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柠檬小打
沈元宝已经失了下半身的直觉,使尽全身力气扒着身下的凳子,衙役们怎么也分不开。他的裤子和身子粘连在一起,血肉和布料混做一堆。
衙役们也觉得弄了一会儿也觉得弄个死人并不怎么好,于是将凳子和人一道抬着走了。
沈元宝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如坠云端。身上的痛楚已经不见,只余下无限的疲惫与迷惘。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一觉睡去,再也不管尘世。
虽然不甘,但是他已经替孙家顶罪,家里人应当不会有事了吧。
衙役抬着沈元宝从公堂后门出去,一路行一路四下张望,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他们选最僻静路走,越走路上越暗,铺子越稀。
他们在一扇上了锁的小城门前停下,然后用钥匙开了城门,抬着沈元宝走向了另一端。
另一端和繁华的薛郡相比,宛如修罗地狱。
这里是薛郡的乱葬岗,尸体横生,蚊蝇肆虐,腐臭扑面而来。
衙役们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两个还是忍不住呕了出来。
“草,这味儿。”
“赶紧扔了走了吧,我要……呕……”
两人手一松,将沈元宝连人带凳子丢在这里,看也没看直接走了。
小城门再度落锁。
沈元宝因为猛然下落有了些知觉,下半身火辣辣的痛将他惊醒。他虚虚地睁开眼,眼前的重影儿慢慢合在一起。
大约是回光返照,他看着这人间地狱看得格外真切。
他的四周堆着各式各样的尸体,有达官显贵,也有街边乞丐。他身边是具蓬头垢面小男孩的尸体,小男孩早已经被冻得硬邦邦,身上只剩下嶙峋的骨头。
沈元宝的眼皮有些痒,他感受到冰凉滑腻的触感自他眼皮上游曳而去。
他一动不能动,一动不敢动,看到一条黑色的小蛇游了过去。那蛇有毒牙,有毒。
虽然他快死了,但不想被蛇咬死。如果他能不死,他更不想死。
朦胧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开始反思起这些年在孙府为虎作伥那样久,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他这时候后悔了,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去孙府做事。
沈元宝突然眼前一黑,而后听到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来得正好,还没死透,把他带回去给姑娘吧。”刀疤脸戴着面罩低下头去,确认了一下,“这脸看着真喜庆,元宵似的,一定不会认错。”
瘦猴搡他一下:“边儿去,这儿这么脏,别带错了。”他问沈元宝,“你是沈元宝么?”
沈元宝愣住,这些人是来救他的么?
“你是沈元宝,就眨眨眼。”
沈元宝不想死,用尽力气眨了眨眼。
“嘿,你看我说是他吧。”刀疤脸得意忘形,又感叹,“没想到薛郡外表看上去金玉其外,竟然还有这样一块地方。我说来时不见这城中一个乞丐,原来是都到这里了。啧。”
“别废话,带人走。”
沈元宝再度陷入昏迷。
……
“姑娘,人醒了!人醒了!哇,和您说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个时辰醒了!”沈元宝一睁开眼,看见那日在公堂上的绿衣小姑娘,脑子虽然迟钝,却也明白是他们救了他。他一时之间心中感慨万千,更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
又有生存的喜悦,又有对活下来不确定的惘然。
祝星正坐在窗前喝茶,闻言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中书,不曾回头看人一眼。
沈元宝四肢躯干均不能动,只能转着眼珠子。他一转眼,就看到窗前坐着个少女。少女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他虽看不见少女的正脸,却见她只是懒散地坐在美人榻上,白色底的软烟罗纱长裙如云般偎在她脚边,像是扯了漫天的云霞为她裁制而成。
“多谢,多谢你们救我。”沈元宝彻底没了嚣张的气势,十分踏实地趴在床上,萎靡了不少。
青椒只是对他笑笑。
少女不说话,房间内只有一片沉默。
沈元宝刚醒过来,意识和精神都十分薄弱,多撑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疲倦。只是祝星一时不说话他就心中惴惴,总摸不准她的想法。
毕竟现在他的生死都又她决定。
祝星看完最后一行字缓缓将书合上,行云流水地下了榻步至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沈元宝。
她问:“你是主谋么?”
沈元宝怔怔,这次坚定地否认:“我不是主谋,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画了伤口陷害人之事!”
青椒问他:“那为何公堂之上你要承认啊?那日你虽然挺讨人厌的,我也不觉得你能威胁到主子头上去。”
沈元宝饼脸苦笑:“我被传唤之前,孙夫人以我亲人为把柄要挟我。若我不就范,我家人便要和我一起死。”
“没想到你对家人还不错。”
沈元宝讪讪的,他之前一直帮孙焕做些小偷小摸的坏事,倒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夸他,一时间很不好意思。
“细说来,你与我们也没什么仇,等你好些了,便离去吧。“少女的脸被透过窗户纸的光影覆盖,沈元宝并不能看清她的长相,却听清了她这么说。
“我无法回去,请你们收留我!”沈元宝只觉得戏剧。他的东家要杀他,救他的却是与他有过口角的“仇人”,说来倒也可笑。
“你希望我收留你?”祝星淡淡问道。
“是,希望姑娘收留我。”沈元宝嗓子嘶哑,“我知道孙府的事太多,加上这次去顶罪,孙家人绝不会容忍我活着。若他们看到我活着,我一定会再死一次。”
祝星唇角微扬,眼睫垂下:“可是我没有收留你的理由。我还要赶路,并不会久留于薛郡。”一字一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就像一个海妖,一步步引诱着猎物进入她的陷阱。
“孙躬其人睚眦必报,心眼极小,他定然不会简单放过姑娘。姑娘若能收留我,我一定将我知道的孙躬之事尽数交代。”沈元宝咬牙,这是他最后的作用。
“孙躬?我还不放在眼里。哪怕是贺滕来了,见到我也要毕恭毕敬。”祝星漫不经心地端起架子。
事实她是信口胡诌,只是不将主动权交在对方的手中罢了。
沈元宝果然深受打击,自以为没用。
“不过我倒可以给你指条明路。”她笑笑,“你听说过幽州刺史,祝严钏么?”
第81章 盛情难却
自客房中出来, 祝副管家迎上来,一副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模样:“姑娘,孙县令来了, 正在楼下候着,说是来致歉的。”
花椒沉默地拿了面纱来为祝星戴上,一行人往楼下去。
他们计划中并不会在薛郡待太久, 如今却有些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无论怎样变化,一切都在姑娘掌控中罢了。
孙县令并未穿官服, 布衣束发,和街上那些中年书生并无二致。他的衣裳看似布料低调, 但细看却有一层光华隐约莹于其上,原来墨绿色的衣裳上有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翠竹做底纹。
见祝星下楼, 孙县令眼中明显浮过一抹惊艳。
虽只能看见少女的眉眼,他却能判断出她容貌不俗, 而且年纪不大。
客栈一楼因为他的到来客人都被打发走了,大堂空空, 唯有客栈老板和伙计紧张地站在他身旁。
孙县令笑着对他们道:“哎,我今日只是来办私事,你们不要如此紧张。”
客栈老板笑着说是, 只是脸上的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祝星走完了最后一阶楼梯,孙县令站起相迎:“这位是……”明知故问。
“我家姑娘姓祝。”青椒难得脸上不带笑, 冷冷望着他,很有气势。
“祝姑娘。”孙县令温和一笑打了招呼,刚要请她坐下, 便见少女直接落座,指了指他身边的凳子。
“孙大人,请坐。”祝星垂眸, 长睫掩去眼底神色,让人琢磨不透。
孙县令被她抢了先机去,面色不变,诚恳道:“祝姑娘,此次前来,我是与你道歉的。”
祝星抬眼,柔柔一笑:“大人说笑了。”
孙县令正色:“我不曾玩笑。养不教,父之过。孙焕如此顽劣,是我之过,我替孙焕,向祝姑娘你道歉了。”
他说着站起,向着祝星长揖,已经展示出了足够的敬意。
祝星素手摆弄着桌上的茶盏,安然受了他这一礼,而后亲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孙县令,而后才看向孙县令道:“您不该向我道歉,您冤枉的是他二人。”
孙县令只是被她望了一眼,顿觉得心跳加速。不是心动而是心虚。她这一眼如熹微破晓,直指人心。被她这样一望,他觉得自己如同什么也没穿一般,赤条条的。
孙县令僵了一下,看向祝副管家与霍骁:“抱歉,二位,是我之过。”
祝副管家和霍骁抿唇不语。
祝星笑笑:“只要您诚心诚意,这事就过去了。我不喜欢与人交恶,更何况是像您这样的清官。请坐吧。”
孙县令不知不觉被她牵引,从善如流地坐下,还没发现任何不对。
“请用茶。”祝星纤指一点茶杯,无比温柔,让人下意识便放松了警惕心。
孙县令双手一左一右持杯:“多谢姑娘赠茶。”而后一饮而尽。
见他将茶饮下,祝星笑容更炙了些,眼儿弯弯如弦月。
“你饮了我的茶,此事就揭过,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打扰就是。”祝星语气轻飘飘的,说出的话也温和。
然而孙县令却道:“唉,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既然认识了,这也是一段缘分呐。而且我道了歉,焕儿还不曾向几位致歉。”他话里话外皆在暗示让祝星他们去孙府。
祝星只当不知,摇晃着手中杯,手比瓷还要光泽莹润。她摇摇头:“孙公子此时只怕不便行动,还是不要让他多动了。我不会在薛郡久留,也无需他亲自登门拜访。”
孙县令一噎,脱口反驳:“非也。”
祝星一双眼中是直白的疑惑。
孙县令和颜悦色:“祝姑娘误会了,今夜孙某在府上设宴,届时焕儿会亲自向诸位赔罪。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祝星沉吟,不语。
孙县令来时还成竹在胸,这时候一颗心忽上忽下,悬将起来。这是他好久都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他失去了掌控权,烦躁起来。
“祝姑娘不必担心,我并无恶意。你若担心,可多带些护卫来。”孙县令迟迟等不到回应,沉不住气道,脸上没忘带着笑。
“既然孙大人如此盛情相邀,去也无妨。”祝星柔柔看人一眼,“只是我身子一贯不好,恐扫了您的兴。”
孙县令接话:“祝姑娘是宾客,自然一切按你的喜好来,不会唐突姑娘。”祝星如此,他对祝星的贵女身份更加确信不疑,也更不敢小瞧于她。
祝星笑笑:“那便却之不恭了。”
孙县令笑容真诚许多:“祝姑娘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