重时,一行六人牵着马匹离开驻扎地。
每一匹马的马蹄都缠了厚厚的布,保证马蹄落地时发出的声音不会惊动任何人。
一直到离开驻扎地几里地,衡玉才抬手,脱下那将她大半张脸都遮挡住的兜帽。
“走吧,我们去云溪城。”衡玉轻声道。
那曾经深深烙印下容家痕迹的军队,如今千疮百孔,正驻扎在云溪城外。
***
幽州云溪城,可以说是幽州的第一道门户。
这里一旦被攻破,幽州一小半的城镇都将暴露在异族铁骑下。
所以这个城镇有着很美好的名字,也有着非常荒凉的环境。
近期云溪城最热闹的事情,大概是有个叫‘家荣’的戏班子过来义演。
这支戏班子并不专业,表演水平一般般。
但他们的班主说了,是听说容家军为了镇守幽州付出巨大牺牲,他心中感念容家军的英勇,所以带着他家的戏班过来免费表演一个月,让云溪城的百姓和容家军的士兵们都能放松放松心情,从中寻得些乐子。
当然,容家军现在不叫容家军,而是改了名字叫‘西军’。
只不过大家都喊习惯了,西军这个名字更多用于朝廷公文,在民间还是更习惯‘容家军’这个名字。
哪怕是容家军的士兵们,也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由此,其实也能感受出来容家人刻在这支军队的印记之深。
——哪怕人走茶凉,物是人非,这种印记依旧没有被磨灭掉。
这天上午,云溪城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水。
整个土黄色的城镇被雨幕笼罩,也别有一番风情。
不过,容家军左军统领徐腾并没有那个心情欣赏,站在门口看着下个不停的雨水,他心烦道:“下下下,该下的时候不下,不该下的时候雨水倒是下个不停。”
妻子追出来给徐腾加衣服:“你还能左右了老天爷不成?你今日不是不用去军队吗,正好有空,带平平和安安去茶楼听说书吧。”
“什么说书?”提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徐腾的心情好了些。
“就那个家荣班,他们不仅过来表演,还带了三四个说书先生过来。最近那几个说书先生一直在茶楼里说书,说的是什么……话本名字好像叫《将行》。”
荣。
听到这个发音相似的名字,徐腾眼底一暗。
但是为了不给家人招来祸患,徐腾压下喉间那种哽咽,努力眨了好几下眼睛,笑道:“行,我正好带平平和安安去买饴糖吃。”
“省着点用钱。”妻子嗔他一句,却也由他。
徐腾苦笑:“真的缺钱,买糖的那几个铜钱也顶不了什么用。”
妻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沉默一瞬,说:“李顺他真的没救了吗?”
“没钱、没药、没大夫,什么都没有,我这个铁骨铮铮的兄弟居然只能躺在床上一心等死。”
“……可是李顺好歹也是统领,军
队里真的都不管管吗?”
“呵,李顺的两个属下巴不得他赶紧死,给他们腾位置呢。他们的背景那么大,有他们在,军队里谁敢管李顺?”气闷一句,眼看着妻子的情绪也不对起来,徐腾拍拍自己的额头,脸上浮现起几分歉意,“不该跟你说这个的,我去看看平平和安安他们醒了吗。”
一双儿女还没睡醒,徐腾从院子走进他们的屋子,将他们从床上捞起来。
两个小孩子原本还想再睡下去,但徐腾一说要带他们去买糖吃、去听说书,他们顿时不困了,快速从床上弹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积极地拽着徐腾出门。
徐腾被他们逗得开怀,心底的惆怅压下去不少。
今天是每旬一次的集日,主街比以前热闹不少,徐腾直接领着女儿走进他常去的茶馆,挑了个角落的桌子坐着。
像徐腾一样出来听说书的人不少,不多时,茶馆就坐了个七七八八。
衡玉和侍卫长两人来得有些晚,走进茶馆里,里面已经没有单独的空桌子了。
“看来这出《将行》比我想象中的受欢迎。”衡玉用折扇敲了敲虎口。
她今天做的是普通书生打扮,容貌还是那个容貌,不过稍稍收敛了几分自己的气质,免得因为气质太过突出而显得突兀。
侍卫长那利如鹰隼的目光在茶馆里扫视一圈,在要收回来前,他的目光突然在徐腾身上停顿片刻,慢慢地,他眼中浮现起克制的喜色。
“少爷。”侍卫长侧头看向衡玉,悄悄打了个手势,并且指着茶馆最里面那张桌子。
衡玉诧异挑眉,没想到会这么巧。
“我们过去吧,你尽量别说话。”衡玉边绕开人群往里走,边低声提醒侍卫长。
他们每个人的容貌都是做过伪装的,就算是熟人也没办法认出来,但声线就不好伪装了。
走到最里面的桌子,衡玉倒握折扇,朝着徐腾拱手一礼,温声询问徐腾介意他们坐下吗。
徐腾的目光从衡玉身上一掠而过,在侍卫长身上停顿多了几秒。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高大的男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不过徐腾实在想不起这种熟悉从何而来,他摇头表示不介意,请衡玉他们坐下。
衡玉才刚坐下不久,说书人便登台一拍惊堂木,讲起《将行》这凄美悲壮,又跌宕起伏的话本故事来。
☆、第30章 王朝因我兴替30
《将行》这出话本, 很多人就是听个热闹寻些乐子,但落到一些人耳里,却因为太有代入感而震人发聩。
徐腾搭在木桌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大概是觉得抖得太厉害, 怕被人察觉出异常来, 徐腾将手收到桌子底下, 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
可是, 他泛白的唇角、陡然猩红的眼睛却无法遮掩。
衡玉一直在摇动折扇。
借着折扇的遮掩, 衡玉的余光低调落在徐腾身上,仔细观察他的异状。
在话本中场休息时,衡玉端起面前的茶杯细抿一口, 似乎是刚觉出不对般, 她问徐腾:“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我看你额头上好像冒了不少汗。”
徐腾猛地回神, 胡乱用袖口擦去额上的汗:“没什么没什么,是这天气太闷了。”
“也是, 这一大早的就在下雨。”
衡玉状似抱怨, 又将面前的糕点推到平平和安安的面前,说自己没什么胃口, 给两个小孩子尝尝。
徐腾连忙出声拒绝,不过还是坳不过衡玉, 不好意思地取了两块糕点。
“《将行》里面那被奸相残害的舒将军一家, 我听着……他们的事情与容老将军一家有几分相似。”就在这时, 隔壁那桌的客人突然轻声交谈起来。
“听说这出话本就是为了容家军写的。那家荣班的班主不是说了吗, 什么……什么艺术来源于生活, 有些相似也是正常。”
他们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 但衡玉这一桌,她、侍卫长和徐腾都是常年习武之人,耳目很清明,这番话几乎一字不差地落入他们耳里。
衡玉心底一乐,这还真是巧,她正想着该怎么把话题扯到容家军身上,隔壁桌就完成了这个助攻。
“如果容老将军对应上了舒将军,那奸相呢?这满朝公卿里有没有这么一个奸相?”衡玉眼神黯然,突然低声道。
似乎是觉得情绪外露得过了,她忍不住别开头,朝徐腾一拱手:“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
徐腾摆手。
他看了看衡玉,欲言又止。
于是脸上也不禁怅然。
如果容老将军在,不,哪怕老将军不在了,容宁将军在的话,他们这些人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容宁将军铁骨铮铮,怎么可能会勾结鲜卑呢?他平生之愿就是封狼居胥勒石以记,怎么可能会跟那些他所睥睨的外族为伍?
……而且说实话,就算容宁将军真的做了错事又如何?他依旧愿意追随在容宁将军身侧。
在徐腾看来,这满朝公卿里,只有容老将军和容宁将军在时,他们这些卑贱之人才能活出头。
军人保家卫国,保家他可以理解。
但是卫国?这样的国有什么好守卫的。
这么一深想,徐腾就忍不住走神,完全没把后续的话本剧情听进去。
说书人退台后,两个小孩拽着徐腾,嘴里一个劲说着舒家好可怜,那个什么相是大坏人。
徐腾摸摸他们的头,教他们:“是啊,舒家是大英雄,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心里什么想法都有,但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从来没考虑过国家大义,他们怎么会不坏呢。”
他感慨完了,看着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模样,轻叹一声,将铜板扔到桌面上,牵着两个孩子离开茶馆。
衡玉没有追上前去,只是坐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许久,她侧头去问侍卫长:“他是谁?”
“徐腾。以前是将军的亲兵,后来资历攒够了,就被调去左军当统领。”
按照雍朝的建制,一军统领手中有两千士兵。
衡玉唇角轻轻弯了下:“暂时将突破口选在他的身上,你派人去将他这几年的事情调查清楚。”
其实她到云溪已经有三天了,但可惜的是,一直没有寻找到最合适的突破口。
在容家军里,容家旧人非常多,可不是谁都能够进行合作的,不细细挑选绝对会出大事。现在来看,这个叫徐腾的统领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一日后,徐腾的信息全部摆在衡玉面前。
侍卫长解释道:“少爷,属下动用了我们埋在容家军里的人,但时间太匆忙了,目前只能查到这种程度,更细致的信息还需要再等一日。”
“应该足够了。”
衡玉说,垂眸迅速浏览起上面的内容。
片刻,她的指尖在‘李顺’这个名字上停顿片刻:“安排一下。”
她没明说,侍卫长却已经会意。
***
病人不会对大夫设防。
更何况,这个大夫还是无偿义诊。
所以,虽然觉得这个大夫问的问题太详细了,但大夫解释说他的病很可能跟军营生活有关,李顺也就信了。除了不能说的事情,大夫问的其他事情他基本都回答了。
末了,大夫将列好的药方递给李顺:“药方就是这个,我尽量列了便宜又有效果的草药。”
李顺心中有些忐忑,伸手接过药方。
他是没落世家出身,写得一手好字,又因为常年行军接触过浅薄的药理知识,大概扫了眼药方,李顺就知道大夫果然没有骗他,药方上的草药都比较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