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42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起初是浅眠,她想起去脂溪前,谢容与寻了个吉日,把他们的事告诉父亲母亲。岳红英葬在辰阳的山中,牌位还没来得及立,温阡的尸身后来被朝廷找到,埋在了崇阳县的“罪人邸”,青唯无法将其带出,谢容与于是请专人刻了牌位。牌位搁在香案前,青唯和谢容与双手持香,谢容与说了什么她在梦里记不清了,依稀是娶她为妻,就会一辈子待她好的意思,倒是岳鱼七立在一旁,吊儿郎当的一句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这野丫头管束不住,这几年流落在外,自作主张嫁了人,连我都没知会一声,您二位若不痛快,只管教训,偶尔托个梦,梦中拿鞭子把她狠狠打一顿,我绝不拦着。”

  青唯被他这一句话激得愣是一句话私心话没说出来,心里毛毛的,跟着谢容与拜了三拜,匆匆说了些“女儿不孝”等礼数周到的话就退下了。

  可是今夜在梦中,她忽然又回到了三个月前,她给温阡和岳红英上香的祠堂里,祠堂有专人照看,案上的瓜果是新鲜的,周遭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牌位前的香快断了,青唯顺势取了一根新香,在烛上引了火,恭恭敬敬地拜下,“阿爹阿娘,上回阿舅在,小野怕他笑话,没和你们多说,你们莫要怪罪。你们不用担心,小野这几年虽然吃了点苦头,也长了许多见识,做了许多曾经意想不到的事,挺开心的。我还遇到了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他也很喜欢我,阿舅说得没错,我把自己嫁出去了,因为我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的地方,我就能扎下根来,我觉得没有比他更让我安心的人了,就好像这天底下除了辰阳的家以外,我又多了一个永远可以去的地方,所以我不是仓促中做的决定。对了,这个人阿爹认识,他姓谢,名容与……”

  手中长香上青烟浮动,烟雾很快凝成一片,遮去了眼前的一切事物。青烟浮上来,又缓缓沉下,等到彻底褪去后,祠堂还是方才的祠堂,可是香案前,却坐了一个鬓发微霜,眉眼依旧干净清隽的读书人。

  青唯怔道,“阿爹?”

  温阡笑了,声音也青烟似的,“小野,过来,让阿爹好好看看你。”

  青唯立刻快步上前,在温阡膝头蹲下身。

  岳红英过世时,她是守在身边,为她尽孝送终的,可是辰阳山中一番争吵,她和温阡别离匆匆,她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温阡抚着青唯的发,笑着道:“小野长大了,模样倒是一点没变。”

  青唯仰起头,“阿爹,我适才跟您和阿娘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温阡道,“你的夫君,小昭王,阿爹知道。”

  他说着,似乎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当初在辰阳山中,我第一回 遇到他,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小公子,谦和有礼,好学上进,聪慧博学,模样也跟谪仙似的。可惜慧极易伤,后来到了柏杨山,他和我说,来此督工洗襟台,是他第一回出远门,我反倒有些怜他。少年男儿该当周游四方,拘在深宫算什么道理,何况中州谢氏的家风本来不羁,他是谢家的小公子,应该秉承他父亲和祖父的脾气。看到他,我就想起你,你一个小丫头,倒是被你阿舅带着,自小就去过不少地方,最远横渡白水,远上凌州也是有的。起初和他说起你的事,一为解闷,二也是看他向往山水,与他多提两句,后来……渐渐就有了私心,那年你正值豆蔻之龄,再过一两年就要及笄,虽说你是阿爹的心头肉,在此之前,阿爹从未想过要把你嫁出去,遇到这谢家小公子,总难免要想,如果我家小野能嫁给这样明玉般的人该多好。我直觉小昭王应该会喜欢你的性情,只是你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如何相识相知?直至洗襟台修好前,我都在踌躇此事,想着等洗襟台修好了,让你与他见一面,甚至一度与他提起,洗襟台修好的当日,你会来看的……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庸人自扰,你二人冥冥中自有缘分,并不需要谁来刻意安排……”

  温阡这一番话说完,独属于这一场梦的青烟又弥散开来,将温阡整个人和他身下的座椅都沉入水月镜花的虚幻中。

  温阡在这虚幻中再度抚了抚青唯的头,温和道:“好了,眼下你有人照顾,爹终于可以安心了。”

  他说完,站起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祠堂门口没有院落,那里盛放着柔和的白光,仿佛相连着的不是人间,而是一个俗世中人到不了的异域。

  梦真美好,可以连通阴阳两端,弥补一切缺憾。

  青唯追了两步,“阿爹,您还会来看我吗?”

  “阿爹已是方外人,有你娘相伴身边,只是不放心你,赶回来与你见一面,见你过得好,便安心了。你在俗世中的路还长,阿爹在六合之外,若无事,今后该是不会来了。”温阡说着,辨出青唯眼中的不舍,在踏入那片白光前,俯下身,“你过来,阿爹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唯依言靠近。

  “阿爹在地府,偷偷翻过阎王的生死簿,上头说,你和容与,余后一生都会过得平安顺遂,恩爱白头,相携到老。”

  言罢,他挥了挥衣袂,“去吧。”

  幻影消散在白光中,青唯追了几步,高喊一声:“阿爹——”却被涌来的白光逼退,祠堂中的青烟再度浮起,漫过整个屋舍,模糊了青唯的视野,也将这个梦变得模糊。

  周围只剩茫茫,青唯闭上眼,堕入更深的无梦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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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唯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帐外的天光辨不出时辰,她本想坐起来,可是刚一用力,身下就一阵一阵发酸。帘外留芳驻云听到动静,打起帘,为她端来清茶与水盆,扶着她坐起,伺候她净了脸,清了口。

  时值深秋,屋中已焚起了小火炉,留芳端来一碗姜汤,“早膳在小灶上温着,少夫人先用汤。”

  谢容与正在桌前看案宗,闻言搁下书册过来,“我来。”

  留芳和驻云依言将碗勺递给他,悄然退出去了。

  谢容与舀了一勺喂给青唯,见她吃得无声,眼帘低低地垂着,“在想什么?”

  青唯犹豫了一下,“我好像……梦到了阿爹。”

  谢容与低声问:“岳父大人可有训诫?”

  青唯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梦到过温阡,然而这一次梦中的人非常真实,真实得就好像他昨夜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了一样。可是,本该清晰的梦,在她醒来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拼命去回想,只能想起一点细枝末节,“阿爹说,他知道我们成亲了,他和娘亲一切都好,让我们不必挂心。”

  谢容与道:“我已私下跟官家请过旨,等京中事结,就带你去陵川,把岳父的尸骨迁去辰阳,与岳母合葬。”

  青唯点点头,将参汤吃完,忽地意识到什么,不由问,“你怎么在家中,今日不必去衙门么?”

  谢容与搁下碗,“起晚了。”

  青唯怔了一下,从前他只有起得早与更早的分别,居然也会因迟起耽误上值。

  却也不怪谢容与,昨晚他回来还不到亥时,几番痴缠,等到沐浴完,把熟睡的她抱上卧榻,已快寅时了。青唯累,他也不是铁打的,合眼睡了一个来时辰,醒来就误了点卯。好在朝廷没有人查他的值,连着半月彻查案情,一切办事章程都走上正轨,所以早上他打发朝天跑了一趟衙门,把待看的案宗取回来,这几日都在家办差。

  虽然房中焚着暖炉,秋凉还是无孔不入,谢容与见青唯只着薄纱中衣,倾身过来,为她披上外衫。他的气息靠近,青唯问:“那你今日是不是就在家陪我了?”

  青唯这话本来没别的意思,谢容与动作一顿,抬眼看她,目色隐隐流转,“是啊,你待如何?”

  青唯愣了愣,刚反应过来,他就靠过来了。

  他当真是个做什么会什么的能人,经一夜修炼,到了眼下越发精进,唇齿已能醉人,手上动作也愈加熟稔,轻的时候发痒,重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灼热与欲望,床榻间很快有喘息声如浪潮一般弥漫开,若不是西移的日光洒了一束进屋,唤回了青唯的神智,她今日该是起不来了。

  她咬了咬谢容与的下唇,“天还亮着呢。”

  谢容与稍稍退开,“娘子还介意这个?”

  虽说无知者无畏吧,上回在脂溪,光天化日之下都恨不能一试的人是谁?

  “倒也不是。”青唯道,“我刚回来,江家上下除了驻云留芳一概没见,这就这么在房中关上两天,这像话么?”

  谢容与莞尔,“好,那等天黑。”

  其时正午已过,青唯刚起身,留芳和驻云就把午膳送来了,谢容与一直在等她,陪她用了一会儿膳,正说话间,留芳在屋外禀道:“公子,家里来客了。”

  德荣是个警醒的,若是寻常来客,早打发了,着留芳来禀,来人定然不一般。

  “谁?”

  “中州顾家老爷。”

  谢容与听闻姓顾,还想了片刻,念及是中州来的,忽然反应过来,“顾叔?”

  “是呢,把朝天和德荣都高兴坏了,没想到能在京中见到顾老爷,顾老爷称是有事相求于公子,奴婢只好来禀。”

  谢容与看向青唯,“我去见见顾叔。”

  青唯点点头,目送他出屋。

  说起来,青唯就是借着顾逢音的东风上京的,然而昨夜重逢后,痴缠到今,她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跟谢容与说。她这一程为了自保,骗了顾逢音,心中始终十分内疚,眼下顾老爷既然登门,等他与官人说完正事,待会儿她得过去赔不是。

  青唯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不过这顾老爷找官人,到底有什么事相求呢,这一路上都没听他提起有什么难处。

  青唯思及此,脑中忽然浮起顾逢音说过的一句话,“老朽这两个亲人,眼下跟在京中一位贵人身边伺候,谢家相公的事,如果这位贵人肯出手相帮,江姑娘就不必愁了”。

  “江姑娘”的脑子懵了一瞬,把竹箸一扔,坏了,她那“被冤枉入狱的谢家相公”!

第182章

  青唯火急火燎地往正堂赶。

  到了正堂帘后,才意识到自己这么闯进去有点唐突,说不定顾逢音登门不是为她的事呢。青唯静悄悄立在帘后,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朽想过来信,但是洗襟台的案子闹得这么大,殿下在京中肯定有的忙,提前告诉殿下,殿下必然派人来接,这不是添麻烦么,眼下上京也方便,到了京里再登门也是一样的。”

  谢容与问:“顾叔眼下可有落脚的地方?”

  “有的,老朽城中有铺子,院子拾掇拾掇,也是间体面宅子。”顾逢音说着,迟疑道,“只是老朽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出面打听?”

  青唯呼吸一滞,在帘后祈求,可千万别是她的事。

  “是这样,老朽此次上京匆忙,在半路遭遇劫匪,幸得一个姑娘相救。这姑娘是陵川人士,家中是开武行的,因此有些拳脚功夫。早年这姑娘家中为她定了亲,未婚夫婿也有出息,考取了功名,还在京中做了个芝麻官,可惜几个月前,这未婚夫婿似乎因着什么事,被冤枉入狱,老朽那恩人姑娘心急如焚,决定上京请冤。老朽既得这姑娘相救,这一路自然与她同行。她十分有礼,一个小姑娘,半点不娇气,路上对老朽多有照顾,老朽呢,自然也体谅她的难处,京中这样大,她一个姑娘再有本事,人生地不熟的,想要请冤又该找谁请冤呢?实不相瞒,昨天我们到了客栈,她为了她未婚夫婿的事情奔波,竟是一夜未归,老朽实在担心她,思来想去,只好麻烦到殿下这里,不知殿下方便相帮与否?”

  谢容与道:“这是小事,我差人去问问就是,不知这女子的夫婿姓甚名谁,在哪个衙门当差?”

  “名字老朽不知,说来却巧,他跟殿下一样,单姓谢,眼下在司天监当差,似乎是个管漏刻的。”

  谢容与听到“谢”字一顿,他忽然想起,昨晚祁铭提起青唯的行踪,说她似乎跟一个中州商人同路上的京?

  还有上回在上溪,她编排的那个“成日沾花惹草,为了攀高枝跟高门千金结亲”的负心汉,不也姓谢?

  谢容与问:“那么敢问这位姑娘姓……”

  “她姓江,水工江。”

  谢容与淡淡笑了笑,不期然回过头,朝门帘处望去。青唯正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往正堂里探看,见他招呼也不打就望过来,蓦地将帘放下,后退好几步——他好像知道她在这儿似的。

  谢容与往椅背上一靠,坐得身姿舒展,“哦,那这位江姑娘还说过什么,顾叔不妨展开说说。”

  “别的就没什么了,她话不多,如非必要一般不开口,只提说她家中有尊长反对她的亲事,尤其是娘家一个舅舅,总是使绊子,不然她早就嫁了,岂能等到今日……”

  顾逢音把“江姑娘”的事说完,又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辞去。

  谢容与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见过的京外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祖母和几个族中尊长,再就是顾逢音了。顾逢音与谢氏渊源颇深,当初做买卖发家,就是靠谢氏帮衬。长渡河一役后,三万将士战死,劼北一带多有遗孤,顾逢音甘作表率,带头收养这些遗孤。那年他还专程到京中公主府拜访,说家中的孩子里,有几个十分机灵,以后可以送来给小公子当侍卫。这话本来是一句戏言,本来么,宫外人不经层层选拔,如何能跟在堂堂昭王身边。无奈后来洗襟台出事,谢容与带上面具变作江辞舟,从前身边伺候的人不能用了,顾朝天和顾德荣便由荣华长公主亲自挑了,来到巍峨的上京城。

  谢容与把顾逢音送到府门外,对朝天和德荣道:“你们这几日不必在府里伺候,只管去陪顾叔。”

  “不必不必。”顾逢音忙道,“老朽就是怕给殿下添麻烦,要不是为江姑娘的事,今日都不敢登门,殿下公务繁忙,这个当口把他们俩支来陪我,像什么话。再说老朽铺子上还有得忙呢,也没工夫理他们。”

  顾逢音说着,唤了朝天和德荣过来,二人齐齐上前,喊了声:“义父。”

  顾逢音望着他们,经年不见,他老了,这两个小子也长大了,尤其是朝天,个头窜得老高,他望着他时都要想,家里的门梁会不会修低了,还好京中的宅子高大敞亮。他握着朝天和德荣的手,缓缓拍了拍,“好了,能见到你们,义父就放心了。你们好好跟着殿下,别给殿下添麻烦,知道么?”

  父子三人没说太多,左右顾逢音要在京中逗留数日,朝天和德荣抽空自会过去探望。

  谢容与掉头回东跨院,还没入院,就见回廊尽头飞快掠过一抹青色衣角,他笑了笑,到了房前,还没推门,青唯倏地把门拉开,这么短的工夫,她一身行头已经穿戴好了,青裳罩着玄色斗篷,腰间要别了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谢容与愣了愣,似乎有点意外,“娘子要出门?”

  青唯“嗯”一声,“师、师父吩咐了我点事,我才想起来要办。”她说着,没看他,疾步掠过他朝院外唤道:“德荣,备马车!”

  德荣早跟来东院外候着了,听了这话,想了想,只当自己压根不在家,没出声应答。他不出声无妨,昨晚朝天听说少夫人回来了,开心了一夜,要不是德荣拼命拦着,他早就去跟少夫人见礼了。眼下少夫人都唤了,他再不出现就说不过去了,当即不顾德荣拦阻,闪身出现在院子前,“少夫人,去哪儿?”

  “去城中最远的兵器铺子。”

  朝天应一声“好嘞”,立刻去套马车。

  青唯还没上马车,谢容与先一步拿折扇把车帘一挑,坐进车室,朝她伸出手,“娘子。”

  青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跟来做什么?”

  “办差。”谢容与十分从容,“听说司天监有个姓谢的漏刻博士被人冤枉入狱了,我受人之托,过去关照此事,正好离这最远的兵器铺子在城东,司天监的漏刻所,也在城东。”

  青唯愣了一下,掀开车帘,“朝天,放我下去。”

  朝天刚扬鞭,刹那把马勒停。

  谢容与问:“娘子不去兵器铺子了么?”

  青唯下了马车:“不去了,我是重犯,这个时辰不好在城中走动。我去东来顺吃鱼来鲜去……你又跟来做什么?”

  “巧了不是,东来顺掌柜的妹妹跟司天监监正夫人是妯娌,被冤入狱这事,我想了想,从小处查多有不便,不如直接问衙门的掌事。”谢容与说着,看着青唯,忽地笑了,“我又没介意,你急着跑什么,怎么,情路坎坷的小江娘子一朝被打回原形,居然会害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