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错了……”
章庭听了章鹤书的话,一时间只觉得空茫无着,可是父亲究竟哪里错了,他却说不上来。
那些被小昭王查到的士子,沈澜、方留,包括徐述白,他们难道不是为了心中的欲望而登的洗襟台吗?甚至洗襟台登台名额流传之初,那些蒙受恩荫的世家子弟,不也争相盼着自己能登上洗襟台么?
章庭想说,可是,这就是人啊。
这就是人啊,善也好,恶也罢,心中永远有抑制不住的蓬勃欲望。
何故要期待纯粹?
以至于洗襟台最终变成了青云台,而他的父亲,为了弥补自己的缺憾,把控了几个登台名额,又有什么错呢?
章庭只觉得自己这一路行来,那颗高高悬在心上的危石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将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砸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多年来的教化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在我看来,沧浪水,洗白襟,那么多登洗襟台的人中,那么多看着这座楼台建起来的人中,哪怕有一个记得当年士子投江的赤忱,洗襟之台就不算徒有其名,譬如……譬如小昭王,忘尘,还有温氏女……”
“温氏女?”章鹤书不由冷笑,“你且问问那故去的温阡,他为何愿意出山修筑洗襟台?难道不是为了祭奠他的亡妻?小昭王被派去柏杨山时只有十七,你以为自小被封王接进宫中,承载着士子投江后那么多人的希冀是他心之所愿吗?他厌恶得很呢,他的父亲谢桢为他起名容与是盼着他能随心自在,可他活着的这么多年里有过一天自在吗?幼年丧父,少年时被拘于深宫之中,哪怕前几年顶着另一个人的皮而活,不也被心魔所困举目不能见日?你以为他这一路为何孜孜不倦地寻找真相?仅仅是为了那些丧生的士人吗?不,他也是为了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盼着能挣脱枷锁,从这泥潭里抽身而出,只是他掩藏得很好,芝兰玉树昭昭为王,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哦,对了,还有张忘尘。他倒是和小昭王不一样,小昭王拼了命想从这场事端里挣脱出来,他呢,却拼了命想要搅进去。老太傅为他赐字忘尘就是怜他命苦,盼着他能忘诸尘世纷扰,可是你看看他,你以为他离京两年置身事外就是谦谦君子不然纤尘了,从温氏女上京伊始,他掺和得还少了?他做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不过是担心柏杨山中不见高台,百年后世上无人再记得他枉死的父兄。
“我早已说了,青云台满足每一个人的欲望,所以小昭王也好,张忘尘也罢,还有那温氏女,他们都是为了自己,从来不是为了其他人。”
章庭怔怔地看着章鹤书,曾几何时,在他眼中清正、伟岸的父亲变得这样陌生,连说出来的话都让他无所适从。
又或许是他从来就不够了解父亲吧。
父亲除了是他的至亲,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独立的人,他从幼时,到年少,再到今日垂垂老矣,一路经历的喜悲坎坷,酿就了他如今的执念与夙愿,这其中有许多,都是章庭身为人子,无法窥探的光景。
他甚至没有资格去指摘。
章庭垂下头,年近三十人了,这一刻他再也不是那副孤冷的样子,目光彷徨而无助,甚至透露着些许懵懂。
章鹤书见他这副模样,语气微缓了些,“封原的忙你不想帮便不帮了,岑雪明你也不必再找,回到陵川,你如果不想留在东安,可以去柏杨山继续督工,若是不想督工了,写封奏请回京,官家应该不会勉强你,总之,脂溪矿山你不要去了。”
“为何不去脂溪矿山?”章庭为官这么多年,嗅觉还是敏锐的,他安静地问,“矿山那边,近日会出什么乱子吗?”
“这些你不必管。”章鹤书道,“你走吧,若是被人知道你忽然来了中州,对你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章庭听了这话,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垂眸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折身往院外去了。
他在院中驻足片刻,看向那副鲤鱼跃龙门的影壁。这影壁是章鹤书当年请匠人特制的,一尾平凡的鱼儿跃上了无上之巅,从此便能鹏程万里,实现心中所愿吗?
章庭不知道了。
夜风澎湃似浪涛,猛烈地灌进厅中,章鹤书沉默地看着章庭离去后,空荡荡的院子,挺直的背脊终于松弛下来,变得佝偻。这场争执让他精疲力尽,以至他颓然坐在倚凳上时,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老仆无声进屋,为他奉上一碗姜汤,说,“老爷,当心身子。”
说起来,这名老仆当初也是一名士人,后来被人冤枉锒铛入狱,一生仕途无望,幸得章鹤书相救,从此跟随他的身边。
章鹤书接过姜汤,“忘尘呢?”
“张二公子一刻前已经自行离开了。”老仆道,“老爷,可要派人追上去再叮嘱一二?”
“不必,忘尘是个明白人,知道关键时候该怎么做。”章鹤书道,顿了片刻,又问,“兰若也走了吧。”
“少爷离开的时候似乎很难过,老奴担心,少爷这样的性子,刚则易折,只怕会颓唐许久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千辛万苦走到今日,眼看着洗襟台就要再建,万不能在这个时机除了岔子。
章鹤书淡淡道:“随他吧。调兵的急令,你已经命人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上头的……假印也盖好了,只待曲五公子署名,急兵一发,事情就成了。”
地方的兵马也是朝廷的,想要发兵,单凭一名将军之令可不成,还得有朝廷发的虎符。不过在形势最危急之刻,还有另外一种法子,即由一名驻军将领以枢密院急令先行调兵,尔后再上报朝廷。
调兵的急令上需要由驻军将领的署名,所调兵马也不能超过一千,而之后是功是过,署名的驻军将领需要全权负责。
章鹤书料到封原的兵马会和小昭王的玄鹰司在脂溪矿山起冲突。
至于冲突有多大,单看岑雪明这把火烧得有多旺。
而章鹤书想要自保,只需要在里头耍一个小小的花招。
封原不是带兵去了脂溪矿山么,但他的兵是用来找人查案的,可不能用来打仗,是故一旦他的人马跟玄鹰司有了摩擦,他只能退让。但他真的会退让吗?他不会,因为只要被小昭王拿到罪证,等着他的就是死罪。是以到了最坏的情况,他必须跟玄鹰司动兵。
而章鹤书要做的,就是把这兵乱之过,嫁接到曲茂头上——他让自己的人忽悠曲茂签下一纸假的调兵急令,做出封原发兵,是曲茂受命的假象。
如果兵乱之下,封原先小昭王一步拿到了罪证自然最好;如果罪证还是落到了小昭王手里,曲不惟因为洗襟台而被问罪,这个时候,章鹤书就可以把这张急令拿出来给曲不惟看。
他可以告诉曲不惟,你看,你不招出我,那么单凭买卖名额的罪名,死的只是你和听你之命的几个手下。你如果招出我,我就把这张你儿子署名的急令交给朝廷。京中的人都知道,停岚是个纨绔子弟,他违逆朝廷急调兵马,那肯定是你授意的。你一个侯爷,指使一个将军跟玄鹰司动兵,这是什么?这是行使了帝王之权,这是谋逆啊!你当年买卖名额,本就有对朝廷的不满,曲氏一门父子二人皆反,诛九族是板上钉钉的。所以你好生想清楚了,究竟是你不招出我,死你一个人呢,还是我把这张急令拿出来,你我连同曲氏一门尽皆伏诛?
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章鹤书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缓缓睁开眼,“眼下小昭王不在东安,忘尘、兰若也来了中州,停岚一个人在官邸呆着,好糊弄得很,你督促底下的人让他签完急令,想个法子把他弄去脂溪。动作利索些,岑雪明再难找,小昭王在矿山逗留几日,很快就会发现他的下落了。”
第160章
脂溪是陵川西北一个深山小镇,因为地处偏僻,镇上许多人家早已搬离,仅剩的几十户大都是矿工的亲眷,家中的男人去深山采矿了,妇孺们便在家中务农。
镇上没有官邸,只西边勉强有一个客舍,凡有来客,都在客舍安顿。这日一早,矿监的掌事听说小昭王要来脂溪,吓了一跳,临时派了一个吏胥前来相迎。
这名吏胥多年窝在山中,莫要说王,怕是连县令、州尹这样的人物都没见过,一时间只觉得神仙要下凡了,提心吊胆地在镇口等了小半日,但见马蹄扬尘,数匹骏马疾驰而来,连忙提袍迎上去,跟当先下马的一个清俊模样跪下参拜,“草民恭迎昭王殿下……”
祁铭好不尴尬,解释道:“足下误会了,我乃玄鹰司下将卒,昭王殿下身边护卫,姓祁,我身后这位才是昭王殿下。”
吏胥仰起头,只觉得祁护卫身后诸人个个器宇轩昂,险些把他晃花眼,不过小昭王还是不难任的,当中最引人瞩目的那个就是。吏胥连忙作揖赔不是,躬身起身,把人往客舍里请。
“小的姓陶,是矿监刘掌事身边一名吏胥,殿下与诸位大人称呼小的一声陶吏即可。刘掌事也是我们这里的镇长,今早他听闻殿下到了,急忙要出山相迎,奈何天没亮,山路难走,所以吩咐小的先行接待,还望殿下与诸位大人莫要怪罪。”
到了客舍,茶水已经备好了,陶吏念及诸人一路赶路辛苦,让掌柜的备菜去了。
“殿下如果有吩咐,可以先交代小的,小的识字,也曾念过书,许多差事小的这里都办得。刘掌事已经在往镇上赶了,估算起来,再有一日就出山了。”
来前青唯看过地图,脂溪矿山的面积很大,矿监的衙署却离镇上不远,要说出山需要一整日,没到镇上她肯定不信。眼下却是信了,都说陵川多山,地势险峻,在东安等地其实是感受不出来的,到了脂溪这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丛山峻岭——玄鹰司脚程算快的,短短几百里路,他们一行人愣是走了十余日,有时候遇上险峰恶径,不得不弃马而行,几乎有半数时日都宿在野外。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慢,封原带着那么多兵一定更慢,只要先封原一步找到岑雪明,这一番辛苦就不算白费。
很快上了吃食,众人在外也不讲究,分了几桌坐下,德荣趁着这个当口,跟青唯、岳鱼七,还有玄鹰卫们拿了水囊子,去问小二的要水了,陶吏从后厨那边过来,见众人桌上除了青菜,肉食少得可怜,诚惶诚恐地道:“这客舍就是矿工光顾,几个粗面馒头就着干菜,对付了完事,月中镇口刘二家宰了头牛,送了点牛肉来,白水煮着也香啊,可昨儿几日也不知怎么,天忽然热了一阵,掌柜的怕牛肉放坏了,干脆分给轮值回来的矿工吃了,小的适才去后厨看了,实在没什么能入口的,让殿下与诸位官爷见笑了。”
陶吏非常内疚,玄鹰卫们倒是不在意,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又不是要当飨客,章禄之径自就问:“听说封原将军也要来脂溪,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将军再两日就该到了,好像要查一桩案子,什么案子没细说。”
没细说也正常,封原是打着查案的名号来找岑雪明的,没必要提前告知杂七杂八的人。
不过玄鹰司既然先到一步,倒是可以打听了。
祁铭道:“几年前东安府有一名姓岑的通判,你也知道?”
“岑通判?”陶吏努力回想了一阵,恍然道:“是不是一个叫岑什么明的?知道啊,听说我们这里的大小事务,最后就是通过他的呈递朝廷的。”
“那你见过他吗?”
陶吏摇了摇头:“没见过。”
一名玄鹰卫拿出一副人像画给陶吏看,“确定没见过?”
人像画上的人年近不惑,长得慈眉善眼。
陶吏猜测这个人八成就是玄鹰卫问的那位岑大人,细看了半晌,笃定道:“真没见过。”
岳鱼七问:“你在脂溪多久了?”
陶吏道:“回官爷,小的原是陵川周口县人,昭化十一年来到脂溪,眼下跟着刘掌事已经有六七年了。”
岳鱼七“嗯”一声,顿了顿又问:“脂溪这一带有没有类似鸭子的地形,或者以鸭命名的地方?”
陶吏怔了怔:“鸭子?”
“没有。”他说,“别说像鸭子的地方了,我们这里连鸭都没得吃。”
祁铭问:“那矿山里面呢?”
“矿山里面可大着哩,往深里走,能走个七八日,不过那就不全是脂溪镇的地盘了,归矿监军管。”陶吏说着,见众人不明,解释道,“脂溪矿山太大了,所以分成外山,内山。外山靠近镇上,镇上矿工多在外山务工,可是这么大一个地方,单靠这些本地矿工怎么开采得尽?内山就是大山深处了,那里产矿多,监督挖矿的是矿上的军卫,底下有许多流放来的囚犯。内山的日子可苦哩,小的跟刘掌事进去过几回,冬天饿得只能吃草根子,春夏倒是能采果子,有粮食救济,到了秋,要看能不能猎到野猹,鸭子那是万万没有的……”
他三句不离吃,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哪怕是最尊贵的王来了,那也得吃饱了吃好了才能舒坦。
很快用完饭,众人把行囊搁回房中,稍歇了片刻,谢容与趁着这个当口,带着青唯去镇上走了走。
脂溪镇的人口虽少,镇子却不小,有些人家甚至建在崇山峻岭之中,好在往矿山走只有笔直的一条道,要探清楚周遭环境并不难。
回到客栈,谢容与吩咐道:“祁铭、章禄之,你二人抽调十二名玄鹰卫随我去矿山深处探过,天黑前回来。”
“是。”
“小野,你跟着岳前辈,还有余下玄鹰卫把镇子探清楚即可。”
青唯还没答,岳鱼七就道:“我觉得这么安排不妥。”
他朝矿山那边看去,“这矿山深得很,今天这大半日,不说到内山,我们起码得把外山探个七七八八,这样,德荣,你留在客舍看东西,祁铭,你在镇上侧应,十八名玄鹰卫、章禄之,你们全跟着我去矿山。”
朝天立刻道:“岳前辈,小的也想跟着您。”
岳鱼七看他一眼,点头道:“行。”
章禄之挠挠头:“可是这么安排,就没人跟着虞侯和少夫人了,不如这样,我留下来保护——”
“你留什么留?保护什么保护?”不待章禄之把话说完,岳鱼七就道,“你家虞侯没事不需要人保护,这丫头独来独往惯了,也不需要人跟着。咱们这些人一路赶到脂溪,谁都不是吃闲饭的,该干活都得干活,想要偷懒,干脆留在东安别来啊。就这么说定了,所有人都跟着我去矿山,镇子交给小野和容与,总之天黑后,详尽的地图能出来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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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过山风轻拂,岳鱼七草草分派完人手,很快带着人走了。
主镇很好探,以一条平缓的山道为中心,两边错落分布着人家,难的是沿着山道往深处走,东西两面的深山里还有数条曲直向上的陡峭小道,如果岑雪明真的藏匿在这里,每一条小道通往何方,势必要弄清楚的。
好在青唯轻功好,走到山腰弃了马,鸟儿一般跃上树梢高处,把下头的场景一览无余。
探过东侧山间,他们又如法炮制到了西边。西面是风口,到了山端,山风一下子变得猛烈,青唯站在一颗高岩上看了一阵,纵身而下,对谢容与道:“这里的地形我记下了,回去我说,你来画。”
谢容与颔首,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走到适才青唯立的高岩旁,举目看去,岩边有崖,崖下是一个山谷,谷不深,不知为何,这山里四处都郁郁苍苍的,唯独这山谷里乱石纵横,黄土遍布,狂风刮过,发出碌碌脆响。
谢容与看了一阵,说:“这里有点像戈壁。”
青唯问:“官人去过戈壁?”
谢容与摇了摇头:“没去过。”他稍一顿道,“我去过的地方太少了,许多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说是劼北戈壁,风沙一线,乱石如星,中州云水,人在船中卧,如在天上游。我儿时反复看,闭目就能默诵,想着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他立在崖边,风鼓动他的衣衫,眼中是无限神往之色。
玉衣飞袂,人若芝兰,看上去就如忽然现世的天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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