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周司煜闻言一愣。
“渺儿的娘生前将她托付于我,希望我多加照拂。可她到底与我没有亲缘,我管不了许多。”周先生解释道,“可她那舅母刻薄,听说前两日还闯进她的屋里,妄图诬陷她做了不齿之事。我左思右想,觉得只有这个法子最为稳妥,但还需问问你的意见。”
毕竟周司煜进京赶考在即,若是金榜题名,自有无数高官显贵愿将家中女眷下嫁于他。周先生生怕他现在不情不愿娶了陶渺,日后会感到后悔,既不能好好待她,倒不如不娶。
周司煜沉默不言。
不论是才学还是教养,陶渺都不是周司煜想要觅的良人,可不知为何,此时他脑中全是陶渺的脸,竟一时说不出否决的话来,“父亲且让我好好想想吧。”
那厢,陶渺从周先生家出来,转而又往张寡妇和刘大娘家送了些肉和蛋,她回家的脚步匆忙,一进门就先掀帘瞧了内屋,见韩奕言还坐着,这才放下心来。
她煮了白菜猪肉,又炒了碗萝卜,端上了桌,便算作年夜饭了。虽与中午酒楼那顿比不得,但确实是陶渺这些年来吃过最好的了,毕竟有一道大肉菜。
饭前,陶渺另夹了两块肉在碗里摆在炕桌上,又拿了只空碗,盛了半碗水,对着空气喃喃道:“阿娘,今儿过年,你多吃一些。”
做完这些,陶渺才招呼韩奕言吃饭。两人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地用食,这次也不例外。
外头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传来,还伴随着孩子的嬉笑声,不知是村里哪户人家开始放起了爆竹,虽是喧嚣,可也让原本安静的小别村增添了几分年味。
过年这种日子,总是得跟家人过的,陶渺看向韩奕言,竟平白生出几分愧疚,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原本打算回家过年的?”
家?
韩奕言微微抬眉,似乎感觉这个词很陌生,自他父亲病逝,姑母自缢,无论何处,都已不成一个家的样子,“不回去,我双亲皆已过世了。”
陶渺诧异了一瞬,片刻,又迟疑道:“那……你没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家中独子。”韩奕言说罢,蓦地想起一人,“不过,倒是有一个表弟。”
表弟?
陶渺也有一个表弟,就是孙舟,她记得孙玖娘没生病的时候,孙舟还是十分可爱懂事的,常会拿些果子到他们这屋玩,可惜后来教孙张氏给养坏了。
“你与你表弟关系好吗?”陶渺好奇道。
韩奕言沉默片刻,竟是被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若说好,顾勉幼时怠于学业,懒散好玩,还捉弄太傅,没少受他训斥,避他如豺狼虎豹,可若说不好,这几年,顾勉虽身处皇陵,两人仍私下通信频繁,筹算谋划,不可不谓关系紧密。
“尚可吧。”韩奕言看向陶渺,似笑非笑,“他是个棋痴,或许日后你有机会认识他。”
应该是没有机会吧。
陶渺权当韩奕言随口一说,并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们以后应该很难再见了,她又怎么可能去认识他的表弟呢。
吃完年夜饭,陶渺将屋内的几支蜡烛都点了起来,孙玖娘曾告诉过她,除夕夜屋内遍燃灯烛,守到次日不熄,预示着来年家中财富充实。
她年年都点,虽然从未实现过。
点完蜡烛,她又烧热了炕火,裹着棉被坐在上头,往年,她也是这样和孙玖娘一起守岁的,唠着嗑一直熬到天亮。只是今年,孙玖娘不在了,换成了另外一人。
韩奕言正背对着她坐在桌前下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催得陶渺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若困了,便睡吧。”韩奕言分明没有向后看,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困倦。
陶渺摇摇头,坚定道:“我要守岁。”
而且这说不定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夜了。
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她撑着与韩奕言说话,反正两人都快分别了,她索性将自己最好奇的事问出了口。
“云峥,你当初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
韩奕言捏着棋子的手一顿,他沉吟片刻,才道:“我家世代从商,在地方有些成就,碍了旁人的财路,这才遭了追杀。”
原来是这样啊,陶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这其中缘由倒是比她想象的简单一些。
陶渺撑了一会儿,困得发晕,感觉整个屋子都开始旋转起来,再加上今日走了不少路,身子疲累,她终究抵不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困意。
罢了,要不先睡一会儿吧。
陶渺翻身躺下来,刚沾了平坦暖和的炕面,就去见了周公。
感受到身后逐渐绵长均匀的呼吸,韩奕言放下手中棋子,起身在炕边坐下,替陶渺掖好被角后,凝视着她平静的睡颜。
窗框上忽得发出“啪”地一声轻响,像是在提醒什么,韩奕言不为所动,不久,又是同样的两声。
一炷香后,屋门被悄悄推开,元清带着几分急色进来,对韩奕言道:“主子,马已备好,该走了。”
韩奕言斜眸看去,周身气息凌冽如刀,元清顿觉脊背发寒,他知自己擅作主张,犯了主子的大忌。
然韩奕言终究未说什么,他起身行至桌前,思索了片刻,提笔写下几行字。
将纸压在棋盘下后,他回首深深看了陶渺一眼,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待京城事了,他便派人将她接过去,虽不知先前她为何拒绝跟他回京,但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她吃些苦头,知道他的好,或许自己就会想通。
等她去了京城,他就将她视作侯府的姑娘养着,多个义妹,应也不错。
韩奕言缓缓收回视线,知不可再逗留,他本该在几个时辰前就动身,但却因陶渺的一句话拖到了现在,还是趁她熟睡的时候离开得好。
跨出门时,他突然对门外等候的元凌道:“将你身上的银两悉数留下。”
“是。”
元凌愣了愣,应声返回屋中,她解下腰间荷包正欲搁在桌上,忽然瞥见了压在棋盘底下的纸条。想起韩奕言这些日子以来的反常,元凌不由得看向熟睡中的陶渺,眸色深沉,思绪复杂。
群山环绕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纷飞的雪花在狂风裹挟中肆意乱舞,将新年的喜气喧嚣掩在了屋舍之内,也逐渐盖住了骏马疾驰而过留下的道道蹄印。
炕火又熄了,陶渺是被冻醒的,她紧了紧棉被,从炕上坐起来。炕边搁着的烛台已燃到了底,烛泪带着一片灰黑的痕迹,凝在烛托上。天光从窗外透进来,亮得不像话,她知道昨夜肯定又下雪了。
她伸了伸懒腰,下意识往炕的另一头看去,却只看见叠放整齐的被褥。陶渺的心霎时咯噔了一下,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安慰自己。
这样的事,之前并不是没有过,他说不定是在外间呢。
虽如此想,她披上袄子的动作依然有几分慌乱,她趿着鞋,小跑过去一把掀开布帘。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外间灶房空荡荡的,只有灶台上还搁着昨日剩下的吃食。
陶渺的笑意凝在了脸上,仍不死心地在一眼可望尽的外间四处张望搜寻。
或许他在外面呢?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拉开门。入目皆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却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人踩踏过的痕迹。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她的天真。
他早在昨夜便离开了,不告而别!
陶渺失魂落魄地回里屋坐下,一低头便看见了那只精致的绣花荷包,荷包鼓鼓囊囊,她只拿在手中,就知道里面的银两不少。
她急切地打开荷包翻了翻,又望向桌面,试图再找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没有。
她自嘲地笑起来,这算什么!
丢下一些钱,就这么一声不吭,连句告别都没有地离开了,既是如此,还不如昨日在她上了马车的时候,就不要跟她回来。
偏偏让她伤心两次!
陶渺拼命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暗骂了自己一句。
有何好哭的,他们本就是不会有交集的人,如今他走了,不该是好事嘛,她再也不必每次都烧两份饭,还要在学堂和家之间奔波,练字练不好时,也不必听他的斥责,看他整日摆着个臭脸,平时换衣洗澡也没那么不方便了。
陶渺拼命往好处想,可眼泪却跟决堤一样奔涌而下,兜也兜不住。衣襟濡湿了一片,陶渺索性放声大哭出来,哭了好一阵儿,才渐渐弱了声儿。
她狠狠擦掉了眼泪,抽了抽鼻子,神情复归坚毅。
她努力说服自己。
他终归是要走的,没必要为了这事儿一直戚戚哀哀,只当是她做的一场梦吧,既然醒了,就早些将那个不告而别的臭男人给忘了。
反正此生他们都不会再见。
毕竟若一切还按上一世一样发展,再过十余日,她爹爹的人就会到村中来接她。
她很快就要离开小别村了!
年后,学堂还未开,陶渺一人窝着练字,她虽很努力地想去忘记韩奕言,可无论她做什么,总能在屋内看到他的影子。
炕上的被褥,棋盘上下了一半的棋,还有他写的字帖,好像时时都在提醒她,他走了!
陶渺愈发烦躁,燥意传递到了笔尖,写就的字也多了几分潦草。
【宿主,你若再不专心,恐怕这个任务就完不成了。】连系统都忍不住提醒道。
陶渺也不想,可就算她收起了棋盘、字帖和被褥,也再没穿过他送她的衣服,但只要呆在这个屋里,她总会不自觉想起韩奕言。
如此挣扎了几日,她终于受不了,跑去了学堂。还未开学,学堂里正好空着,陶渺便同周先生借了地方练字,心好歹是静了下来。
周司煜从书房出来,经过院子时,远远见学堂门开着。
他走近,才发现是陶渺,她一身破旧的棉衣,没有穿那日蔷薇色的夹袄,可即便没有光鲜的衣着,她的那张脸依旧十分招人。
她坐在桌前,脊背直挺,身形优美,执笔一笔一划慎重而认真。写到某处,她秀眉微颦,抿了抿唇,低头时额边碎发也跟着垂落。似是遮挡了视线,她抬手将碎发拨至耳际,露出的侧脸光洁秀丽。
周司煜原本转身的步子僵了僵,喉结轻滚,竟鬼使神差地走进屋去。
陶渺的注意力都落在纸上,并未察觉他的靠近。
周司煜将视线落在纸上,双眸微张,他是第一次见陶渺写的字,没想到几个月前还目不识丁的小丫头竟能将字练到这般。
她的字很特别,清秀却不小家子气,落笔果断有力,竟还能隐隐察觉出几分男子的豪迈。
他蹙眉,忍不住开口:“你的字是同谁学的?”
被突如其来的声儿打断,陶渺不悦地抬起头。
瞧见那张娇俏的脸,周司煜心下一颤,倏然想起了周先生提过的成亲一事,他轻咳了一声,“字倒是写得不错。”
陶渺愣了愣,有些意外,没想到向来嘴臭的周司煜居然还会夸人,她敷衍地笑了笑,“周秀才谬赞了。”
说罢,继续低头练字,懒得理他。
见陶渺这般态度,周司煜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向来自视甚高,容不得别人忽视。
他挺直腰背,蓦地负手提声:“想必,我与你那事儿,我父亲已跟你提过了,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想的吗?”
陶渺闻言,果然又抬起了头。
周司煜满意地笑了笑,继续道:“我虽还未取得功名,可到底读了多年的书,自不希望我未来的结发妻子胸无点墨,粗俗无礼,你懂吗?”
陶渺眨了眨眼,缓慢而又茫然地点点头。
似懂非懂。
“不过,我父亲答应了你母亲好好照顾你,我作为他的儿子,也该替他履行这份责任。”他有意顿了顿,看向陶渺,“既是如此,我便勉为其难娶了你吧。”
周司煜等着看陶渺激动欣喜的模样,却见她不仅无动于衷,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