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她说着,嘴角的苦笑变作冷笑,“一个位高的名门外戚,就这么让官家忌惮么,还是帝王心性从来如此……”
“章元嘉!”赵疏冷声打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章元嘉却不理会他,径自把要说的话说完,“还是帝王心性从来如此,忌惮生疑,猜忌生疮,站在人间无法企及的高处,冷热亦不是常人能体会的了。我从前以为官家会不一样,平心而论,官家只是凡人,到底不能免俗,问鼎九重云上,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心怀赤诚的皇太子了。”
这一席话说得太狠太寒人心。
殿外太医写好药方,刚欲呈进内殿给赵疏过目,听到这一席话,膝头不由一软,径自跪在冰凉的地上,等着帝王雷霆之怒。
可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等来嘉宁帝的怒火。
赵疏在听完这一番话后,目光先是震诧,随后转为茫然,最后他垂下眸,眸中的深静里染着几许无能为力的伤惘。
可能是他太温和了吧,连长相都是适宜的清秀俊雅,尤其待她,他从不会真正动怒。
他只是觉得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没办法解释这回事。
他该怎么说自己对她的疏离,并不源于帝王猜忌,而是源于多年前那场天塌地陷,源于一个必践的诺,不仅仅是对父皇,还是对自己。
而她秉性至洁,如果知道了这一切,该怎么接受?
赵疏觉得茫惘,好看的长睫在下眼睑压下一重深影,这一路真是独行踽踽啊,连他以为最亲密的人也被他亲手推去了远方。
章元嘉却看着赵疏。
那些早已在他眼中积蓄已久云霾最终未变作雷雨落下,而是化作点点微霜,化作他唇边无声的咨嗟喟叹。
他这么一言不发地,寂寥地站着,似乎又回到从前少年皇太子的模样。
而她辨出他眸中的伤惘,忽然就后悔了。
他们从前那么好,无话无谈,无时无刻都想在一起,他的每一个笑,说的每一句话,从始至终都这么让她心动。
这么多年,他们总是尽力为对方着想,从来没有一回这样吵过。
她本就是皇后啊,几年都忍过来了,为什么不再多忍忍呢?
章元嘉一下子就心软了,她觉得她不该说那样的话,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伤了他,让他看上去竟这样落寞伤惘,她眼圈红了,“官家,我……”
“今日的事,朕不怪你。”赵疏安静地道,“这几年朕总忙于政事,疏忽你了,你有脾气也寻常。你身边的人,去留都由你做主,朕适才说的都是气话,不会随意换你的宫里人,你有了身孕,好好养着,朕只要得闲,就过来看你。”
他说着,沉默了许久,哑声道,“可能朕的做法,真的让你无法理解,但是,你可能不知道……”他顿了顿,“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朕其实很期待,无关乎家国,无关乎社稷,只因是你我的孩子。”
他说罢这话,再没看章元嘉,折身步去门口,叮嘱了太医几句,随后推开殿门,独自步入浓夜中。
第130章
赵永妍被宫人引入内殿。
地上的碎杯盏已经收拾过了,从宫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仍能感受到争执后的余冷。赵永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见章元嘉一双眼微红,颊边隐有泪痕,在她膝前蹲下身,仰头轻声问:“娘娘,你跟官家吵架了?”
章元嘉抬手拭了拭眼角,“你怎么过来了?”
“娘娘近来身上不适,多日不见好转,仁毓是以进宫探望。”赵永妍靠坐在她膝头,语气里带着哄她欢欣的意图,“左右仁毓不守规矩惯了,为了确定娘娘安好,仁毓多晚都要来的。”
夜里宫门宵禁,这个时辰进宫是逾制的,她是裕亲王女,宫门守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到元德殿就听见官家发了好大脾气,还将所有宫人都撵出殿外,侍婢们在院墙外跪了一地,仁毓也吓到了。但仁毓担心娘娘,并不敢走,只好守在外头。本来以为要守上一夜呢,官家就出来了。”赵永妍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章元嘉的手,笑道,“是官家亲自让仁毓进来陪您的呢,他还特许了仁毓今晚留住元德殿中。娘娘,官家知道错了,您不要与他置气了。”
章元嘉沉默许久,安静地道:“不是官家的错,官家很好,是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他一直在包容我。”
“娘娘这样好,怎么会做错事?”赵永妍故作讶异,又笑道,“不过官家也很好,你们之间一定是有误会,只要说明白了,误会很快就能解开了。”
很快就能解开了。
章元嘉听了这话,不由看向左侧多宝槅子最上面一格,那是她用来收那只连理枝纹玉杯的地方,眼下却空空荡荡的了。
玉杯是赵疏送给她的。
或许因为自幼丧母,或许因为昭化帝教养严苛,赵疏身为皇长子,身上并没有多少人上人的矜贵,他待任何人都很谦和。章元嘉记得那年他刚被封为太子,在礼部清点贡品时,瞧见一双由中州敬献进宫中的连理枝纹玉杯,玉色纹理浑然天成,他很喜欢,想赠给她,但他从小到大从未拿过除自己份例以外的事物。思量再三,打听到这双玉杯被收入内库,要待年节当作赏礼分发给各宫,才让人带上份例,找到曹昆德,客客气气地问,“待到年节,能否把这双玉杯分给东宫,本宫可以拿些东西来换。”
皇太子都这样问了,内侍省哪有不应的,隔日就将玉杯送到东宫。
章元嘉至今都记得赵疏得了这双玉杯的欣然模样,记得他穿着碎叶青衫,快步穿过重重宫楼,来到她跟前,将其中一只赠给她,眼里带着非常好看的笑。
芷薇端了药汤过来,温声说:“娘娘,服药吧。奴婢照着董太医给的方子煎的,官家亲自看过这方子。”
赵疏是君,哪懂什么医理。他只是识得许多药材,知道哪些味苦,因他记得她最嗜不得苦。
章元嘉点点头,接过药碗一尝,药汤果然不苦,应该是他特地叮嘱过。
其实他身为帝王,已经做到了他能所能做的全部了。章元嘉后悔极了,她觉得自己今夜不该与他争执的,她是皇后啊,云端之上才是荆棘之地,身在高位,本就该忍常人所不能忍。
怎么一直想得明白的道理,腹中有了骨肉,反倒计较起来了呢?
章元嘉心神渐缓,心道是即便有孕在身,该操持好的后宫事物也该尽力操持好才是。她吃过药,看着赵永妍,“上回说起你的亲事,你说你早已有了意中人,天上明月似的人品。本宫近来思量了许久,这个人可是……”她微微一顿,“张二公子,张远岫?”
赵永妍怔住,一双杏眼圆睁,“娘娘如何知道?”
果然是张远岫。
章元嘉笑了笑,“上回本宫与官家提过此事,官家说,这个人应该不是宗室中人。你是郡主,除开宗室里的,余下未许婚配的京中公子你见过几个,还是如明月一般,本宫自然能猜到是他。”
赵永妍的耳根子渐渐红了,她垂下眼,声音非常轻:“仁毓……仁毓是在两年前的琼林宴上见过他。他是榜眼,是进士中最年轻,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琼林宴……仁毓是偷偷溜去的,原本只是躲在后苑瞧个热闹,没想到拾到了他遗留在亭中,写在扇子上的墨宝。仁毓将墨宝还给他,他还与仁毓说过话。”
张远岫这个人章元嘉知道,气泽温润如白云出岫,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当时觉得没什么,没想到之后……”
没想到之后,那道修长的月下清影便映在了她心中,余后两载总在梦中再见,至今都无法抹去。
赵永妍只觉这些话难以启齿,转而道,“今春仁毓随母亲从大慈恩寺回京,在十里亭外又见过他,他正与兰若表哥启程前往陵川……他竟记得仁毓,见到裕亲王府的车驾,与仁毓说,‘郡主别来无恙’……”
章元嘉见赵永妍这副羞赧的样子,不由问,“你很喜欢他?”
赵永妍却不答,张头望着章元嘉:“娘娘,当年姑母是怎么嫁给谢姑父的?”
赵永妍的姑母即谢容与的母亲,荣华长公主。
谢桢出生中州名门谢氏,风华无双,惊才绝艳,一手文章可惊四海,那年荣华公主喜欢上他,听说便是在琼林宴上多看了谢家公子一眼。
后来天家为赵荣华与谢桢赐亲,才子佳人,公主与名门公子,不失为一段佳话。
“清执表哥天人一般的人物,单看他,就知道谢姑父当年的风姿,仁毓……”赵永妍微咬朱唇,“自不敢与姑母相比,但也十分羡慕她的际遇。”
昭化帝膝下无女,是以赵永妍是这一辈宗族女中位份最高的。
公主与驸马,郡主与郡马,倒是真的效仿二十年前的佳话了。
“娘娘。”赵永妍看着章元嘉,“娘娘问仁毓是不是很喜欢他,仁毓也不知道,但是除了他,仁毓没想过嫁给其他人。”
章元嘉听了这话,思量半晌,“倒不是不行。”她道:“只是张二公子虽非出生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是沧浪江投河的士大夫,兄长丧生在洗襟台下,老太傅心疼他,将他视如己出,你的意中人若是他,这亲事就不是一旨赐婚可以定下的,恐怕得让官家亲自问过老太傅的意思。”
大周重士重文,何况老太傅德高望重,当年执掌翰林,桃李如众。张远岫是老太傅最看重之人,他的亲事,自该由老太傅做主。
“仁毓愿意。”赵永妍立刻道,“还请官家娘娘为仁毓操持。”
章元嘉颔首:“好,待来日官家闲暇,本宫自会将此事禀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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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里边请——”
东安入夏快,五月刚到下旬,街头巷陌就翻起滚滚热浪。
藏锋阁的许掌柜刚开张,就看到四名贵客登门。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客人,当中那个穿着云色长衫的公子简直不似凡人,山河作的眉眼,气度清冷,一迈进铺子,似乎这街巷中的滚滚躁人热浪都要被他逼退。
他身边跟着的女子一身青裳,身姿纤纤,可惜罩着纱帷,看不到脸。就连他们身后的两名随从也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许掌柜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贵客是来选刀剑的?”
青唯“嗯”一声,先一步道:“有好刀吗?拿来看看。”
“有、有。”许掌柜连声道,将他们往里引,“铺面上的这些只是凡品,好的刀剑都在里间铺子,贵客们请随在下来。”
藏锋阁是留章街上一家兵器铺子。
留章街是东安府最繁华的街巷之一,文人墨客聚集的顺安阁就在这里。早年陵川穷,并不崇文,六年前朝廷修建洗襟台,崇文之风日盛,留章街中除了顺安阁,书画铺子、笔墨铺子鳞次梓比,顺安阁更有一月一度的诗画大会。后来洗襟台坍塌,留章街萧条一时,但自嘉宁帝继位,动荡趋稳,伤痛渐愈,尤其今年朝廷决定重建洗襟台,留章街再度恢复当年盛景。
藏锋阁剑走偏锋,是留章街一排书墨铺子里唯一的刀锋兵戈,修得十分雅,是为习文不能忘武,生意居然不坏。
“这把刀的刀型我没见过。”朝天见壁上挂着一柄弯刀,径自取下,这刀的刀身细,刀头微弯,像苗刀,却比苗刀短一截。
“这是弯头苗刀。”青唯道,“陵川多山匪,这种兵器最早源于匪,刀型可以贴臂用,即可做刀,近身又可以做匕首,用起来很方便。”
她虽然不在陵川长大,但岳氏起源于此,小时候在辰阳故居,她常听母亲和师父说起这里的事。
朝天道:“少夫人懂得真多!”
许掌柜笑道:“这把弯头苗刀不算最好,在下店里还有至铭大师特制的。”说着,将朝天几人引向另一面墙,“至铭大师是陵川最有名的刀剑师傅,他做的刀剑,没有一个人不夸好的,贵客尽可以看看。”
朝天看向眼前一面墙,这些刀剑还藏锋于鞘中,已是大巧不工。
其实他一到陵川就打听过哪里的刀好,至铭大师的名字他早就如雷贯耳,没成想公子竟肯亲自带他来买。
外间又来了客人,正在招呼掌柜,许掌柜回了一声,对朝天几人道:“沿着小门出去有个演武场,场地虽不大,贵客若看上了哪把刀剑,尽可以去试试。”说着,迎出外间去了。
朝天悉心挑了一把,先没试,拿给青唯过目。
青唯拔刀而出,刀身径自在手里挽了个花,随后仔细看了看,“刀姿、刀纹都好,刀刃也磨得很漂亮,柄部不滑手,我拿着略重了些,你拿着应该正好。”
朝天得了她的肯定,只道真是把好刀,比他从前用过的任何一把都好,又请示谢容与。
谢容与掂了掂刀,“是不错。”
朝天兴冲冲地出去试刀了。
青唯一边等他,自己也不闲着,将壁上挂着的兵器逐一看过,心道至铭大师不愧是大师,但凡出自他之手,没有一把不好的。
谢容与看着她,温声道:“喜欢哪个,挑就是。”
软玉剑不能常用,玄鹰刀是云头刀,她用不称手。她平常与人打斗,惯来是手边有什么便用什么。
倒是真的需要一件好兵器。
青唯于是不客气,摘下一把柄重剑,对谢容与道,“我想试试这剑。”
谢容与只扫了这重剑一眼,便跟德荣道:“去把银子付了。”
德荣称是,不待青唯反应,疾步去了外间,过了会儿回来,说,“公子,银子付好了,掌柜的说这就给少夫人取剑匣去。”
青唯咋舌,看了看手里的剑:“可我还没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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