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枕雨眠
前院传来杂乱的人声, 林绿萼听到熟悉的女子声音, 她蹙着眉头,抬头看向来人。
“你果然在这儿。”严娉婷怀里抱着幼子, 温雪牵着三岁的赵铮跟在她身后跑进来。
严娉婷低叹了一声, 指着窗外黑漆漆的苍穹说, “京都真是变天了, 你瞧那空中的黑云, 竟将满月的光辉全挡住了。”
“今夜中秋,我在城南的寿康酒楼宴请宾客,听到城门的巨响,随着人群跑出酒楼查看, 其他人还慌乱着,但我经历过十年前的国破之日,听到那声音便知道不对劲,本来想趁乱返回显州,又听说南边已经沦陷了,我迅速回府收拾了金银细软,坐在马车里不知该去哪儿……正犹豫间,突见黑压压的一大群兵马从南门涌了进来,他们披坚执锐,直奔皇宫,沿街的百姓四散逃走,也不知被乱马踩死了多少……”
她望向身后的温雪,“我恰好看到在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温雪,便让她来马车里躲藏。温雪告诉我,你们本在横河边上游玩,人群将你们冲散了,我想了想……”
严娉婷又看向云水,“我记得你借我赵氏商行的名义开了一家布庄,那布庄就在横河边上,林绿萼大着肚子,你肯定不能带她远走,所以我就带着温雪来这里寻你们。”
“谢谢你,娉婷。”林绿萼薄唇翕动,看了一眼还惊惶未定的温雪,她方才叫她先回相府,但人声鼎沸,温雪并没有听清她的呼喊,还在街上游荡着寻找他们。幸好温雪碰到了严娉婷,否则恐怕会死于乱军之手。
温雪目睹了守军收到命令开城门放乱军进城,部分守军因心中不甘,所以打开城门后,给乱军让道慢了一些,便被乱军随手挥舞刀剑屠杀。
她被满街的鲜血吓得魂飞魄散,在街上慌张地乱跑……此刻回到屋中看到贵妃,才终于回过神来,趴在床边哀哀地哭了起来。反倒是年幼的赵铮轻拍她的背,“温雪姑姑,别害怕。”
“你可别谢我,我权衡利弊之后,想着投奔你们最为安全,才会让侍从把马车驶来这儿。”
严娉婷瞥了云水一眼,凑到林绿萼耳边,用手捂着嘴低语,“我听说是你爹命人打开城门,放山匪们入京,我本来以为都城的守军如何也能将这些乌合之众挡于城外,敢情是你爹造反了啊……”
她拍了拍怀里哭闹的幼子,又问林绿萼,“你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吗?晏隽之知道吗?还是说只有我不知道。”
林绿萼手指攥紧成拳,“我不知道。”
严娉婷今夜本谈成了两个大买卖,正在欢喜的时候买家跑了,又目睹匪徒进城,温雪逃难……她心里百感交集,废话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林相是打算称帝吧?”
她打量着两人低沉的面色,晒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林相就你一个女儿,他百年之后还是会将皇位传给你的孩子,到时也算是为晏氏的江山付出了血汗功劳啊。”
“诶,也不对,他才不惑之年,称帝之后保不准三宫六院,给你添几个弟弟妹妹也不在话下。想当年殷牧昭称帝的时候是三十五岁,林相如今也是正值壮年……”
“严娉婷。”云水看着面色苍白、垂头不语的姐姐,低斥道,“你别说话了。”
严娉婷很想对云水说,你父亲是皇帝,你妻子名正言顺的夫君也是皇帝,如今你老丈人也要变成皇帝了,真是造化弄人啊……她看着云水冷峻的面色,这话憋在嘴里,不敢说出口。
院外充斥着妇女的尖叫,孩童的啼哭和士兵沉闷的脚步声,劲风吹着院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云水,我没事,你去外面看看吧。”林绿萼挤出一抹苦笑,“今夜事出突然,我们都很忧心,你出去查看一番,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注意安全,最好不要接近林相。”
严娉婷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照顾她。”
“好。姐姐若是身子不适,便叫阿葛去寻大夫,布庄隔壁就是医馆。”云水定定地看着她,她轻轻地点头,“我没事,你去吧。”
云水走到布庄前院,点了几个身手敏捷的部下,随他一同去街上查看情况,若遇到有危险的百姓,能救则救。
云水离去后,严娉婷心里慌乱,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诸如“林相登基后,你就是公主了,晏隽之从前朝太子变成本朝驸马,也不知该不该道贺。”
“你成为公主之后,能念着我们俩的交情,恢复我严国公府的声誉吗?殷牧昭将我父母批为乱臣贼子,我连灵牌都不敢为他们设……”
林绿萼松开紧咬的牙关,一把抓住严娉婷的手腕,“我肚子刚才撞到桌子了,方才还能忍受,此刻越来越痛,我会不会要生了?”
严娉婷和温雪都惊讶地看着她,同时问出:“要生了?”
林绿萼紧蹙着眉头,疼痛让她全身浮起薄汗,她感到下身湿热,伸手摸了一下挤在腿间的纱裙,摸到一片污秽。
“快快快!”严娉婷看到她手上的血,抱着怀中幼子站起来,对着院外的阿葛喊道,“你快去隔壁将大夫抓来!”
“温雪,别哭了!快去烧热水!”
严娉婷生长子时吃尽了苦头,听到林绿萼疼痛的呻.吟,她大惊失色,“有催产药吗?有补血益气的药吗?有什么药能帮助你吗?”
林绿萼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佝偻着身躯,侧躺在床上,鼻尖萦绕着血的甜香,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
林志琅站在皇宫正门的城墙上,迎着晚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铁蹄声,悠悠地哼着小曲。
殷牧昭被他骗去了西北边境,殷牧昭不知道徐仲是前朝余孽,徐仲必会趁着这个机会,暗害殷牧昭。殷牧昭虽然处理政事十分愚蠢,但行兵打仗经验老道,他派了人手在殷牧昭身边保护他,不会让他死于徐仲的暗害,而殷牧昭知道徐仲的反心后,必会调兵遣将,和徐仲打得不可开交。
待他们死伤过半,他再派康州的梁集出兵将他们一举拿下,坐收渔翁之利。
天下,唾手可得。
晚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他对着迎面而来的队伍浅笑,他想起自己的一生,真是跌宕起伏。
他出生显州林家,家世显赫,他年轻时埋头苦读,初次参加科举考试,便成为了新科状元。
又得前朝哀帝赏识,屡屡高升,他自认清高,也曾说过为天下寒门子弟谋取权力的话,他在年轻时便成为了读书人的榜样。
他容貌出众,风度翩翩,享有玉面状元的美名。白城田氏女,姿容绝色,才华横溢,想娶她的人踏破了田家的门槛,最后他在天下人的嫉妒中,将她迎娶为妻。
前朝亡了,他卧薪尝胆,十年蛰伏,一朝事成,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夫人、女儿都在府中,有侍卫保护着,平安无事。
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林志琅做不到的吗?没有。到底是扶持女儿的孩子登基,当摄政王呢,还是干脆自己称帝?罢了,这些事还无需他去烦心,若时机成熟,自然会有部下为他黄袍加身。
他正这样想着,侍从匆匆跑上城楼,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相爷,梁大人派人快马加鞭,送来急报。”
林志琅接过信,挥手让他退下。他只带了几百亲卫在这儿等候莫建元的到来,突如其来的急报让他的心跳快了两拍。
梁集在信中说,两年前,他离开花城,事情都交给了莫建元处理,但近日莫建元带着军队潜伏在京郊后,他派人打探,发现莫建元在他离开后,进行了大的人事调动,许多他信赖的武将文官,现在都未在莫建元手下当差,而且这些人与他也没了联系,恐怕是被莫建元秘密处死了。
梁集在信末嘱咐他,万事小心,最好对莫建元多加调查再起事。
林志琅捏着信纸,呆愣了片刻,他安慰自己,梁集多虑了。他手抓着城墙的栏杆,莫建元带着‘匪徒’大军已行至皇城门下。
莫建元四十出头,骑在汗血宝马上,他身材高大,背着一张大弓。他看到林相后,哈哈大笑,指着林相,声音洪亮地说,“乱臣贼子,当诛!”说着,他取下背上的大弓,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向城楼。
林志琅双目瞪圆,并非被这一箭吓到,而是看到了莫建元身旁的两人,失踪多日的燕明冶,和告老还乡的燕鸣。
第114章 缘由 去逃命吗
莫建元的一箭只为惊吓林志琅, 箭头闪着银白的暗光,朝他身后的旗帜射去。
但林志琅实在过于惊慌失措,竟瞪着燕鸣讥笑的脸, 往斜前方走了两步,箭矢插着他的肩头飞过, 划破了他今日精心穿戴的红纻丝衮龙服,在他的肩上留下一条血痕。
他在看到燕鸣的一刹那,薄唇微张,肩头挨了一箭, 才抿着嘴愤怒地指向他, 半晌说不出话。
部下见林相受伤,察觉事情有变, 大喊道:“关城门!”但他们只有几百人在皇宫城门等着迎接莫建元带领的大军,那里能抵抗住上万人的铁骑践踏。
还未来得及关上的城门, 被莫建元策马一头撞开,叛军像潮水涌上城门。
侍从想背着林相逃进皇宫, 也被叛军团团围住, 几刀砍死。
林志琅从死去的侍从身上摔下来,跌坐在地。
他本穿戴华贵, 意气勃发, 选了中秋佳节这个黄道吉日派兵起事, 让阖家团圆的京都贵族们慌乱地臣服于他, 以满足他的恶趣味。
然而此刻他发丝凌乱地覆在脸上, 左肩流着汨汨鲜血,摔伤的臀部传来阵阵疼痛,眼巴巴地看着他最讨厌的人,站在他面前, 讥笑地看着他。
燕鸣摸着花白的胡子,高声笑道:“林志琅,你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一时忘了该俯首跪拜求我饶你一命。”
“你!你这个叛徒!白眼狼!”林志琅不理会燕鸣的讥讽,反而瞪向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莫建元,手指颤颤地指着他。
莫建元一脚踢在他伸出的手上,对身后的将士说,“林志琅祸国殃民,罪不可赦,将他绑起来吊死在城楼上,向天下百姓彰显我军惩治奸恶的决心!”
“为什么?”林志琅死死地盯着他,不顾来绑他的将士,也全然不顾自己的颜面,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待你不薄,将你从卖力气干活的贱民一手栽培到如今的位置,若不是我,你不过是花城一个打铁匠!我事成之后,属意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有梁集在,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轮得到我吗?”莫建元反问道,“而且我杀了你,自己当皇帝不好吗?”
这些年,燕鸣在朝中一直屡遭林志琅排挤打压,他审时度势,自认没有实力能与林志琅叫板,所以一直退让,做小伏低。但林志琅依旧不肯放过他,迫害他女儿进宫,利用林绿萼毁了他儿子的一生。
他眼见儿女的痛苦,决心不再忍让,暗中调查林志琅的作为,试图寻到他的错处,在皇上面前揭发他。
林志琅贪污的事,皇上知道,可他贪污了这么多钱财花到哪里去了?燕鸣想起林氏的家臣梁集,这人在前朝时武艺不凡,又对林家忠心耿耿,林志琅为何要将梁集派到穷乡僻壤的花城去当知府,且梁集一去多年,他在花城到底在做什么,京都无人知晓。
燕鸣派了信任的人去花城多加打听,他的人又使了手段打入到梁集身边做事,这才得知了梁集暗中与南方的山匪有勾结。继而知道了林志琅在私下招兵买马,预谋起事。
三年前,燕鸣就知晓了林志琅做的谋逆之事,他本可揭发他,让林家遭受灭顶之灾,可是皇上实在太过信任林志琅,他无法确定自己揭发这一切之后,会不会被林志琅反咬一口。
于是他谋划了更大的复仇计划,他要让林志琅在最得意的时候登高跌落,让林志琅花费多年时间和巨大的财力,培养一个反咬他一口的白眼狼。
他让能力出众的手下装作流民投靠莫建元,他的手下花了一年多时间取得了莫建元的信任。
恰好梁集被林志琅调遣去康州任职,这两年时间,燕鸣的手下都在挑拨离间莫建元和林志琅的关系,并怂恿莫建元自立为王。
前些日子,燕鸣告老还乡,实则也去了南方依附莫建元,为他出谋划策,帮莫建元拟定了永兴王的名号,穷苦的流民不知莫建元背后依赖的是林相的财力,以为他是为了百姓谋取生计的流民首,纷纷依附于他。
莫建元也在燕鸣的怂恿下,愈发得意,他在南方发展了十年的势力,日夜操练士兵,将士与流民都信任他,尊敬他,他为何要将这些自己辛苦博得的一切,拱手相让给在京都作威作福、权势滔天的林相。
至于林相扶持他而花的大笔财力,莫建元只能冷笑一声,林相有眼无珠,识人不清。
几月前,在显州无处可去的燕明冶,本计划去边关投靠张干,却被父亲派人拦截下来,让他先去南方花城投靠流民首莫建元,待他寻到合适的时机乞骸骨归乡,再去南方花城寻他,他们一起谋划起事。
燕明冶思前想后,决心放手一搏,他不想再回京都被人时刻看押着,也不想再被林绿萼拒绝,若他有了无上的权力,就将她囚在身边,让她再也无法拒绝他。
林志琅听到莫建元说要称帝,才知他被燕老贼挑拨起了野心。他悲愤交加,但自知走投无路,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最后迎来了取他项上人头的仇人,他心里恨极了,但此刻又无力反抗……他有宁家的财力支持,梁集在康州担任州牧一职,他还有前朝太子晏隽之和前朝王爷徐仲的信任,他怎么能将这么好的一手牌打到满盘皆输的局面。
他不能死,他只要能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莫建元带着几万人占领了京都,但实则是空中楼阁,并没有稳定的底盘能支撑他坐稳这个位置,他不过像历史上的许多起义军一样,一旦称帝,就会遭受诸多势力的讨伐。
燕鸣对着莫建元恭敬地行礼,又回头对林志琅冷笑道:“林志琅,上路吧。”
林志琅看向燕明冶,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若纵容他们杀了她的父亲,她会恨你一辈子。
燕明冶暗自思索,他拦住了要将林相吊在城楼上的将士,转头对莫建元说,“大王,且慢。”
“大王骤然占领了京都,但殷牧昭、徐仲、梁集这些势力虎视眈眈。微臣认为,可以留着林志琅的命,先引梁集过来送死,然后将梁集的部下收编,扩充大王的军队。”
燕鸣看向儿子,他知道莫建元这皇位坐不稳,但他年纪大了,只想赶快体验报仇的快感,他认为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心里还是不爽,走上前去重重地踢了林志琅几脚。
莫建元一拳打在燕明冶肩上,朗声笑道:“你说得有理。”他对着身后的人招呼道,“把他丢进牢里。”
他又拍了拍手,对着在城门下苦等的士兵说,“冲进皇宫,把殷牧昭的妃子孩子抓来全杀了!能抢多少东西,就抢多少!今夜,允许大家放肆!”
燕明冶心头鄙夷,莫建元武艺出众,但身上充满了匪气,没有了梁集的约束之后,他在南方便做了不少烧杀抢夺的事,他比起武将出身的殷牧昭,更不顾百姓死活。当年梁集走的时候,留了不少饱读诗书的文官从旁协助他,他被家父怂恿背叛林志琅,便把那些帮他管事的文官全杀了。
不过燕明冶并不打算劝说他,他得跟着将士们冲进皇宫,他要直冲摘芳殿,保护绿绿不受伤害,并把她暗中护送回燕府。
莫建元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地指点部下,“你们去林府,把林志琅私藏的金银珠宝给老子搬到皇宫来!对了,把林夫人,抓来让老子爽爽。”
被押送去牢里的林志琅刚下城楼,他听到莫建元的声音,失口痛骂,骂声随着晚风,飘到了一旁阁楼上潜伏的云水耳中。
云水带着十几人穿着夜行衣趴在皇城外的阁楼上,他耳力极佳,随着风声听到了不少对话,心里百感交集,不得不暗叹一声林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莫建元手下有几万人,他们不过十数人,此刻冲出去救林相,无异于蜉蝣撼树。他对着手下招手,低语道,“去相府救林夫人。”
……
云水他们比起初来京都的敌军识路,他们策马赶到林府,比敌军快了一盏茶功夫。
林夫人送走了府上的宾客,站在相府门口伸长了脖子,又气又急地望向长街,她从侍从那里得知,夫君命人放匪徒进城,她忧愤锤墙,担心京都百姓遭受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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