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谢容与目光如水,片刻,浮起笑意,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小野姑娘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青唯却被他这一问给问住了,愣了一下才说:“不是你让我早去早回的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色缓缓,“你说,你让我这么早回来做什么?”
本来一句玩笑,被她这么一反问,似乎竟惹上了一点旖旎意味,谢容与凝眸注视着青唯,正要开口,外头传来“吁——”一声,德荣道,“公子,少夫人,州衙到了。”
紧接着,朝天殷勤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岳前辈,您只管进去,小的为您拴马。”
齐文柏迎出衙外,见岳鱼七与谢容与果真到了,简直喜出望外,“没想到岳小将军此行如此顺利,居然半个月就回来了,齐某原还在想如果途中耽搁,曲侯那边有异动该如何应对,眼下看来倒是齐某多虑了。”
到了会客的偏厅,尹家三人已经到了,卫玦带着众玄鹰卫也从兵营赶了过来。
偏厅当中搁着一张鉴画的长桌,青唯也不耽搁,当即就把画匣打开,将里头的《四景图》一一取出来,一边说道,“这画虽然是从曲不惟的私宅取的,为了确保是真迹,还请尹二少爷、尹四姑娘再行验过。”
她将底画展开,随后一一罩上覆画。
底画的“陵川闹市晚照”已然巧夺天工,喧哗之景跃然纸上,覆画一盖,景致由动即静,流霞成了林间溪流,楼阁成了山中古刹,悬于天边的夕阳画作山巅古钟,画境悠远深旷,仿佛有钟音回荡山间。
众人虽然早听闻过《四景图》之妙,大师之作就是大师之作,听之不过尔尔,真正得见才叹为观止。
也难怪曲不惟肯拿一个洗襟台名额换这样一幅画了。
尹婉耐着性子一一看过余下覆画,随后笃定道:“诸位大人,这副《四景图》确系东斋先生真笔无疑。”
齐文柏道:“既如此,快取出你父亲留下的覆画罩上看看。”
尹婉也不耽搁,立刻从旁取出覆画覆于四景图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翠竹林,下方栅栏合抱,栅栏外还搁着几块形态各异的奇石。
一旁章禄之看了这画,先一步开口,“这不是沈澜留下的证据么?怎么又是一副画?”
当初岑雪明保下沈澜,就是为了让他留下一个可以指向曲不惟的证据,章禄之还以为底画与覆画相结合,哪怕不是一封书信,起码也该是清晰明了的一行字,几句话,哪里知道居然是一副差强人意的画作。
不过想想无怪,沈澜画这副覆画时,没有底画做对照,只能全凭记忆落笔,把谜底藏在画中。
看来还要解画。
众人围着长桌看画,一时间深思不语。
谢容与看尹婉一眼,见他几番欲言又止,不由问:“尹四姑娘可是有什么见解?”
尹婉踌躇片刻,怯声道:“可我……我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谢容与道:“在坐诸位姑娘丹青造诣最高,术业有专攻,姑娘但说无妨。”
尹婉抿抿唇,说道:“《四景图》是东斋先生用墨技法上登峰造极之作,墨深墨浅自有一番文章,所谓光中藏笔,影中埋线,是以为此。爹爹留下这副覆画,既然是为了告知线索,我……我以为,不该将它当作画来看,应该只看光影。”
她说着,见众人似乎不解,犹豫了一下,在长桌上抹平一张白宣,身旁的尹弛会意,立刻取笔蘸墨,将笔递给她。
尹婉接过笔,神情便静下来。她不再是那个怯乏的小姑娘了,左手扶袖,右手悬腕提笔,笔落纸上,顷刻就把几根遒劲的翠竹复刻下来,“父亲既然是用画传递线索,那么他唯一可利用的就是画中光影。竹林左后方、右侧的四根翠竹,栅栏后方,左侧,是用墨最浅,看上去最不经意的地方,我以为,要在一副画上藏东西,只能选在此处。我把这几根翠竹栅栏单独画下来,诸位请看,像什么?”
四根竹节横生枝桠,与下方的栅栏相结合,不正是一个“曲”字?
沈澜留下这幅画,无疑是告诉他们当初贩卖洗襟台名额的人正是曲不惟。
卫玦道:“可是岑雪明这么费尽心机地让沈澜画覆画,不可能只是为了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曲’字,且这个曲字也不能成为呈堂证供,他为了自保,必然留下了别的线索。”
章禄之道:“别的线索会不会在这几只番鸭身上啊?”
众人一听这话,愣了愣,一齐转头看他,齐文柏率先问道:“番鸭?哪里有番鸭?”
章禄之指着竹林下,形态各异的奇石道,“这几只不是番鸭么?三只立着,一只卧着。”
众人定眼一看,果然是几只误入竹林的鸭子。
盖因在场皆是文人雅士,包括青唯与岳鱼七,受温阡熏陶,多少也欣赏得了雅趣,所以依照常例,都将竹林之下的模糊墨迹认作奇石,反倒是章禄之胸无点墨,一眼看出真谛。
齐文柏道:“正是了!‘番鸭入曲林’,岑雪明受曲不惟之托贩卖洗襟台名额,这几只番鸭,极可能是岑雪明的自喻。”
祁铭也道:“岑雪明将这幅画交给尹姑娘就失踪了,那么这些番鸭,会不会意示着岑雪明眼下所在的地方?”
谢容与听了这话,当即道:“齐州尹,宋长吏,立刻重新查岑雪明失踪前后案宗,把一切与‘鸭’有关的线索,类‘鸭’的线索,全部呈递给我。”
“是。”
“卫玦,你带着玄鹰司去周边探查,尽量找出所有类鸭的城镇、村落,包括山湖。”
“是。”
“还有尹四姑娘,这幅画便由你带回去仔细研看,如果有新的线索,立刻告知州府。”
“殿下放心,民女知道了。”
这时,尹弛道:“殿下,此事月章也可以帮忙。”他看了尹婉画的竹枝一眼,很缅甸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婉婉的画艺当真这般好,单是这几笔,已足够我讨教的了。我……画艺不如婉婉,但是在丹青里浸淫的年份不比婉婉少,我愿与她一起细研先生留下的覆画,相互切磋商量,盼能帮得上殿下。”
他当真是个画痴,查找线索都不忘了要切磋画艺。
而他看尹婉画作的那一眼中,有歆羡,有叹服,更多的是欣喜,唯独没有嫉妒。
可能一个人真正热爱什么,得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反倒会有一种吾道不孤的庆幸吧。
谢容与看着尹弛,颔首道:“尹二少爷若肯帮忙,自然很好。”
卫玦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一时议罢,很快回兵营调派玄鹰卫去了,齐文柏本欲相送谢容与一程,不想岳鱼七在后头唤道:“那个谁,小昭王是吧,你留下。”
谢容与顿住步子,回身一揖:“是。”
岳鱼七随即跟其余人摆摆手,“行了,你们都走吧。”
齐文柏直觉岳鱼七待小昭王礼数不周,小心翼翼看谢容与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异议,只好先行带着人告退。
偏厅中,除了岳鱼七和谢容与,只余青唯一人。
岳鱼七瞥她一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怕我吃了他?”
青唯垂眸不语。
她其实知道师父从前说什么要打断她的狗腿、送谁谁谁去见阎王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但她就是不想走,她担心师父刁难他。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温声劝道:“去吧,我也有话想与岳前辈说。”
青唯也看他一眼,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瞧着青唯的身影消失,岳鱼七反倒收起了一身颐指气使的煞气,负手迈出厅门,淡淡道:“跟我来。”
暮色刚至,霞染云端,岳鱼七回到住处,回屋取了一壶酒,径自在院中竹椅上坐下,抬目看着谢容与,“说说吧,我家这丫头野成这样,你是怎么把她拐到手的?”
第152章
谢容与道:“我和小野是……”
“打住。”不待他往下说,岳鱼七又出声提醒,“如果你想说你和小野是阴差阳错假成亲,后来不知怎么渐渐习惯彼此,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就动心了大可不必,这些话这一路上我已经被那丫头灌了一耳朵,你们当我好糊弄是吗?既然是假成亲,何必把戏做得这么真?你二人打从新婚第一夜没有分床睡起,这事就不对劲。”
谢容与听了这话,怔了怔,他安静了半晌,“岳前辈说得是,要说新婚夜没有分开睡,这事赖我。其实……我以为娶的是崔氏,早就让德荣在书斋里备好了卧榻。”
他当夜之所以喝得酩酊,就是为了借着酒意去书房睡一晚,待隔日把一切事由与崔芝芸说明。
可是,盖头揭开,他就改主意了。
“我知道小野这些年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撞到了我这……”谢容与停了停,“所以我没有一走了之,怎么说都是新婚夜,我不想让她觉得她嫁过来仍是孤身一人,是不被人喜欢的,虽然我知道她未必会这么想。”
岳鱼七闻言,忍不住看了谢容与一眼,“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此前和小野只有一面之缘。”
“是,昭化十二年秋,我去辰阳请温叔出山,在山间与小野见过一面。”谢容与道,“不过后来在柏杨山,温叔与我提过不少小野的事,他说等洗襟台建好,小野会来的,他也一直盼着她来。”
岳鱼七淡淡道:“后来你发现小野嫁过来,实则是为了利用你玄鹰司都虞侯的身份,查清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与你的目的似乎一致,所以你把她留在身边,一步一步试探?”
“是,彼时我不知道她背后之人是谁,不敢贸然摊牌,只能试探。”
“你们想查清洗襟台背后真相,这一点我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岳鱼七倾身坐起,盯着谢容与,“有一天,你会失败。换句话说,也许你倾其所有,都无法得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又或者,你查到了真相,但温阡是总督工,不管是谁偷换了木料,是谁最终造成洗襟台的坍塌,他都得为这场事故负责,他的罪名或许本身就是无法洗清的,小野也将一直是罪人之女。更甚者,也许洗襟台坍塌的真相本身,已足以让人心灰意冷,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谢容与沉默许久,吐出八个字,“尽己所能,听天由命。”
他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往下查,毕竟洗襟台的坍塌,牵连了许多条人命。可是,如果真的到了查无可查的那一天,必须要直面真相的那一天,任何结果,我都可以接受。我从前囿于心结,总觉得洗襟台的坍塌我有责任,可是循着线索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我只觉得我问心无愧,温叔更该无愧,既然如此,小野是不是罪人之女又有什么要紧呢?最坏的结果……”
他低眉,很淡地笑了一下,“那我就带她走,一起亡命天涯也无妨。”
岳鱼七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容与,片刻,往椅背上闲闲一靠,“不错,不将责任大包大揽,不钻牛角尖,拿得起,也放得下,尽人事,也能听天命,这样的人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活得出来。”
他以臂为枕,望着天边的夕阳,“到底一场浩劫,除了天,谁能左右呢?”
谢容与见岳鱼七一副悠远的样子,默了片刻道,“岳前辈,晚辈也有一问。”
“洗襟台坍塌的两个月后,朝廷下了缉捕温氏亲眷之令,岳前辈称自己在陵川被捕。”谢容与淡淡道,“其实岳前辈不是被捕的吧,您是主动投案的,为了……小野。”
岳鱼七的目光仍落在天际残阳,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却没有吭声。
谢容与继而道:“洗襟台坍塌,无数士子百姓丧生,民怨沸腾,先帝先后斩了魏升、何忠良,玄鹰司老指挥使也不够,温叔作为总督工,无论如何都该为楼台坍塌负责,可是温叔早已死在了洗襟台下,涛涛民怨没有宣泄口,只好转向了温氏亲眷,而小野作为温阡之女,更是首当其冲,是故在彼时,只有一个法子把小野从这风尖浪口隐去,就是岳前辈以温氏亲眷的身份,主动投案。
“您是岳氏后人,在长渡河一役中有功,是为数不多的幸存将士,曾经更被授封为将军,而洗襟台的修筑,就是为了纪念长渡河的将士建的。只有您投案,人们才会想,算了吧,他是有功之将,不也作为温氏亲眷承担罪责了么,看来朝廷公私分明,功为功,过即是过,功过不相抵,于是重拾对朝廷的信任,不去追究流亡在外的温氏女。”
海捕文书上捉拿温氏亲眷这一条,仅是朝廷之意、先帝之意吗?
不,那是大灾之后民怨所致。
是故只有平缓民怨,才能息事宁人。
若不是岳鱼七投案在先,仅凭谢容与在“温氏女”三个字上画上的一道朱圏,未必能保下青唯。
谢容与接着道:“岳前辈说,后来您跟随御辇回京,先帝策划了一场劫囚,尔后就把您放了。依晚辈之见,劫囚的确是先帝策划的,但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放了您,只不过帮您免去死罪,让您蛰伏起来罢了。如果晚辈所料不错,岳前辈这几年,应该都被软禁在宫中,直至何氏倾倒,官家掌权,您才被放出来。这也是这么多年,小野一直找不到您的原因。”
昭化帝到底是帝王,慈悲亦无情,不会因为觉得谁无辜,就好心放人。
他凡事都会从大局出发,如果贸然放了岳鱼七,有朝一日百姓在民间见到他,得知岳鱼七与温氏女皆未被治罪,失了对朝廷的信任该怎么办?
昭化帝可以保住岳鱼七的命,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必须把他软禁起来。
岳鱼七听完谢容与的话,终于移目看向他。
良久,他道:“这些事,你不要告诉小野。”
他淡淡一笑,“这几年她背负得已经很多,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欠了谁。”
她是辰阳山间一只轻逸自在的小鸟儿,是清泉水畔一只野天野地的小狼,他希望她能一直如初。
“小野伶俐至极,有些事……”谢容与说到这里,稍稍一顿。
他想说,有些事即便他不说,日子久了,青唯也能想得通透,然而话到一半,他又把话头收了回去,只点头道:“好,晚辈记得了。”
他终于知道温小野为何会是这样明媚坚定,独一无二的了。
因为她被这样好地教养长大。
岳鱼七也好,温阡、岳红英也好,在辰阳的那些岁月里,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与守候,足够到她竟能独自支撑着走过后来那些暗无天日的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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