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皇帝起身,望一眼她,但吩咐摆驾,而神色莫辨。
陆满福暗中观察了许久,才发现主子殊无恼意。待得几天后长公主去信,李嫔依言撰稿,方解其意。
不过两个的关系并未因此恢复如初,只是不冷不淡的的,皇帝不像从前一般烦躁亦怒,李嫔也不再动辄发呆流泪,回回皇帝去瞧她,常见她撰书写稿,偶尔翻上一翻,也并不多话,泰半的时候倒是都在逗小格格,渐渐养得一日不见他便要哭闹。
圣上疼爱女儿,索性在养心殿给她劈了间小屋,去不了时便叫人抱过去,一面忙一面照看。有时候大臣觐见,看见他膝上勉强坐着一个身子骨儿还软绵绵眼睛却极有神的小娃娃或是听到哭声,也丝毫不以为异。
一晃岁末,长公主回京,随之而来的还有殷陆离。抑或说,长公主是随了他进京。
第90章 掌上明珠
殷陆离到京是在傍晚, 内廷传旨, 连夜就进了宫。
皇上召这个二品大员却随意,就在养心殿西暖阁, 因喜儿黏在他身上不下来,索性还带着孩子。
小喜儿九个月, 会坐会站,时不时还敢溜着桌沿儿走一圈儿,皇帝将她揽在身边防着她乱动, 小家伙似也知事,乖乖呆在他手里不动弹,只瞧着来人眼生, 一双眼睛眨巴个不停。
殷陆离叩拜,抬头瞧见这粉妆玉砌的小人儿不由下意识的一怔, 又屈膝下去, “臣殷陆离见过格格。”
“朕的堂堂一省巡抚, 拜她一个奶孩子, 你这是要折煞她啊。”皇帝笑着止他, “快快起来。”
小喜儿去扒他的胳膊,手脚并用的爬到了他身上,颤巍巍站了起来,好奇的打量着殷陆离。
“舟车劳顿,一路辛苦。”皇帝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吩咐赐座, 不留神叫她尖尖的牙齿咬了一口, 沾了满手的哈喇子,他往她绣满了蜜蜂蝴蝶的红缎小棉袄上一擦,对殷陆离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科举改制,兹事体大,现而今显然时机是不成熟。朕省得你不是激进的人,又实在好奇你此举是何用意,故召你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喜儿低头,瞧见小衣裳上头被她蹭湿的一片,小嘴一瘪,攀住他的手臂,趴上去就是一口。
这回是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皇帝嘶的倒吸一口冷气,板着脸告诫她:“再不听话,就回启祥宫去。”
喜儿七个月大的时候就懂回启祥宫是什么意思,要么就是她在小房间里自己玩得无聊,要么就是在大屋子里,她香香美美的娘亲,只准叫她看,不准叫她碰,回回都叫她在桌子对面的小筐子里坐好,动一动就叫抱她出去,哭破喉咙也不让进来。与能叫她作翻天的养心殿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这一句话可比什么能止小儿夜啼的虎姑婆管用,她一下子老实了,闷闷拽着他的手坐好,歪头去看殷陆离。
给她一打岔,殷陆离方说一句“禀陛下”就吞了回去,此时方重新开口,“水不试不知深浅,臣在江苏三载,江苏形势,臣心中自有其数。然放眼天下,却如雾里看花。我国民有三万万,碌碌无为者不计其数,有志保报国者,亦不计其数。陛下请恕臣直言,科举改制不是时候,投石问路,却正当其时。”
皇帝捻了捻手上的扳指,“这块石头,砸得可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脑袋,你扔下去,朕也未必保得住你。不急这一时,你且等根基稳一稳……”他执起桌上的折本瞧了瞧,便又搁回去,“这本子留中,你也不必再惦记,等该发的时候朕自然叫军机处拟旨。”
殷陆离离座起身,拜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几句话。”
君臣数年,皇帝倒是知道他的脾性,看起来不温不火,主意拿得却比谁都坚定,他点点头,“朕听着。”
殷陆离谢恩,拜问:“臣想请问陛下,长公主办女学,以何可兴?”
皇帝道:“太后懿旨,此后八旗秀女,望出寒山书院,以其有利可图。”
“陛下圣明。”殷陆离颔首,“女学可兴,非以有良师,有向学之女郎,盖因其有利可图。因此有人逐利,有人追风,一夕之间,女学举国兴盛。臣敢问陛下,新学可有利可图,有风可追?”
科举取士是为正途,一日不改制,新学便要在夹缝里生存一日,永无出头只可能。皇帝但不言语,只听他道:“事无利不兴。臣再问陛下,新学不兴,何以开民智?民智不开,何以兴吾国?”
“陛下,人之将趋,必以见力。科举改制可缓行,却不可缓提。”他伏地叩首,“臣恳请陛下,将臣的折子下发军机。”
“殷先生。”皇帝起身扶他,“明微以师礼待你,朕亦以你为师。朕之你一心为天下计,可若叫朕为此而失良师,朕于心何忍?”
倏忽手里的胳膊不见了,喜儿直犯瞌睡的小脑袋便抬了起来,莫名其妙的瞧着两个搭着手的大人。
“啊呜。”她扁着小嘴巴,小声提醒他们了一句,却没人理她,只那个跪在地下的人道:“臣微末之人,不足挂齿,忝尽薄力,则心满意足尔。苍生为本,社稷为重,臣乞望陛下勿舍本逐末。”
皇帝道:“正是社稷为重,才少不得你这般一心为国、替朕开山辟路之人,此事不必再议,朕不会准许。”
“陛下——”殷陆离还待再说,他却已转身扶了小格格起来,略一回首对他道:“你跪安吧。”
殷陆离瞧着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一软,一攥袖口,叩首告退。
方至门口皇帝便叫住了他,道:“朕叫宗泽在上书房等着,你顺道去带他回去吧,告诉他这几日朕放他的假,不必来书房伴读。”一顿又道:“你也在家歇着,不必来上朝。”
方说着,喜儿就一把扑倒在他怀里,手脚并用的往他身上爬。皇帝笑笑,一把抱起了她,瞧她挣着身子往外探,便吩咐丫头拿狐裘。
腊月的天,寒风刺骨,皇帝裹着她溜了好大一圈儿。先是去长春宫里,她挤到合惠的小床上,一巴掌把他拍醒,唬得合惠手脚一弹,一个激灵惊醒。连嬷嬷都吓得肝儿颤,他倒很是沉得住气,睁开眼与喜儿大眼儿瞪小眼了一会儿,看见她头上带的绣了一对小彩凤耳朵的虎头帽,一把就扯了下来。
喜儿给拽的一个趔趄,待反应过来,小手刚伸出去就被提溜了过来,皇帝拿了帽子遮住她光溜溜的脑袋,先是训了她一句不许惹事,又把合惠抱起来,甚是严肃的与他道:“喜儿是妹妹,你是哥哥,就是打你也不许还手。”
两个都听不懂,一边一个儿在他腿上坐着,合惠老老实实,小喜儿就手脚并用,要把他挤下去。
“我来吧。”敏妃瞧了便过去,把合惠接了过来。
“你个小霸王。”皇帝又气又笑,一腾出手就点她脑门,一面随口吩咐敏妃:“叫乳母给他穿上衣裳,昨儿去瞧太皇太后,说是又念叨他们了,朕带他们去趟寿安宫。”
去寿安宫,自然也要顺道走一趟慈宁宫,孙辈众多,皇太后待他们,疼爱有余,亲切不足,偏出了喜儿一个例外。
皇帝头回带她过来的时候喜儿八个月,自个儿啃着点心瞧了她半天,最后把没啃完的大半块糕点送给了她。
皇太后哭笑不得,却从乳母手里接过了她,她也乖,坐在她怀里玩手上的五色缕串的小核桃手串,摇手晃给她看,偏还是她给的一对,只引得太后发笑,与皇帝道:“这是要成精了。”
皇帝赔笑,心道方才分明是在扯,她那是带链子带的腕上不得劲儿了,想叫解下来。
小喜儿最爱叫人抱着,为了能赖在你身上,她能使出浑身懈数叫你喜欢她。
软软的一团,看着就叫人心生怜爱,皇太后难得偏爱些哪个孩子,偏就叫她降住了,连带合惠也喜欢了一些。
喜儿坐在她怀里吃东西,连吃带掉渣,看皇帝喂一口合惠,她还要吼一嗓子。
皇太后给她掉了一身的碎屑,难得不嫌她,拿绢子给她擦一擦嘴,与皇帝道:“你甭把她惹哭了。”
她霸王,皇帝就故意气她,越发把合惠抱了过去,一面道:“您瞧她这会儿英雄,回了启祥宫就老实了。”
说启祥宫太后就拧着心,闹来闹去,到今天也没个消停。李氏但能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她也不再操心了。不愿意跟他分白这些,她啜口茶换了话题:“听说浙江巡抚殷陆离进京了?”
皇帝手上一顿,“儿才召过他,额涅有什么见教?”
皇太后道:“明儿宣他进宫我瞧瞧。”
“额涅……”皇帝语塞,但叫她一横,“温禧见天儿的往南跑,你们打量我是瞎子聋子?”
“儿省得了。”皇帝摸摸鼻子,但一颔首。
转回启祥宫,小喜儿是最不乐意的,她闷闷不乐的藏在阿玛的狐裘里,等听到朝云的动静才拿小手扒了个洞出来,瞧眼是她,很是开心的张开了短短的小胳膊。
皇上裹的严实,一路风霜冷气,她浑身都犹是热乎乎的,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意,朝云小心的抱过她来,问了句格格要去找娘亲么,得她首肯,便抱她去了暖阁。
她娘亲不爱抱她,她有点意识了以后却喜欢亲近她,回回努力,回回挫败。
下头进了杏仁茶,明微写字累了正用,朝云把喜儿抱过去,将进门怀里的小人儿就啊呜叫了一声儿提醒她看她。
明微瞧来一眼,她便一乐,张着小手叫朝云抱她过去。眼见得明微搁下了杯子,以为她要抱她,方要高兴的一头扎进娘亲香香软软的怀里,就见她转眼拿起了书本,叫朝云把她搁在对面。
小喜儿是呆不住的性子,见天儿要晃,晃到明微面前就赖着不想走,明微缠不过,就叫把她月子里睡得小摇篮拆了腿搁在炕上,把她放在里头坐着。这篮子是红木酸枝所打,分量颇重,四周架子围的也颇高,刚好能防着她爬来爬去。
头一回把她搁在里头的时候,拨浪鼓、虎头娃娃、泥摩罗、机械小人儿至于许多珠宝首饰摆了一篮子,喜儿满是新奇,自得其乐的玩了半日,后来玩厌了,就企图叫她抱,没料一闹就叫丫头抱了出去。
这以后就不敢再闹了,明微叫她坐着,她就乖乖坐,不叫她摇拨浪鼓就不摇,委屈巴巴的扯她的布娃娃,有时候无聊到睡觉,睡醒了赶上她娘亲心情好,才会抱一抱她。
喜儿虽然十分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更是十分喜欢让她抱,可也没喜欢到能叫她牺牲一下午的自由来换。一见着那个篮子,她立时八爪鱼似的扒在了朝云身上不肯下来了,直到他阿玛换过衣裳掀帘子进来,把她的小鞋子脱掉放在了炕上。
明微不肯叫她在炕上乱爬,喜儿试探的踩了踩软绵绵的绒毯,回头看她阿玛,得他首肯才踩了上去,踮脚溜着桌沿儿走了两步,停停走走,直走了一半就不敢动了,眼巴巴看着明微手边的杏仁儿茶。
“给她拿半盏没放茶的来。”明微吩咐朝云,待送过来,自己却没动手的意思,皇帝便接了,唤喜儿过来,十分耐心的拿调羹喂她。
“噢唔。”喜儿偎在他怀里,一边喝一边不死心的和她说话。
“老实喝。”明微瞧了她一眼,即低头翻书。
喜儿扁扁嘴巴,一头扎进了皇帝怀里。皇帝一把抱起她来,一手却还端着茶,交于陆满福拿着,但道:“娘亲要忙,阿玛带你去看自行狮……”
各地办工厂,推新郑,下头也就搜罗了不少洋玩意儿进呈,有些模型摆件儿交给了内务府研考,有些就堆在了启祥宫。
他见不得明微冷待孩子——即便也没有多冷——也不愿再为此与她争辩,每每这个时候总抱了喜儿出去,竭尽所能的哄她高兴。
于明微,这样安安稳稳的,他已经没有所求。便是合惠也不再时不时抱过来勉强她瞧了,回回提醒着她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养着,还不如随她所愿。但能好好教导,叫合惠长大了能够晓事,也算得造化了。
纯金打造的狮子,每一根毛发都雕刻的清清楚楚,不知用了什么机关巧括,只要按下肚子底下的开关,就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吼声。
“哈哈!”小喜儿倚在他臂弯里,开那狮子朝自己走来,半点不怕,只乐得拍手欢喜,待走近了,一把抓起来砸在了地上。
小狮子摔在地上,一命呜呼。
“哦?”她懵懵的回头看阿玛,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不动了。
皇帝捡起来瞧了瞧,递给陆满福,叫他送去造办处修,而后抱起喜儿,无奈又疼惜的捏她的小脸,“你个小惹事精。”
第91章 红鸾之喜
早起天有些阴, 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朝云才伺候明微起身就听下头禀长公主来了,不由略微吃惊。
虽长公主一走一回,是必然要到启祥宫打声招呼的,却从没这么早过。
明微迎出去, 见她大冷的天连个手炉也没拿,裹个披风就来了, 冻得双手冰凉, 便一面叫丫头拿了自己的给她,一面问她如何这早晚过来。
“昨儿……”长公主欲言又止, 但道:“我一晚上没睡着,索性进宫来找你说说话。”
“怎么了?”明微倒茶给她, 抬手挥退丫头,长公主便挽住了她, 道:“昨儿晚上皇上使人告诉我,殷陆离上了折子,请改科举。”
明微一惊, 转念算日子,这些天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似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她, 但问:“怎么改?”
“废八股,并行文艺理农工商医。”长公主深深拧眉, “他力主开阜通商, 去岁又办船工局, 舍八旗亲贵而招商给了民间富商,朝堂上早已得罪了一大堆的人,有多少人就等着纠他的错处。这折子若问世,便是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届时勋贵清流,必都群起而攻之。珩哥儿已将折子留中,也不准他上朝,可他的脾气……”
明微自认识她以来,从没见过她有半分失色的样子,为殷陆离,是头一次。她却没法子替她做什么,只抚着她的手臂低叹一句:“君子证道,不问生死。陆离舅舅若是想去做的,我们没人劝得住他。”
“我知道。”长公主掩唇,深深吸气,“他自有他的一腔抱负,我没想过牵绊他,明微,我就是心里乱的厉害。”
明微伸臂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母亲年未及笄,已名满天下,至年长,更以一介女流,为天下文人推崇;我父亲虽一失足成千古恨,曾却未满而立,便位及中堂,是大晋开国以来,入阁汉臣第一人。诚为有伯乐故,亦因敢为天下先。”她的父亲母亲,身成名就,又岂是顺风顺水,不经风浪。明微笑笑,但继续与她道:“我生平唯一服气的一人,却不是我母亲,也不是我父亲,而是陆离舅舅。在我眼里,我父母的才华可计,陆离舅舅的才略,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要为天下论,未必辩不出个黑白。”
她说殷陆离,眼里犹有光芒闪烁,那是她深藏心底,永远不会忘却的美好。她拍了拍长公主,“你要相信他。”
“有回他醉了,我与他说话。”长公主缓过来,轻轻吐了口气,“他说他生平最悔是负气南下,没能看顾你一二。说他授课,从未见过聪明如你的学生,你若为男儿,必当大用。”
“这话我倒是当之无愧的。”明微挑眉轻笑,“他只我一个学生,也没得机会去领略旁人的聪慧了。若为男儿便算了,我只知道,公主虽为女儿身,亦不输男儿。天下女子,能匹配我陆离舅舅的,只此一人。”
“好你个坏蹄子!”长公主向来一身豪气,少有女儿态的时候,为她一说,只觉双颊滚烫,伸手就去呵她痒痒。
明微最不禁痒,她一伸手便讨饶:“好姐姐,饶了我。”
一时朝云过来,请她们过去用早膳,长公主才撂下手,同她去用早膳。不料才喝了口汤,门上就禀赵平求见。
赵平算是长公主近身伺候的内侍,明微瞧了瞧她,长公主但把勺子一搁,叫传人进来。
赵平显是有事要禀,打千儿问安,碍于明微在前,却迟疑不言。
明微起身回避,只叫长公主按住,对他道:“你且说,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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