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毕竟, 司裕固然对阿嫣有着超乎寻常的忠心, 却从未有越矩之举, 无论是出于年少懵懂还是心存顾忌, 言行皆十分坦荡。
身为杀手, 长在万云谷那样的地方, 能走到今日殊为不易, 阿嫣于他而言恐怕是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直率而孤独的少年,伤之何忍?
男儿昂藏立于天地之间,胸藏万流, 气吞河山,更不该以偏狭之心骗取夫妻情分。
谢珽瞥着阿嫣神情,强压住胸口那股难言的酸意和窒闷,抬手指着廊下屋舍,道:“司裕已经帮过忙了,这会儿在那边。”
“他竟然回来了?”阿嫣打死都没想到消失许久的司裕竟会出现在这里,闻言几乎目瞪口呆。
谢珽颔首补充,“也受伤了。”
“他伤得怎么样?”
“你很紧张?”谢珽觑着她的眼睛,存了几分探究。
“这不是废话么!”阿嫣蹙眉,小心绕过前面倒地的刺客,心里觉得他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却还是补充道:“司裕是我朋友,受伤了难道不该记挂?倘若陆司马、徐典军受伤,夫君肯定也会记挂的呀。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夫君快说,他伤得怎么样?”
她的眸底浮起忧色,眼巴巴看向他。
谢珽被她那句“铁石心肠”怼得喉头一噎,不甚痛快的道:“还活着。”
“那我先给夫君包扎伤口,待会去看看!”
“不用这会儿去瞧?”
“夫君不是说他有暗卫照看么,何况你这伤口还流着血呢,得先包扎。只要人没事,早见晚见又何妨。”阿嫣没往别处想,见瞧他腿上血色甚浓,又主动钻到他臂弯里充当小拐杖,口中还叮嘱,“那条腿别太用力了,当心撕裂伤口。”
这般回答,却令谢珽稍觉满意。
若司裕之于她,犹如陆恪之于他,那就是当成了寻常的朋友的。且两处选择,她还知道以夫君的伤势为重,总算有点良心。
乖巧温柔的人儿贴在身边,谢珽胸口畅快了不少,连同伤口处的阵阵疼痛似也无关痛痒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嘴角。
小心思暗转深藏,阿嫣自然无从知晓。
激战中客人多半四散逃走,唯有官驿的管事战战兢兢的躲在暗处,瞧着外头动静小了,才从暗处钻出来。
阿嫣让他寻了个空着能落脚的院落,让人备好干净的水,给谢珽送来一份,旁的送到院里备着,待会儿给负伤的侍卫们用。又命玉露和玉泉去照看伤者,而后入屋,给谢珽包扎伤口。
……
嫁进王府后,她已经历了数次凶险搏杀,但给人处置伤口却还是头一回。
多少有点手生。
方才激战毕,谢珽已往腿上洒了些药粉,血是止住了,只是负伤搏斗后撕得厉害,鲜血、药粉和割破的裤黏在一处,瞧着颇为骇人。她小心翼翼的拿剪刀将别处剪开,又拿清水泡湿软巾。
谢珽撕开碍事的碎步,将腿搭在椅上。
阿嫣拧好软巾,小心擦拭伤口,拿药膏轻轻抹上去。膏药的清凉抚平疼痛,她柔软指尖拂过肌肤的触感便格外分明。
柔软触感自大腿传至心底,谢珽心神微绷。
夫妻成婚已久,相拥而眠了无数个夜晚,谢珽虽克制自持,却也血气方刚,哪能真的不生旖念?醒着时竭力摆出持重姿态,梦里却难免放任,有好几个清晨,他都在煎熬中起身,以凉水醒神。
而此刻,咫尺距离,杂念丛生。
男人眸色稍深,不动声色地将衣袍往前揪了揪,道:“还没好么?”
“快好了。”
阿嫣低声,觉出他那条腿有点紧绷,正想提醒,侧头时却发觉谢珽的衣袍摊开了些,似在遮掩什么。
某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
有些事,出阁前母亲曾叮嘱,孙嬷嬷也细细教她,哪怕她红着脸不肯听,却还是钻进了耳朵里。
至少此刻她猜得出谢珽在遮挡什么。
因途中某个清晨,她在谢珽怀里醒来的时候,曾经觉出过异样。心头猛地一跳,她竭力不去多想,耳梢却无可控制的浮起微红。
谢珽盯着她的耳梢,心弦愈发紧绷。
直待伤处包扎毕,阿嫣将多余的细布剪去,想要起身时,他忽而躬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嫣惊而侧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泓邃而深浓,像是藏了一簇簇火苗,将原本沉静的深潭烧得沸腾,有蛰伏的暗潮汹涌欲出。
他的声音都有点沙哑起来。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阿嫣低声,避开他的目光。
谢珽却将她细弱的手腕握得更紧。
“耳朵红了,脸红了,就连脖子都是。”他摩挲着掌心细腕,激战后的狠厉眼底添了稍许温柔,忽而凑到她的耳边,温热气息喷来时,低低的声音都添了些许蛊惑,“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
谢珽哪会相信,在她耳梢轻轻啄了下,“骗人。”
那语气,活生生就是倒打一耙。
阿嫣被他问得窘迫,又不好解释方才的隐晦心思,见谢珽握着手腕不肯撒手,情急之下,拿另只手拍他腿面。
伤处被牵动,谢珽毫无防备,手上力道稍松。
阿嫣趁机逃出桎梏,怕他穷追不舍,红着脸抓了干净衣裳丢给他,“自己换衣裳吧,我去瞧司裕。”
“哎,阿嫣——”谢珽试图阻拦。
阿嫣却已兔子般跑出去了,只留下个慌乱而窘迫的背影,奔向那个叫司裕的少年。
剩谢珽坐在原处,懊恼拍了拍脑门。
玩砸了。
……
司裕就安置在隔壁院中。
陆恪和陈越挑了伤势轻些的人巡逻,免得外面再有动静,徐曜留在此处安顿受伤的侍卫们,玉露和玉泉在旁帮忙。
阿嫣过去的时候,司裕还在昏睡。
少年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抵是失血的缘故,比起从前随意来去的利落矫健,显得颇为虚弱。半昏的烛光照在脸上,他睡得十分安静,伤口虽已包扎,衣裳却还没换,上头血痕斑斑,裂口极多——显然是被刀剑所伤。
且遍观院落,只有他在昏睡。
阿嫣忍不住担忧起来,问道:“他怎么伤成了这样?”
“司公子的武功路数与旁人不同。”徐曜拱手为礼,解释道:“咱们对战时有攻有守,彼此照应,有事半功倍之效。司公子却是拼命的打法,人少时速战速决,无人能敌,但若被对手困住,防守薄弱时难免受伤。”
“不过王妃放心,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卑职定会好生照料,不会再令伤势加重。”
“当真无碍么?”
“放心!”徐曜知道她为何担忧,却不敢说司裕是被谢珽打晕的,只拍着胸脯道:“明早他若不能活蹦乱跳,王妃尽管找我。”
这般保证,显然是极有把握。
阿嫣暗自松了口气,颔首道:“那就有劳徐典军了。”
说罢,没再打搅司裕歇息,转身出屋。
凶险袭杀终于消停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半弯的月亮悬在浩瀚苍穹,夜风归于安静时,疲惫终于袭上脑海。
她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哈欠。
周遭仍在忙碌,受伤的侍卫们在里头处理伤口,敷药包扎,阿嫣不便进去,便与玉露和玉泉一道,到驿站的库房和随行的马车里里寻些可用的栉巾、软布、衣裳、药粉等物,拿过来给他们用。
奔忙之间,也没再回院歇息。
等谢珽换好衣裳赶过来,阿嫣已然不见踪影,唯有司裕在屋中安静昏睡。
召来徐曜一问,才知她帮忙去了。
既是如此,谢珽便由着她,怕周遭埋有未尽的隐患,先提剑将周遭检看了一圈。惊心动魄的袭杀过去,驿站周遭满地狼藉,好在潜伏之人都已斩除,周遭暂且安生。这残局自然会有人来收拾,阿嫣那边有陈越盯着,也可放心,剩下的事情里,最要紧的是擒获的那个匪首。
院落重重,谢珽与陆恪在中庭相遇。
“捉到的人呢?”
血迹擦净,他换上了墨色织金的锦衣,唯有脚底的黑靴如鼓,斑斑血痕令色泽稍深。那张脸轮廓冷硬,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沉厉,提起暗夜偷袭、重伤队伍的刺客时,眉宇间分明藏了怒意。
陆恪亦沉眉肃目,道:“回禀王爷,找了驿站的一处暗室,朱九已经带了两个兄弟去审。王爷随我来。”
……
暗室里充斥着血腥味。
朱九名为侍卫,实则是刑讯的一把好手,手段未必有多残忍,却心思缜密,极擅攻心。便是经历过酷烈训练的死士到了他手里,都能寻出弱点深挖硬拽,最终攻克心房撬开嘴巴。峥嵘岭山寨里的贼首落在他手中,更不例外——
那人是训练刺客的,而非被磨砺的人。
谢珽进去时,朱九已经问出了些。
“此人姓刘名照,原是南边饶州的人,早年曾在咱们这里从军,后来沙场上断了腿,先王爷抚恤伤员,他领着银子回家去了。”朱九费神许久,见陆恪递来水袋,仰头灌了一口,续道:“回家后,才知妻儿遭人欺凌,家破人亡。他不甘心,闯进刺史府里,砍了那纨绔。”
这样听来,倒是条血性的汉子。
河东麾下投军的各有来路,饶州离河东千里之遥,这刘照在边塞洒热血,家中妻儿却遭人欺辱,报仇也是应当。
只不过——
“那他怎会跑去峥嵘岭?”
“怪就怪在这里。”朱九回头,见刘照似又打起了歪主意,一脚将插在脚背的匕首踩下去,疼得那位冷汗直冒,续道:“他原想来河东,投靠昔日的袍泽,却被原先的上锋带去了峥嵘岭,接管那座山寨。之后,那人就没了踪影。”说罢,将两人先前所在的折冲府说了,那上锋竟还是个参军,彼时才刚卸甲。
不过河东麾下兵马极盛,这参军并不起眼,朱九已经让人递信去查,暂且不知对方去处。
谢珽却已皱起了眉。
军中纲纪严明,选任将官时会查人品家世,卸甲前也会筛查。像参军这种品级的,按理会有折冲都尉亲自查其近况,上报无误后,会寻个官职安排去处。那人暗中勾结匪类,却能安稳无事的退出军伍,背后怕是有人帮着遮掩。
那人在河东军中定有些手腕。
这座山寨藏在梁勋的地盘,寨子却离河东边界不远,能那样轻易的跟谢瑁牵上线,背后金主想必不会眼生。
谢珽沉目,缓缓蹲在刘照跟前。
刘照原就是寨子被连根拔起后怀恨在心,今夜被谢珽重伤,捉了活口,此刻瞧见谢珽,立时勾起旧恨,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