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24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曲茂可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章庭却听得明白。

  岑雪明在上溪的案子里就不干净,士子沈澜死得也蹊跷,而封原此番前来,明摆着要查这两个人,难道封原的目的,当真跟洗襟台有关?

  若是这样,父亲此前来信让自己协助封原,究竟知不知道内情?

  封原见章庭一副冷容,知道他听了曲茂的话很难不多想,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踌躇再三,却听章庭先行开了口,“将军不是要赶去调兵么?时候不早了,将军这就去蒙山营把,别的事待我理好线索再议。”

  章庭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心道是缓缓也好,这么大的事,让他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随即道:“好,那老夫先行一步。”

  -

  封原离开后,章庭一个人在正堂里坐了良久,午后夏光入户,将整个堂屋照得明澄,章庭狭长的冷眸在这一片澄净中深浅不定。

  片刻,他唤来底下一名扈从,“去问问曲停岚今日去了哪里。”

  曲茂的去向不难打听,扈从很快回来了,“公子,曲五公子今日去了小昭王那里。”

  章庭怔了怔,“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曲停岚一个酒囊饭袋,差务上的事一概不知,所以矿山的案子,岑雪明、沈澜的相关线索,一定是小昭王告诉他的。

  小昭王去上溪,是为了查当年洗襟台坍塌的内因,具体查到了什么不得而知。章庭只是听说,当年上溪竹固山死去的山匪,还有日前上溪的暴乱,通通和洗襟台有关。

  曲停岚说岑雪明在上溪的案子里就不干净。

  这是不是说,上溪死去的县令和师爷,冤死的那么多山匪,都和岑雪明有关系?

  既然这样,封原为什么还要碰这个人?父亲为何还要让自己帮着封原找这个人?

  难道曲侯、父亲,也与当年坍塌的洗襟台有关?

  可是,为什么啊?章庭想。

  父亲这样清正的一个人,从来勤勉克己,为什么会搅在这样一桩案子当中?当年父亲仕途坎坷,高中进士本该鹏程,却被族中推出来为一名嫡系背罪,数年才得以昭雪,父亲自此最恨冤屈,更一度与章氏一族划清界限,甚至不顾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多次为寒门之士鸣过不公,这样的父亲,眼下为何搅在了一摊浑水之中?就算朝堂之上时局纷乱无法独善其身,总该有原则与底线的吧。

  章庭摇了摇头,他想,或许是自己想错了,父亲说不定也被蒙在鼓里呢?这样大的事,如何能仅凭管中窥豹就妄自揣测呢?

  章庭离开正堂,往书斋走去,吩咐跟来身边的扈从,“备笔墨,我有私函急发京中。”

  扈从听了这话,却问:“公子可是要写信给老爷?”又很快道,“公子,老爷眼下并不在京中,似乎去了中州。”

  章庭的步子一顿,心往下更沉了沉,“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吧。”扈从道,“小的也是今早才接到消息。”

  章鹤书虽掌军务,枢密副使却是个文差,等闲是不离京的,父亲却在这个时候赶来中州,这说明了什么?

  章庭不安的感觉愈盛,心上一块危石摇摇欲坠,只觉得一刻不弄清此事那危石就要将他砸得血肉模糊。他想起封原适才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对扈从道:“备马,我去要见封原将军。”

  封原正在赶去蒙山营的路上。

  他被曲茂闹了一通,心中其实也踌躇不安,是故路上走得并不快,刚出城不久,只听身后传来疾马驰奔之声,竟是章庭打马追上来了。

  暮色将合,章庭很快勒停马,开门见山,“封原将军,我想知道实情。”

  封原咋舌,“什么……什么实情啊?”

  骏马在原处徘徊了几步,章庭紧盯着封原,“你来东安,就是为了找岑雪明的对吗?如果我所料不错,小昭王眼下也在找岑雪明,你们为什么要跟小昭王对着干?当年洗襟台的坍塌,是不是跟你们有关系?还有,我父亲他……是不是也搅在这案子里头?”

  封原被章庭这一连串的诘问逼得无可奈何。

  曲不惟叮嘱过他什么都不要和章庭说的。

  可这个章兰若又不是三岁小儿,随便瞒一两句就过去了,他是工部侍郎,浸淫朝廷年岁已久,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看出端倪,眼下再被曲停岚这么搅合一通,该听的不该听的灌了一耳朵,哪里还糊弄得过?

  封原心中狠狠一叹,也罢,那就繁事简说吧,“其实真计较起来,这事跟章大人关系不大,当年朝廷不是修筑洗襟台么,章大人手上意外有了些登台名额……”

  ……

  -

  章庭从城外回来的时候,夜色已至。

  他忘了是怎么打马回的官邸,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马,门前的扈从相迎,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脑中浮响的全是封原适才跟自己说的话。

  封原说的其实很简单,他甚至没多提几句上溪的案子,只称他的父亲当年通过一桩事故,意外得了些洗襟台登台名额,后来曲不惟生了贪念,临时起意卖了三四个名额,尔后被父亲阻止。眼下小昭王追查洗襟台坍塌缘由,不慎把此案掀了出来,曲不惟想要抹去罪证,是故章鹤书才让他帮忙。

  封原还说,不管是章鹤书还是曲不惟,他们跟洗襟台的坍塌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是盼着洗襟台建成的,是玄鹰司查错了方向。

  封原的言辞虽隐晦,可章庭还是听明白了。

  明白得他甚至一点都不敢往深处想,不敢想竹固山的山匪是怎么死的,经自己之手处置的上溪暴乱之案又是因何而起。

  他也不敢往屋子里走,他觉得那些被他随手搁在手边的卷宗通通化成了附身缠人的妖鬼,要把他拽着堕入一场梦魇。

  他只好立在院中,想着,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一趟中州,亲自问过父亲。

  或许封原是骗他的呢?或许父亲跟洗襟台一点关系也没有呢?说不定父亲也被蒙在鼓里呢?

  他始终还是相信父亲的。

  “兰若。”

  章庭也不知是在院中立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温声一句。

  章庭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眉目间的情绪便已掩去了,“忘尘有事?”

  张远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身边还跟着白泉。

  “日间听到你这里起了争执,想着封原将军在,不方便过来,你……”张远岫看着章庭,虽然他已掩饰得很好了,张远岫似乎还是在他的眼底辨出了一丝彷徨,“你没事吧?”

  章庭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只是……可能有点累了。”

  张远岫的声音温润得如清风一样,“是不是因为没有寻到岑雪明的踪迹?”他说着一顿,“说来惭愧,日前我说过要帮兰若找这位岑姓通判,无奈一点忙都没帮上。”

  章庭道:“没什么,忘尘不必往心里去。”

  张远岫看出他似乎谈兴不高,温声道:“好,兰若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忘尘。”

  章庭看着张远岫的背影,不由唤了一声,“岑雪明这个人……不必再找了,我料理完手边的事,过两日要去中州一趟,这案子……就搁置了吧。”

  张远岫看着他,微微颔首。

  章庭没在院中逗留太久,很快回了自己屋中。

  张远岫也往自己的院子走,夜风盘旋着,不声不响地卷走白日里的滚滚暑意,拂过四下搁着的冰盆,整座官邸都像浸在一片温凉的水中。

  这样的静的夜里,空中却传来扑棱拍翅之声,张远岫抬目望去,是一只白隼歇在了高处的檐角。

  白泉也看到这只隼了,隼的左脚上还捆着一只传信用的小竹筒,白泉轻声道,“公子,曹公公那边来信了。”

  张远岫“嗯”一声,折身往书斋走,淡淡只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啊,暗涌渐激,涛澜将起,驻足岸边的人都要被卷进去了。”

  他步至桌边,取了一张裁得很小的白笺,“取信吧。”

  隼很听话,在张远岫回信的当口,就着白泉的手吃了粟米,乖巧得近乎不像猛禽。

  张远岫很快写好信,把白笺递给白泉,“章鹤书快到中州了?”

  “应该这两日就到了。”

  张远岫敛眸深思片刻,“你去衙门告假,称我近日急病,概不见客,回来把行囊整好,明早天不亮,即刻赶赴中州。”

第157章

  隼得了信,在高空盘旋数圈,很快掠过东安上空,往上京的方向飞去了。

  东安已是深夜,从隼的视野看去,竟有许多户人家还点着灯,其中有一间偌大的庄子,一个身着玄鹰袍的人在庄前下了马,疾步往庄中走去。

  此人正是白日里,谢容与派去官邸打探消息的玄鹰卫。

  “禀虞侯,曲校尉回到官邸,与小章大人起了争执,已经将岑雪明的犯案根底,沈澜之死的隐情,大致透露给了小章大人。”

  章禄之立刻问:“小章大人可提到过什么?”

  玄鹰卫摇了摇头,“小章大人似乎对此事根本不知情,听后只是震惊。”

  谢容与问:“封原呢?”

  “封原将军也不好多说什么,中途曲校尉质疑他们是打着幌子暗中找岑雪明,封原将军帮忙打圆场,说他们就是为了查案,还打算派兵去脂溪矿山。”

  章禄之冷笑一声:“派兵去?他们戏做得挺真。”

  书斋中的众人沉默下来。

  “鸭”这条线索太笼统了,即便一再缩小范围,没有十天半个月,难以找到突破口,本想着让曲茂去搅合一番,封原几人情急之下会透露点什么,到底没能如他们所愿。

  这时,谢容与忽问:“派兵去了脂溪矿山?封原的原话是什么?”

  玄鹰卫仔细回想了一番,“封原将军只是辩解说,他们来陵川,就是为了查矿山的案子,蒙山营那边几百号人马等着赶赴矿山,正等着他发兵呢。”

  几百号人马?

  谢容与眉心微蹙,眸底蓦地微光乍现,“祁铭,你立刻抽调十八名玄鹰卫精锐,随我前往脂溪。”

  “是。”

  “卫玦,你回蒙山营点兵,待封原的人离开后,带领余下兵马赶赴脂溪,路上记得尽量掩饰行踪。”

  卫玦拱手称是,犹疑着问,“可是虞侯,为何是脂溪?那矿山不是一个幌子吗?”

  谢容与道:“这矿山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幌子,但是你们想想,我们取得《四景图》后,曲不惟、章鹤书等人,知道我们拿到的线索是什么吗?”

  章禄之摇头:“不知道。”

  “是,他们不知道,所以他们会往最坏的情况想,他们会猜岑雪明留下的线索是一封直截了当的信函,又或是一个已经指明的地点,而非一副意味不明的画。所以,这个时候,他们要做什么?”

  青唯道:“他们一定要赶在我们之前销毁证据。”

  “换言之,他们争取的是时间。”谢容与颔首道,“曲不惟五年来没找到岑雪明并不代表章鹤书找不到。早在上溪案起之时,章鹤书已经介入此事,他们找了这么久,眼下应该已经发现岑雪明的踪迹。既然发现了踪迹,他们一定会以最快速度销毁证据,否则晚一步,就被手中有‘清晰线索’的我们捷足先登了。”

  卫玦恍然道:“虞侯的意思是,封原为了争取时间,来到陵川后,一定会直奔主题——前往岑雪明的藏身之所。”

  “但是他们又不能不防我们一手,所以他们会怎么办?”

  “以幌子……掩护幌子?”青唯迟疑着道,“他们昭然若揭地把脂溪矿山这一个看似牵强的案子摊开摆出来,让所有人都以为,矿山是一个幌子,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实际上,矿山根本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而他们以幌子掩护幌子,要的就是我们被虚晃一招后,那一两日的时间差?”

  莫要说一两日,只要能提前半日找到岑雪明,足够他们销毁证据了。

  青唯不由地问:“可是……他们的心思这样深,官人是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