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赵平是个伶俐人,但应个是,即言简意赅的禀道:“奴才一早去殷大人府上盯着,就见谷安川在门上候着,等府里开了门,他就进去了,不多时殷大人就随他出了门。奴才一路随在他们后头进了宫,方才瞧着,谷安川是领他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召他,长公主讶了一讶,“额涅召他做什么?”立时派了他去慈宁宫打探消息。
赵平直到快晌午了才回来,去了一趟慈宁宫回来,仿佛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软脚虾似的扑通跪在地上,惘惘道:“奴才恭贺主子大喜,才太后娘娘做主,把殷陆离指给您做了额驸,已叫传谕万岁爷,命内阁大学士拟旨。”
一字千钧似的,他紧张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句话说完。
“你说什么?”长公主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了,蓦地站起身来,但听赵平小心翼翼的回道:“皇太后将主子指婚给了殷大人。”身子不由一晃,拔脚就出了门。
长公主额驸早丧,守寡数年,此时太后指婚,消息早已传遍了内廷。她从启祥宫一路走去,但凡脸熟一些的奴才,都会道一句恭贺长公主大喜。
她脚步匆匆,先只皱眉,听到后头便将袖子一甩,呵斥他们住嘴。最后赶上殷陆离是在隆宗门,谷安川引他出去,她呵了一句站住,稳着脚步赶上来,吩咐谷安川退下。
“长公主。”殷陆离如常与她揖礼。
“殷大人。”长公主挺着脊背,面上三分笑意,竭力维持着仪态,“本宫不知太后误会了什么,如若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与你道歉。请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叫你为难。”
当年逗留扬州,她不是没有暗示过他,只他也暗示了拒绝。她见他不足半个时辰,却在扬州留了三日消化,三日以后决定再不提及。
可心是没有办法变的,她阻挡不了想要靠近他的感觉,因此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他没说过什么,她也不说,不计结果,不问前程。
殷陆离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低下头去,一揖到底,“臣在朝中多有树敌,朝不保夕,不配长公主千金之躯。微末之人,不敢有辞,损伤公主颜面,请殿下禀明皇太后体察。”
言下之意,他拒绝她会叫她没面子,换她去找皇太后说明白,拒绝了他。长公主点了点头说好,“你走吧,我一会子去慈宁宫。”
殷陆离一顿,揖首告辞,方走两步,即听她喝站住。
她跟上来,站到他面前,“世人以为我为亡夫守节,是因夫妻情笃。从没有人晓得他死了有十多年,我一次都不愿意想起他。我为他守节,只因不愿再嫁一个令我讨厌的人。如今我要拒绝你,只有以为他守节的理由,我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你以为,还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么?”
殷陆离低眸不语,她往前一步,逼问:“殷陆离,你娶不娶我?”
寒风裹着风沙贴墙刮过,吹得人脸上刀割似的生疼,殷陆离站了许久,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她身上,但道:“天冷风大,请公主回宫。”
长公主裹着犹带他体温的衣裳,一路走到慈宁宫,犹有些恍然。
“额涅——”她挨着皇太后在脚踏上坐下,将脸贴在了她膝头,才觉得双颊滚烫,像火烧一样。
“傻孩子。”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发顶,“我儿眼光不错,这个殷陆离,除了长的老相了一些,有个儿子,倒是没什么不好了。”
“母妃,你今日似乎很高兴。”逢着日子,容钰下学就飞去了启祥宫,打从去热河时他憋红了脸叫出一句母妃,便日日不绝于口,尔然还会感慨一句亲娘。
“是。”明微点头,手上铺展着画卷,面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大约七八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日。”
他问为什么,转头就叫了句阿玛,起身请安。
皇帝难得没抱喜儿,是自己个儿过来的,嗯一声叫他起来,但道:“你妹妹在耳房玩,你去瞧瞧她。”
容钰很有眼色的告辞,皇帝抬眼,瞧她手上微顿,问道:“要做什么?”
“画幅画送给他们做贺礼。”明微拿镇纸压平了宣纸。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帮你可行?”
曾几何时,画舫游船,携手作画,画不尽的风流,作不尽的默契。明微执笔,望着画纸半晌无言,蓦然回首笑道:“突然不知该画什么了。”
她撂下笔出去,打帘时但听后头一句:“朕等你想起来。”
不知几时下了雪,外头一片骚动,宫女太监个个儿都往外伸着脖子。她走出去,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飘落下来,一片紧接着一片,前赴后继,似要淹没了整个紫禁城。容钰伸出手仰着脖子欢呼:“下雪了。”
明微抬手去接拿纯白的雪花,落到手心,一股冰凉的寒意。
皇帝站在檐下,捧着斗篷看她,过了一会儿便将衣裳给了朝云,叫她送过去。
大红织锦缎镶了一圈白狐狸毛的斗篷,朝云服侍她穿上,漫天漫地的茫茫飞雪当中,格外的明艳。
第92章 腹背受敌
长公主出阁的日子定在三月里, 以其请奏,婚事从简,泰半的嫁妆都送与了各地女学。至于她的婚礼,嫁妆不足十二抬,酒席不足十数, 而鸾仪一路从宫里到得公主府,路障外头却有无数的百姓夹道欢呼。
独憾没有一杯喜酒, 明微望着窗外出神, 嘴角也勾了点点笑意。
“万岁爷——”朝云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回头瞧见他进来,指挥陆满福把个包袱放在她面前, 道:“换身衣裳,朕带你出宫。”
她望了望他,但把面前一杯清酒喝了,站起身道:“我累了,请您恕罪。”
趁着酒劲没上来摇晃到屋里, 挨着枕头倚在床边,就见他进来了,蹲在她面前道:“明微,你有多恨我?”
“我不恨你。”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心里如何放下一个身为君王的你。我想看着你, 看着喜儿, 看着合惠……只有我和你们。可我们不能这样……”她描摹他的眉眼, 点点滴滴皆是缠绵,“我把你们藏起来了,你不要逼我出来好不好?”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他低哂,为她伸指压住嘴唇,“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不能……”
他眼眶一阵湿热,仰手去抚她的脸,声音中带了哽咽,“明微,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将脸贴在他手心,目光绵绵的看着他:“你也把我藏起来吧,藏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我知道,你也累了。”
这样长久的单方面付出,有谁会不感到疲惫呢?她望他亦带了怜悯:“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要在我身上分神。”
他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做,沿海开阜、交通整改、新军的建立、出海人员的选调还有难以施行的科举改制,即便他想,也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能分到她身上。
六月里殷陆离再一次上书,奏请科举改制,帝不允而留中。七月,殷陆离撰写《朱氏伪论考》,抨朱熹《四书集注》,以己之私,代圣人立言,骂八股纸上谈兵,须有其表,倡导经世致用、知行合一之理论,广招天下人才,兴办新学。一时之间,引得文坛广议,令无数有志之士,千里迢迢,趋之若鹜,也令得传统圣贤的拥趸者们大为光火,声讨殷陆离之辞,层出不穷。
同年九月,以体仁阁大学士、经筵讲师汪绍仪、亲封铁帽子王长圭为首,以妖言惑众、亵渎圣人之罪,请罢殷陆离。
礼亲王长圭,乃是世宗同胞的兄弟,早年领军,战功卓越,后因平定云贵之乱伤了双腿,方才归园退隐。礼亲王素有声名,虽早已不问政事多年,然朝野之中,威望犹在。
皇帝对于这位叔祖亦敬重,朝会后他造访养心殿,为他亲身迎了进来。
待听他阐明来意,方才叩桌沉吟,“汪师傅请办殷陆离,朕朝上倒也与他说过,朕察江苏省的赋税,比前两年不知已翻了几翻,殷卿实为官有道,不过闲写一本书罢了,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奴才以为万岁爷此言差矣。”礼亲王坐轮椅,行动不便,只前倾了身子,谦卑颔首。
“一则,苏浙得以兴盛,全赖陛下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殷陆离不过得佑于您的见识,捡了一点功劳尔。二则,奴才以为,孔孟之道是治国之本,殷陆离以一省巡抚之身作此举,意在动摇国本,实为罪不可恕。”
“哦?”皇帝眼皮轻掀,伸手端了茶杯,押了一口道:“叔祖倒说说,殷陆离说到底也不过一介书生,朕待他素优厚,将来封侯拜相,也未为不可,他动摇国本,所为何故?”
“这……”礼亲王一时无言以对,乘他迟疑,皇帝便一扶他,恳切道:“为此等小事劳动叔祖操心,是朕的不该。此事朕心里有数,您老人家尽可放宽心,在家里含饴弄孙,好好儿的享几天清福。”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礼亲王,庄王便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但漫窗一望,回首道:“礼亲王这摊子浑水还淌的犹豫。”
皇帝抚着扳指冷哼,“他淌的犹豫,他后头的那起子人可是一点儿不犹豫。”
皇帝摆手:“不可一概而论。”
“八旗亲贵,有几个不是靠着祖荫才有今日光景?一年不似一年,说到底只有落井下石的份儿,朕若此事迁就他们,后头再整改八旗,那还不得翻了天去?”他一瞥庄亲王,“那些硬骨头的清流,还有千千万万的儒生,才是最叫人头疼的,究竟,一时还离不得他们。”
一言令得庄王眉心深锁,沉吟许久,道:“如此说来,奴才倒有一陷招,只不知当用不当用……”
皇帝一扬下颌,“说来听听。”
庄亲王只近前轻言,说未几句,只见皇帝瞥他:“你倒很是信得过他。”
庄王低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一句含糊不清的“阿玛”打断,他回头,但见小小矮矮一个粉团子趴在门口,被那及腰高的门槛儿绊住,一脸睡意惺忪的委屈。
擅闯勤政亲贤,普天之下,除了荣安小公主不作第二人选。大晋的规矩,小格格满周岁有号,始称某公主,而至嫁时方有实封。今岁二月,喜儿格格就变成了荣安公主,荣安,圣上千挑万选,才择了这么一个寄托了所有希冀的封号给她。
宫人没有跟来的,陆满福眼瞧皇上,方要过去抱她,就见主子爷快乐一步,自行起身把人抱到了怀里。
“容朕想想,你先下去吧。”他随口吩咐庄王,转头去哄趴他怀里起床气甚大的小团子,一面却叫陆满福把折子拿过来。
庄王瞧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十月,朝堂之上声讨殷陆离的言论日益增多,皇帝一概置之未理。直至有一日,帝师汪绍仪奉了一份请罢殷陆离的千人联名书,天子握于手中,翻看几遍,却撂下道:“康平一朝,以文字狱故,数百人牵连枉死,天下数年无诗文,先帝素为之叹息。因其在时,即屡次教导于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朕未有一日敢忘。”
“是以百家争鸣,各抒己见,朕素来所乐见也。如今因为一本书……”他拾起左手边陈放的典籍来,淡淡一哂,“你们要罢了朕一省巡抚,倒是比康平爷还厉害些。”
“臣等万死不敢!”汪绍仪慌忙撩袍下跪,辩白道:“实是臣看他书中多蛊惑偏激之言,最易将人引入歧途。请皇上明鉴,臣是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有意动摇我科举取仕之本,终将危害于我朝社稷。”
皇帝道:“朕倒是觉得他说得不错,是为人才长远计。”
“皇上——”汪绍仪猛地抬起头来,宝座上的帝王却只将手一压,但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不偏听你一面之词,也不偏信于他,索性召他进京,朕听你们辩上一辩,再叫这满堂朝臣评一评谁更有礼。”
“皇上……”汪绍仪张嘴欲拒,却无言以对,众臣只面面相觑,皇帝但一挥袖:“卿既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传朕口谕,召殷陆离进京奏对……”
“启奏皇上——”话音甫落,庄王便往前一步,说道:“汪师傅年事已高,恐其精力不济,奴才恳请万岁爷允准,叫这一千个签了联名书的举子一同与殷抚台论辩。”
底下隐有异议:“如此岂非以多欺少?”
庄王但道:“自来以理服人,有理不论多寡。”
“言至有理。”皇帝点头准奏。
殷陆离抵京在十月底,皇帝召之于养心殿,彼时皇帝令他一人与论千百之事,便除了陆满福许久未有人来的启祥宫,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纵说千万,尔必忧心,我无所慰君,独企平安,千万珍重……”明微写信与长公主,写罢执笔,一声叹息。正叫朝云送出去,门上即禀陆公公求见。
一晃数月,除了容钰与陆满福,以及偶尔过来转一圈的喜儿,启祥宫已近乎无人造访。明微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送些东西,但叫传他进来,不料陆满福扎地打了个千儿,只禀:“万岁爷召娘娘往养心殿一趟。”
明微眼眸一抬,瞬即又敛下去,把信封交给朝云,随手整理着桌上的纸笺问何事。
陆满福一瞬有些替自家主子爷不值,却还是如实答道:“殷抚台求了主子爷,请见娘娘一面。”
明微思量片刻,但叫丫头拿了披风过来。
第93章 不相往来
皇帝有数月没再单独见她了, 尔然宴上匆匆一瞥,甚至不及辨清眉目。本欲仍不见她,只下头禀李嫔至时,究竟辗转挂怀,从自己私心将人招到了梅坞。
不过是想在个没有旁人的时候细细瞧瞧她, 可不过一眼,目光就好似胶在了她身上。
脚也不听使唤, 直到她身边才停下来, 低眸看着她道:“比上回见时气色好多了。”
“陛下还好么?”明微抬眼看他。
“朕很好。”他望着她清澈而殊无情谊的双眸,蓦然把抬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返身叫传殷陆离。
就这样吧, 免得说得多了,又生龃龉。
他顿了顿,踅身走了出去。瞧见喜儿抱着两个藤球出来,但陪她玩了一会儿,殷陆离与她便一前一后出来了。
五彩斑斓的小球将被丢到她脚下, 小喜儿追着跑过去捡球,抬头却叫她裙子上绣得几朵绿萼梅吸引了目光,便一手抱球一手去扯她的裙子,拿到鼻尖嗅了嗅,仰头看她。有两三个月不见了,她养着小脑袋打量了好一会儿, 忽一扭身跑到皇帝腿边, 拽着他的袍子叫抱。
皇上把她抱起来, 顺着她的意愿走到明微身边,喜儿抱着七彩斑斓的小球瞧她,瞧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叫了一句娘亲。
明微夸奖她乖,向来我行我素的小公主竟然害羞的低了低头,转而把球一丢,理所当然的张开了小手:“抱喜儿!”
明微笑看她不语。
哼!喜儿把脸一扭,抓着阿玛的衣襟埋到了他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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