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听说洗襟台坍塌那日,漭漭大雨浇注下,不断地有碎石瓦砾自山间滑落,人们连逼近都不能,谈何救人?等到大雨终于歇止,每揭开一片巨岩梁木,下头就能找到一具尸身,连小昭王被抬出来时,竟也一身是血,死生不知了。
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岳鱼七找不到青唯,只能托齐文柏四处打听,等消息的几日,他念及自己在军中学过一点包扎之术,便去医帐中帮忙。
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名姓沈的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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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三个字一出,尹婉眸色一黯,尹弛不禁道:“沈举人?他可是……可是我先生?”
齐文柏道:“尹二少爷稍安,且待岳小将军往下说。等他说完,您就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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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沈举人姓沈名澜,也是洗襟台一名登台士子。
被遴选登台的士子中,别的地方都是以进士为多,只有陵川,举人几乎占了半数。
沈澜运气好,洗襟台坍塌时,他扶住了山间的一株巨木,巨木虽折断,却在废墟下给他撑起一片空间,他伤了腿,人并没有性命之尤。
岳鱼七碍于与温氏有牵连,去医帐中帮忙的时候,帐子里是没有旁人的,彼时正是深夜,沈澜却醒着,他看了岳鱼七一眼,说道:“义士,看您的样子,不像是官府的人。”
岳鱼七淡淡道:“我是过来帮忙的。”
沈澜听得“帮忙”二字,目光又在岳鱼七身上梭巡片刻,“义士夤夜前来,又遮着脸,若不是有什么苦衷,不方便见人,想必就是来害人的吧。”
岳鱼七不解他一个读书人,为何会生出这样恶毒的揣测,他没理他,径自掀开沈澜腿上的伤处一看,随即吃了一惊。沈澜的伤口早已流脓生疮了,不知为何,竟是一直无人为他上药。
岳鱼七当即不迟疑,找出一瓶金疮药,转头就要出帐打水,沈澜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腕,“义士究竟是谁?真是来帮我的?”
岳鱼七道:“我是谁你不必打听,你需知道你这腿如果再不救治,只怕就要废了。”
沈澜听了这话,目光一瞬茫然,随后灼灼生出光来,像是看到希望,他忍痛从病榻上坐起,“义士夤夜来帐,只为救人,想必定是义薄云天之辈,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义士一定答应。”他牢牢握住岳鱼七的手腕,“在下姓沈,名澜,字书辞,东安人,有人……”他朝四周看了看,急声道,“有人要杀在下,在下恐怕活不过今夜了,如果可以,还望您能保住家中小女一命。”
岳鱼七一听这话,直觉事情不简单,问道:“谁要杀你?”
沈澜摇了摇头:“在下也不知,只晓得那人是朝中的一个大人物,实不相瞒,在下之所以能登上洗襟台,就是……”
话未说完,帐外忽然传来巡军的脚步声,是夤夜查帐的人回来了,沈澜蓦地甩开岳鱼七的手,“义士快走,千万莫要被在下牵连,记得在下姓沈,还望义士一定保住小女一命。”
第146章
巡帐的是京中军卫,岳鱼七是故没有多留,很快避了出去。
他没有走远,就在附近一株树上守着,直到翌日天明,军卫撤了出去,岳鱼七再进到帐中,沈澜已经死了。
洗襟台意外坍塌,幸存士人本该尽力救治,可是其中一名士子却被毒害身亡,岳鱼七心中浮起层层疑云。他很快找到齐文柏,一方面彻查沈澜之死,另一方面,为了完成沈澜的心愿,去寻沈澜口中的小女。
出乎意料地,据户籍所载,沈澜并没有女儿。
他早年丧妻,后来甚至没有续弦,半生无所出,哪来什么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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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柏道:“这事越是蹊跷,越说明里头有文章。在下于是派人暗中查访,终于在是年九月,查到了沈澜之女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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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的确有一个女儿,名叫菀菀,是他的亡妻所生。而他的亡妻在生女儿时难产去世了。
要说沈家,祖上做的是字画买卖,也算东安大户,可惜到了沈澜这一辈,家业日渐衰败。沈澜与亡妻白氏的亲事,家中的祖辈本来是不同意的,说白氏福薄命苦,八字与沈家不合。但沈澜与白氏青梅竹马,相爱甚笃,在沈澜的坚持之下,白氏到底还是过了门。
白氏当真命苦,生下小女菀菀的当夜,还没来得及与女儿见上一面,就咽了气。再后来,也不知道是这个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儿菀菀易招灾祸,还是沈家本来时运不济,家中祖辈相继过世,家业也一落千丈,三房老幺出生不过一月,一场急病早夭了。家里的长辈执意说这一切都是菀菀的错,找算命的来给她披字,算命的也说,菀菀克亲断财,她的生母在生她当夜而亡,这就是最好的例证,沈家于是生了要把菀菀送走的念头。
所幸阴时阴刻出生的孩童,也是有好人家收的。命理上有个说法,有的人家福运太旺也不是好事,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得找阴时生人来压一压。
而当时在东安,恰好有一户尹姓人家想收养一个阴时出生的孩童,沈家于是就把菀菀送去了尹家。自此菀菀就不叫菀菀了,她改姓尹,唤作尹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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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弛听到这里,愣道:“这么说,婉婉其实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姓沈,是沈先生的女儿菀菀。可是这一切,为何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齐文柏叹道:“要说起,该从何说起呢?这个沈澜啊,他就是一个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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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是个情痴,一生只爱了白氏一人。
娶回白氏当夜,他就跪在祖宗祠堂里立誓,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纳妾,要与白氏一生一世一双人。白氏在世时,他二人同进同出,恩爱情笃。后来白氏过世,他的悲痛可想而知,听说他为白氏守灵,几乎不吃不睡,不到一月整个人瘦脱了形,若不是家人把尚不足月的菀菀抱到他跟前,他已欲随白氏而去了。
此后,沈澜便将一生之爱倾注到了小女菀菀身上,亲自教她长大,从不因她是一个女子就束缚她,她喜欢画画,他便教她识丹青,教她念书认字。
若不是因为家中祖辈以死相逼,父母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沈澜是说什么都不肯将菀菀送走的。
时年沈澜已有了举人功名,正待朝廷分派试守,菀菀离开后,沈家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
没想到弄巧成拙,沈澜在打听到菀菀被送去了尹家,而尹家彼时正在招教书先生,居然不肯做官了,转头去了尹家,称是愿做尹二少爷的开蒙先生,只求在授学时,能见到他的菀菀。
沈澜与菀菀父女离分,尹老爷不是没有恻隐之心的,再说沈澜一个举人,愿作尹弛的教书先生,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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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殿下一定质疑过,沈澜一个举人,何故不做官却要去当先生,何故在授学时,愿意捎上一个小姑娘,又何故会教这个小姑娘与尹二少爷一同学画呢?缘由就在这里。因为尹婉就是菀菀,她是沈先生的亲生女儿。”齐文柏道。
说着,他又是一叹,“也许是天意吧。尹二少爷与菀菀一样,竟也是个天生的画痴,沈澜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认为常人不该死读书,要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够痛快。是以反将课业抛去一边,专心教尹弛与尹婉丹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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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长,尹弛苦学丹青一事,到底被尹家发现。尹老爷雷霆大怒,认为是沈澜耽误了儿子,非但撵走了沈澜,担心有尹婉在,会影响尹弛考功名,就让尹婉搬去了归宁庄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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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老爷悔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赖我彼时太冲动,太过一意孤行,其实沈先生当时劝过我,他说人这一生,并不是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路可走的,若能在喜欢的事上有一番作为,至少自己心里是满足的。就譬如筑匠温阡,曾经也是进士之才,可他后来苦心钻研营造修筑之术,眼下不也成了人人敬之的大筑匠?沈先生说,人这一辈子,最难得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而活,尹家有条件,弛儿也肯吃苦钻研,何故不让弛儿攻于丹青呢?
“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他说的都是歪理,觉得他……他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女儿才这么说的,他为了教自己女儿学画,才耽误了弛儿的课业。”
尹弛听了这话,急道:“爹,您真是误会沈先生了。学画乃月章自己所愿,是月章知道沈先生家中做的是字画生意,求了他半年,否则他岂肯教月章丹青?”
尹老爷哀声道:“我当时是气糊涂了,非但撵走了沈澜,还跟他说,我知道他想要回自己的女儿,但菀菀早已入了我尹家之籍,是我尹家的人,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把菀菀讨回去了。眼下想想,我不该跟沈先生说这句话的,我若不说,他也不至于走到后来那一步……”
卫玦问:“走到哪一步?”
齐文柏道:“诸位还记得四景图吗?不是尹四姑娘后来所仿的《山雨四景图》,而是东斋先生的真迹,传世名作《四景图》。这副《四景图》,当年就在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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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祖上就是做字画买卖的,后来收到吕东斋的《四景图》,一直把它当作镇店之宝,概不出售了。
这也解释了尹婉的画风为何会类吕东斋,为何年纪轻轻,就能仿出《山雨四景图》,抛开她是天生的丹青大材不提,她正是看着《四景图》的真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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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婉轻声道:“小时候,爹爹为了逗我开心,便将偷偷将《四景图》拿了给我看。我那时太小了,不解这幅画的玄妙所在,可爹爹有办法,四景图是由一副底画,四副覆画组成的,按照光影变幻,底画与覆画相结合,就形成陵川四景。爹爹常常……”尹婉说到这里,想起沈澜,声音哽咽起来,“爹爹常常把覆画去了,只留底画,随后自己画了覆画,罩在底画上给我看。他画的覆画很简单,只是一团光影,可是盖在底画上,就成了猫儿狗儿,成了喜鹊和知了。这是……”尹婉眼中滑下一滴泪来,“这是我儿时最喜欢的戏玩,爹爹于是乐此不疲,画了许多许多,每一天都有新鲜的,都是不重样的,我后来喜欢上丹青,喜欢上东斋的画风,多半都是因为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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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澜是昭化十年被撵出尹家的,尹家老爷最后放话说,菀菀早已入了尹家的籍,是尹家的人,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把菀菀讨回去了。
沈澜已经没了白氏,不能再没了菀菀了。
他还想亲自为她送嫁,将她交给一个好人家的。
直到此时,沈澜才开始悔,他后悔自己当初考中举人,为何没有及时做官,如果自己能青云直上,成了一言九鼎的大官,是不是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女儿,是不是当他想讨回菀菀,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沈澜自此入了仕,但仕途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顺利,可能是他的性情所致吧,他不擅钻营,更谈不上长袖善舞,其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办实事,怎么都有出头之日,可是沈澜等不起的,有朝一日菀菀长大了,他还没有成为那个一言九鼎的大官怎么办?他需要一个机会,更或者说,一条捷径。
而昭化十二年,这个机会来了。
朝廷决定修筑洗襟台,并在来年七月,从各地遴选士子登台。
其实最开始,沈澜并没有觉得洗襟台会是他的机会,他虽是举人,但他政绩全无,甚至还比不上一些早早入仕的秀才,直到有一天,陵川一个叫作岑雪明的通判找到了他。
岑雪明说,朝中有一个大员很喜欢吕东斋的《四景图》,只要沈澜愿意把《四景图》舍出
,那位大员,愿意给沈澜一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
《四景图》是沈家的镇家之宝,沈澜听说了此事,起初是犹豫的,可是画作再珍贵,到底是死物,菀菀一天一天长大,父女在一起的时光又能有多久呢?
如果能成为被选中的士子,登上洗襟台,是不是常人都会高看他许多,他想要回菀菀,也会容易许多了。
沈澜于是一咬牙,将《四景图》交给了岑雪明。
那是昭化十三年的初夏,沈澜来到归宁庄,见了尹婉最后一面,他说:“菀菀,爹爹近日要去柏杨山一趟,你再等一等爹爹,或许等今年入秋,爹爹就能把你接回家中了。从此我们父女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尹婉自小丧母,寄人篱下,虽然年纪很轻,却十分懂事,听了父亲的话,她没问缘由更没有催促,只说:“爹爹,我近来的画技又进步了,仿东斋先生已仿得皮毛,我可以拿给您看吗?您看了定然高兴。”
因为尹弛的事,沈澜与尹家有龃龉,而往来归宁庄内院,耽搁岂止一时。沈澜不便在此多留,想了想道:“菀菀是天生的丹青家,画作已可售卖,你若想爹爹看画,可以暂将你的画送去顺安阁寄卖,等爹爹从柏杨山回来,自会买回来看。”
尹婉想起东斋先生《四景图》中“越山古刹钟鸣”里枕流漱石之景,想起小时候爹爹画了猫儿狗儿的覆画,总会顺道提上“枕流”二字,点点头说:“好,那菀菀就把画作送去顺安阁,提字漱石,等爹爹回来,可记得一定要看。”
那个急雨绵延的初夏,几幅稍显稚嫩的,提着“漱石”二字的画作陆续被送到了顺安阁。
可惜卖画人等啊等,等到酷暑过去,秋凉遍生,都没有等到那个说好会来的买画人。
昭化十三年的陵川陷在了夏末一场山摇地动中,而沈澜,再也没能如他所愿,从柏杨山回来,接女儿回家。
第147章
厅堂中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还是谢容与道:“所以尹四姑娘当年以漱石之名送去顺安阁的画作,最终是被岑雪明买了去?”
尹婉点点头。
“父亲一去杳无音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一直等到是年九月,岑雪明找到了我。他说他知道我是漱石,在顺安阁买下我的画作,就是为了等我去结银子时见我一面。是他告诉我,爹爹用四景图换了一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他还说……”
尹婉一时哽涩难言,沉默许久才续道,“他还说,爹爹已经冤死在洗襟台下了。他随后交给我一幅画,让我把画收好,他说,等有朝一日,朝廷来查爹爹的冤情,我就把这画拿出来,它自会指明证据所在。”
尹婉说着,步去厅堂左侧的柜阁,取出一个扁长的木匣。
木匣里有一个卷轴,卷轴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山雨中的亭台。
“这画的走笔我一眼便认得出,确是我父亲临终所作不假。”尹婉道,“岑雪明交给我这幅画后就失踪了,这些年我再没有见过他。”
众人都朝尹婉手中的画作望去。
可是这画瞧着平平无奇,山雨朦胧得几乎与亭台连成一片,哪里会暗藏什么线索?
这时,谢容与眸光一动,“这是一副覆画?”
尹婉点点头:“殿下所料不错,这幅画,正是可以罩在四景图上的一副覆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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