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18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少夫人的行囊只收了衣物,小的这一包除了银票,还备了绳索、匕首、伤药,解毒散,还有以防万一的毒药和易容粉,该是不缺什么了。”

  夕阳西下,马匹已经套好了,德荣说完,帮青唯把两包行囊系在鞍鞯后。

  谢容与看着青唯,为她罩上新制的斗篷,斗篷薄如蝉翼,与盛夏相宜,“本来想找个好铁匠为你打把重剑的,可惜没来得及,我这把剑你且拿着,军器监的名品,多少比外头买的要趁手些。”

  青唯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剑。

  谢容与又道:“在外不比家中,虽然有岳前辈在,往来数日风餐露宿,一定照顾好自己。”

  青唯道:“好。”

  “如果取不来四景图,”谢容与稍稍一停,“也不要勉强,我总有法子往下查,你且记得,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重要。”

  青唯抬眼望向他。

  暮风拂过,带起霞色点点落进他的眼中,温煦得像月下静湖。

  对上她的目光,谢容与温声道:“怎么?”

  青唯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巷口的马打了个响鼻。岳鱼七一刻前就在巷子口等她了,青唯看了眼天色,说好的酉时正刻,容不得她耽搁。

  青唯又看谢容与一眼,“那我走了。”

  谢容与“嗯”一声,“快去吧。”

  青唯将长剑与行囊一并系在鞍鞯处,牵着马往巷口走。

  谢容与看着她的背影,默了片刻,唤了声,“娘子。”他没有说太多,顿了顿只道,“娘子,早去早回。”

  青唯的身影一下顿住。

  她忽然折返身来,还不待谢容与反应,一下便撞进他怀中。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不这样告别,她就走得不甘心似的。

  谢容与愣了愣,片刻很温和地笑了,伸手将她环住,“我送你到城外吧。”

  青唯从他怀里仰起脸,“真的?”

  “真的。”谢容与的目光静得像水一样,“只要娘子开心,怎么都行。”

  青唯正要开口,巷口岳鱼七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嘶”一声,“你俩是被捆仙锁锁在一起,天上不劈个雷,分不开了是吗?”

  青唯听得这一声叱骂,终于从谢容与怀中退开,“别送了,我自己能走,要是惹师父不开心,以后……反倒多麻烦。”

  她朝骏马走去,利落翻身而上,回身对他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四景图取回来。”

  长巷中传来清脆的打马声,青唯策马朝巷口奔去,一袭青裳在夕阳下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

  谢容与凝目看着。

  他在辰阳山间邂逅的青鸟终于长大了,化身为鸾,不再彷徨流浪,无枝可栖,她会振翅苍空,亦会回到他的身边。

第149章

  (上京,紫霄城)

  “章大人,仔细槛儿。”

  一场急雨刚过,上京就出了大太阳,曹昆德引着章鹤书往元德殿去,见地上水渍未干,出声提醒。

  前日是皇后的生辰宴,章鹤书有事未至,赵疏于是特批给章鹤书两日休沐,准他进宫探望皇后。

  到了元德殿,章鹤书依规矩向章元嘉见礼,章元嘉忙道:“父亲快快请起。”又吩咐,“芷薇,快赐座。”

  她近来害喜的症状减轻,脸上有了气色,虽然尚未显怀,身子已丰腴了起来。

  芷薇为章鹤书端了一碗解暑的莲子羹,章鹤书接了却不吃,反是看了章元嘉一眼。章元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屏退了侍婢,端正坐好,声音微微压低,“父亲有什么话,说来便是。”

  章鹤书沉默片刻,“嗒”一声将羹碗往手旁一搁,“你是皇后,这事按说轮不到我一个臣子来教训你,可你实在……实在太不像话了!有了身孕非但不第一时间告诉官家,还四下瞒着,若不是官家自己觉察,你还打算把这事藏多久?往大了说,这就是欺君!我从前都是怎么教你的?皇后除了是帝王之妻,还是一国之母,既然享万民供奉,肩上就要扛得起担子,哪怕有委屈,咽不下也得咽,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官家置小儿女脾气?”

  章元嘉垂目道:“爹爹教训得是,此次是元嘉做错了。”

  “也就是官家大肚能容,没计较你的欺君之过,还设法帮你掩了过去,你可记得要跟官家赔罪。”

  章元嘉轻声道:“日前官家过来用晚膳,女儿已经跟他赔过不是了。”

  章鹤书念及她有孕在身,到底把怒火压了下去,“官家近来常来元德殿看你?”

  “是,几乎日日都来。后宫的琐事他也为女儿免了,女儿眼下除了操持仁毓的亲事,旁的一概不必管。”

  章鹤书听她提及赵永妍的亲事,看她一眼,“仁毓郡主是裕亲王的掌上明珠,裕亲王去得早,临终把女儿托付给先帝,而今先帝归天,郡主的亲事,自该你这个皇后亲自操持。”他稍一思量,叹了一声,“只是郡主凡事由着性子来,眼下她喜欢上忘尘,想必是非他不嫁。忘尘父兄早逝,是老太傅教养长大的,老太傅凡事不拘着他,得闻此事,说不定要等忘尘回京,亲自问过他的意思。你若等不急,为父与忘尘倒是有师徒之谊,可以帮你去信打听。”

  章元嘉听了这话,微微讶异。

  她此前并未跟父亲提过这门亲事,父亲怎么会知道仁毓的心思?

  一时又想到母亲与裕亲王妃走得近,许是母亲从裕亲王妃那里打听到,转头告诉父亲的吧。

  章元嘉道:“这倒不必,仁毓的亲事不急于一时,再者,官家已经跟老太傅提过这事,老太傅称是斟酌几日,会跟张二公子去信的。”

  章鹤书“唔”一声,“这就好。”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就是不知忘尘至今不娶,究竟是忙于公务无暇分心,还是心上已有了什么人……”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外间候着的小黄门进来通禀:“娘娘,官家到了。”

  章鹤书连忙起身,跟章元嘉一起到宫门口相迎。赵疏今日来得早,眼下尚不到申时,四下里亮敞敞的,见到章鹤书,他温和一笑,“章大人也在。”

  章鹤书道:“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官家。”

  他是外臣,不好在内宫多留,随即辞道:“老臣与娘娘已说了一箩筐话了,官家既来了,老臣这就告退了。”

  言罢,跟赵疏与章元嘉各施一礼,退出宫去。

  -

  章鹤书从元德殿出来,由小黄门引着,很快出了玄明正华。又过两重宫门,便到了办差的地方。

  天边云舒云卷,还不到下值的时候,四下里都很静。六部的衙署在东侧,枢密院还要更往里走,章鹤书展眼一望,只见前方门楼处有人在等他。此人姓颜名盂,乃章鹤书手下的一名办事大员。

  章鹤书缓步走近,“有事?”

  “是,衙门里有些差务想请示大人。”顔盂道。

  章鹤书于是点头,“边走边说吧。”

  门楼外是开阔地带,此时风声盛烈,人在这里说话,话音落在风里,很快消弭无踪了。

  “曲侯得知大人今日休沐,单是这一早上,就去府上拜会过两回。好在他很小心,坐在马车里让下人敲门,沿途没让人发现。”

  章鹤书冷哼一声,“他眼下是狗急跳墙,烧红的铁锅烫着了他的脚底板,自然想着来找我。”

  “当初他利欲熏心,瞒着我,擅自拿洗襟台的名额做买卖,早该想到会有今日。而今被小昭王逼得阵脚大乱倒罢了,陵川的齐文柏藏得深,居然是先帝早年埋下的桩子,眼下东安防得跟铁桶一般,曲不惟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恐怕已经几宿没睡好觉了。”

  颜盂道:“曲侯派去的封原将军快到陵川了,有他在,形势想必会有缓和吧?”

  “封原到陵川,至多只能抹去岑雪明留下的证据,曲不惟卖出去的名额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心查,谢容与迟早能揪住他的尾巴。”章鹤书说着,问,“曲不惟卖出的名额,玄鹰司那边已经查到几个了?”

  “崇阳的徐述白,上溪的方留,东安的沈澜他们似乎也有所觉察。”颜盂道,“好在当年曲侯卖出的名额不多,否则全部被小昭王挖出来,只怕……”

  “不多?”章鹤书冷声道,“单就眼下被找到的三个,已足够让他曲不惟人头落地了。当年若不是当年我发现得早,及时阻止他,眼下上京城中有没有曲氏一门却还两说。”

  颜盂道:“大人说得是。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下我们与曲侯在同一条船上,如果能共渡难关自然最好,倘若风浪太大,一个不慎船翻了,曲侯卖出的名额到底是从大人您这里拿的,您还得……当断则断,独善其身才是啊。”

  颜盂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能保住曲不惟,大家相安无事当然最好,万一曲不惟落网,还得想个法子不让他把自己招出来才是。

  章鹤书问:“曲停岚眼下可是在东安?”

  “在是在,这曲五公子就是个纨绔子弟,只怕派不上用场。”

  “怎么派不上用场?”章鹤书淡淡道,“曲家上下最宠的便是这个五公子。他既在陵川,等我到了,自有法子。”

  颜盂听出章鹤书这话的言外之意,“大人打算亲自去陵川一趟?”

  “去陵川不方便,去中州吧。”章鹤书道,“你帮我给忘尘去信一封,让他半个月后来中州见我。”

  “大人打算找张二公子帮忙?”颜盂愣道,“可是张二公子与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他自始至终只是想重建洗襟台罢了。依下官看,左右大公子眼下也在陵川,且他也应了帮忙查岑雪明,曲家的事,不如让大公子来办。”

  “不行,兰若那个脾气,此事决不能交给他。”章鹤书斩钉截铁道。

  章庭和元嘉一样,好日子过惯了,半辈子没经历过坎坷,骨子里与他这个饱受摧折的父亲到底是不同的。

  章鹤书这么一想,找张远岫的心思也就定了,他步子一折,便要往翰林院去,问道,“老太傅今日是不是进宫了?”

  “是,好像是张二公子来了急信,走的银台,直接送到了翰林院,老太傅进宫取信。”

  章鹤书点了点头,一面往翰林院走,一面说起张远岫。

  “洗襟台是怎么建的?当年长渡河一役后,士人中屡有异声,后来先帝提出建洗襟台,朝中也有过大臣反对,若不是以张正清为首的一帮文士力持先帝之见,洗襟之台未必能够高筑。张遇初是投沧浪江死的,张正清死在了洗襟台下,张远岫看着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随和脾气,实际上他跟他父兄一样,主意正得很,父兄丧命而余愿未尽,他这些年怎么可能甘心,单看他多想让洗襟台重建就知道了。

  “人一旦有了必须要实现的愿景,旁的一切都得为此让路。你忘了当初何家的案子,宁州那些被瘟疫迫害的百姓,是他带回上京的了?后来士人如何义愤闹事,虽然是由药商之死引起,究其源头,不正是宁州这些上访的百姓吗?张忘尘颖悟绝伦,他会料不到这些?他料到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要的就是士人闹事,只有满腔义愤的士人,才能领朝廷迅速做出重建洗襟台的决策。”

  章鹤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曲不惟贩卖名额的事一旦被揭发,朝廷势必会搁置重建洗襟台,这是张远岫愿意看到的吗?”

  颜盂听了章鹤书的话,思量一阵仍是迟疑,“大人说得虽有道理,可张二公子势单力薄,单凭他,会不会……”

  “他可不见得势单力薄。”章鹤书道,“他是张遇初之子,张正清的胞弟,当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御史中丞,最重要的是,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仁毓公主的郡马。当年谢桢高中状元尚荣华公主被传为一时佳话,岂知眼下的张远岫,在士人心中,会否成为下一个谢桢呢?”

  翰林院很快到了,一名年轻编修提袍迎出来,“章大人,颜大人,二位怎么到翰林来了?”

  颜盂道:“听说今日老太傅进宫了,枢密院有事相询,不知可否一见?”

  编修愣了一下,枢密院一个军政衙门,找老太傅做什么?

  他退后一步,拱手施以一礼,“真是不巧,太傅大人午过就离开了,让二位大人白跑一趟。”

  章鹤书与颜盂对视一眼,称是无妨,转首离去。

  年轻的编修驻望着他们离开,直待他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折身回到衙署,穿过公堂,来到一所值房前,叩了叩门,唤道:“太傅大人。”

  他并没有推门而入,只在门口禀道:“太傅大人,适才枢密院的章大人与颜大人来找,学生已按您吩咐的,婉拒了所有来客。”

  良久,值房里才传来苍老的一声,“去吧。”

  编修低低应一声“是”,转首离去了。

  值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门扉紧闭,只有顶上一扇高窗微敞着。透窗望去,一名鹤发鸡皮的老叟安静地坐在书案前,书案上摊着的正是日前张远岫写来的信。

  这封信他今日已反复读过数次,而信的内容平平无奇,不过是些问安的话语。

  老太傅沉默许久,再度将信笺拿起,逐字逐行地默读起来。

  “恩师夏好。”

  “近日不见恩师来信,不知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