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46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第189章

  “该见,可是……”青唯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与长公主说什么。”

  她有点怵她。

  谢容与道:“一家人能说什么,一些家常罢了。我母亲可能会问问辰阳那边纳采、纳吉有什么规矩,岳前辈有什么喜好,到时我会陪着你的。”

  纳采、纳吉这些,不是成亲才有的礼俗么?

  青唯道:“可是我们都这样了,还用得着问这些么?”

  “我们怎么样了?”谢容与的声音含着笑意,握着青唯的手稍稍紧了些。

  他总是适可而止,顿了片刻道,“不管怎么样,当年结亲用的到底不是你我的姓名,眼下再结一回不方便,该有的体面不能短了你,至少该把聘礼补上不是?”

  他又笑了笑,“也不是今日就见,我母亲近来住在宫中,不方便回公主府。”

  这事青唯听说了,皇后身怀六甲,后宫诸事都落到荣华长公主身上,得闻还能缓个几日,青唯不由地松了口气。

  回到东院,院中厮役呈上一封信函,“公子,劼北的来信。”

  信上字迹潦草,收信人写的是谢容与,信却直接寄来江家,显然是岳鱼七的。

  青唯和岳鱼七在中州分道而行,青唯随顾逢音北上来京,岳鱼七则赶去劼北查曹昆德。一别两月,岳鱼七该是打听到一些消息了。

  谢容与顺手把信递给了青唯,青唯拆开来一看,“果然有曹昆德的信儿了。”

  “信上怎么说?”

  “还记得当年曹昆德流亡到劼北,遇到一个姓庞的恩人兄长么?这个恩人兄长全名叫庞元正,没他曹昆德活不下来。师父两个月前到了劼北,跟劼北人打听这个人,听那边的老人说,庞元正早在咸和十四年就死了。”

  谢容与道:“咸和十二、十三年,劼北闹过大灾荒,那时候大周离乱,朝廷和各州府的救济粮有限,劼北民生多艰,甚至有易子相食的惨像,庞元正是因为灾荒过世的?”

  “不错。”青唯点头道,“师父信上说,曹昆德早年被卖到劼北,得庞元正相助,七八年的时间,相处得宛如家人。咸和十二年,劼北灾荒,日子越过越难,三天未必能吃上一顿饭,庞元正觉得留在劼北苦无出路,便动了离开的念头。他当时已经成家了,除了发妻,下头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他的妻子当时又有身孕在身,他走不开,于是决定把离开的机会让给曹昆德。

  “他觉得曹昆德念过书,人也异常聪明,只要有机会,将来一定有大作为。他跟离开劼北的骡队讨了一个名额,几乎掏空所有家底,为曹昆德凑了盘缠。当时的情况几乎等同于离开劼北生,留在劼北死。庞元正这个举动,等同于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曹昆德,曹昆德也许诺,等他到了京城谋得出路,一定会带庞元正一家脱离苦海。

  “日子太苦了,单是上京这一条路,曹昆德就走了快两年,等他终于到了京城,庞元正已经过世了。不过曹昆德当时并不知道这事,他居无定所,劼北那边的人即便想给他写信,也不知道往哪里寄,何况他后来进了宫,与宫外几乎断了消息。一直到昭化元年,他晋了入内内侍省的押班,才有门路外宫外递信,但当时长渡河的仗都打完了。”

  咸和十七年,士子投江,接踵而至的就是长渡河之战。长渡河一战惨烈,将军岳翀战亡,近三万将士牺牲,劼北一带更是哀鸿遍野。

  谢容与问:“庞元正过世了,他的妻儿怎么样了?”

  “师父信上正说这个呢,昭化元年,曹昆德听说庞元正离世,为了报当年的舍命相助之恩,拼命打听恩人妻儿的消息。庞元正的妻儿直到长渡河一役结束后都活着,不过后来……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了?

  谢容与直觉不对劲,正待唤人来问,德荣进来东院,听他们在议论劼北的往事,适时说道:“长渡河一战后,劼北一带的遗孤难民的不计其数,单靠朝廷的救济根本活不出来,后来还是义父来到劼北,才开启了民间商人收养遗孤的先河。”

  这事堪称昭化帝上位后的第一桩政绩,民间商人收养劼北遗孤,朝廷作为回报,减免行商税,开通劼北通往中原各处的商路,这才让劼北从连续数年的灾荒与战乱中回缓过来。

  “当时商人收养遗孤,也是有个先后排序的。”德荣说道,譬如他和朝天,他们的父亲是长渡河战亡的将士,就是最先被挑走的,挑走也会好生教养,德荣和朝天小时候都有教书先生来教他们认字,看朝天喜欢练武,顾逢音甚至为他请了武艺师父。反之,如果是一般的难民遗孤,即便被收养,也是做下人的命,“像主子们适才说的庞家母子三人,如果在劼北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也许是被哪家大户选去做下人了,少夫人可以请岳前辈去中州、庆明这样的富庶地方打听打听。”

  “师父信上也是这么说的,他眼下又回到了中州,说是顺便查一查之前我们在中州瞧见的白隼,师父他说……”青唯说着,目光落在信的最后两行,目光随即一滞。

  谢容与见她神色不对,不由问:“怎么了?”

  青唯握着信的手微微收紧,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容与把她手里的信拿过来细细看了,最后几行的确没写什么,岳鱼七称那只往来上京与中州隼养在一家大户人家的院中,具体位子在江留城的榴花巷子,就目前的线索来看,似乎跟曹昆德没什么关系。

  谢容与虽然是中州人士,但他生在上京长在上京,对江留并不熟悉,正待唤人去查,外头一名玄鹰卫匆匆进府,禀报道:“虞侯不好了,朱雀街那一带出事了!”

  “早上太仆寺林家的大少爷出门抓药,跟游街的士子撞了个正着,士子里有人认出他,两边一言不合动了手,眼下人被堵在街上已被人潮压得瞧不见了,哦,对了,曲五公子也跟着……”

  曲不惟获罪,朝廷一干大员受他牵连,通通下了狱,其中包括太仆寺的林少卿。买卖名额一案在士人中引发轩然大波,无处宣泄的怒火便对准了朝廷,对准了这些落狱大员的亲眷。林少卿一入狱,他的夫人秦氏就病倒了,林家的大少爷想要出门为母亲抓药,奈何士子天天游街闹事,他如同过街老鼠,往门外迈一步都难。眼看着母亲一病不起,他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求到了曲茂跟前,央求曲茂看在昔日一同流连花丛的份上,陪他去把药抓了。他想着毕竟曲茂为朝廷立过功,那些士人怎么都会顾及他的颜面。

  谢容与眉心一蹙:“京兆府跟巡检司呢?”

  “士子人数多,闹得太厉害,道旁的百姓也被卷了进来,京兆府和巡检司竭力拦人,事态还是失控了,眼下京兆府尹已派人进宫请禁卫了,就是不知道死人了没有……”

  谢容与听了这话,再顾不得其他,疾步朝府外去了。

  -

  朱雀街上沸反盈天。

  药铺附近已经乱作一团,冲突也不知道由谁先挑起来的,卷在其中的人几乎要被这推攘的人群淹没,只能竭力维持着不被人踩在脚下,他依稀间记得似乎是有人认出了买卖名额的罪魁之一,叫林什么的来着,然后那人分辩了两句,一切就变成了这样。每个人都是愤怒的,恨不得亲手去惩戒那些罪恶之人的亲眷,仿佛是他们剥夺了公平公正的机会,饶是人群已经失去了控制,还蜂拥着往药铺门前挤。卷在其中人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就在自己的脚下,他听到低微的呻吟声,他多么想弯下身去拉这个人一把,可是他不能,一旦他卸了力气,等待他的将是被人群吞噬。

  恍然中,他听到马蹄声,似乎有人终于冲进巷子,喝退了人群。穿着铁鍪银铠的殿前司禁卫利箭似地将人群强制分开,在他将要失去呼吸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从人群中拽出来,随后认出他:“尤绍?”

  尤绍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此刻已经脱力,但他来不及顾这许多,指着药铺,“快、快救五爷,五爷还在里面。”

  药铺是挤得最厉害的地方,掌柜的关门关晚了,药箱药柜砸了是其次,要命的是也许死了人。殿前司一刻不停地往外捞人,等到把最里头的几个拖出来,其中两个已经没了生息——一个药铺的小二,一个来抓药的妇人。林家的少爷倒有一息尚存,但也好不了哪儿去,他的身上全是被抓伤的血痕,几乎衣不蔽体,额上还有乌紫的肿包高高隆起,已经昏死多时了。

  救下尤绍的禁卫环目望去,只见角落里有个大药篓子翻倒在地,里头似乎有人在蠕动,他几步上前,直接把人从里头捞出来,正是曲茂。

  曲茂运气好,人群冲过来前,他躲进了角落里的药篓子里,保住了一命。他身上也有淤痕,适才的一刻窒息让他以为他会死在这里。

  “五爷,五爷您没事吧?”尤绍冲进药铺子。

  曲茂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就看到有人抬着小二与妇人的尸体从眼前走过,后头跟着的就是那位他陪着来抓药的林家少爷。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曲茂险些吐出来。

  他不是第一回 瞧见尸首了,当初在脂溪矿山,更残忍的场景他都见过,可没有一回比今日更让他触目惊心。

  曲茂其实和这位林家的大少爷并不熟,充其量就是酒肉之友。

  可是今早天不亮他求到他跟前,他还是答应了。

  “停岚,求求你了,我母亲再不吃药就要没命了。”

  “停岚,你是唯一一个能帮我的人,就这一回,你陪我抓药,有人遇到我们,你帮我开脱说这案子跟我没关系。”

  曲茂自从回京以后,已连着数日不曾出门。

  他根本不愿意见人。

  但是他想,太仆寺的林少卿是受他父亲牵连,而他的父亲,是被他害入狱的,这个忙,他应该帮。

  没想到到了药铺子,那些人一见到他们俩,疯了一般质问他们士子登台的因果,质问他们为何要助纣为虐,竹固山的几百条人命怎么清算。即使那位林家少爷已拼命解释不关他们的事了,可是那些士子说着说着还是冲了上来。

  “都是你们的错——”

  “是你们害死了那些人——”

  质问声直到眼下还如魔音一般回响在耳畔。

  禁卫见曲茂脸色不好,唤来一个随行兵卫交代了两句,把曲茂引到药铺后院,推开一间药房,“曲校尉暂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铺子的坐堂大夫受了伤,在下已让人去别处请大夫了。”前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禁卫说完这话便要离开。

  曲茂失了魂一般坐着,见禁卫要走,一下握住他的手腕,结巴着问道:“他们,为、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

第190章

  这事说起来太复杂了。

  竹固山的人命是血淋淋的,但是名额买卖的内情还在追查,眼下外头猜什么的都有,士子与百姓们的愤怒在情理之中,朝廷也没办法强压下来。

  禁卫一时间难以启齿,只能劝曲茂:“稍安勿躁。”随后匆匆出去了。

  曲茂在药房内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头有吵嚷声。声音杂杂杳杳地涌来耳畔,就像适才士子的厉声质问一样,让曲茂觉得害怕,觉得恐惧,然而他经这一难,似乎无端明白了这些士人的愤怒由何而来,心中的猜测像一根绳索,牵引着他朝院子走去。

  好在药铺的内院与外头隔着一张门帘,他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瞧不见他。

  人群已经彻底疏散了,然而今日的祸端并不好处理,因为没有罪魁。京兆府尹一刻前就来了,命人拿了几个带头游街的士人,与第一个跟林家少爷动手的学生。这些人大都是秋试过后,上京来等明年春闱的,正是气盛,听得府尹质问,愤懑地道:“我凭什么不能打他们!他们的父亲买卖洗襟台名额,为了灭口杀了多少人?他们不知者无罪,那些竹固山的山匪就有罪了?!”

  “洗襟台为什么会塌,它本来是无垢的,因为这些人的私欲让它脏了,这是天谴!”

  “听说有一个徐姓士子得知真相,放弃登洗襟台,决意上京告御状,结果半途被那曲贼追上杀害在荒郊野外,朝廷难道要姑息恶贼,不允我等伸冤吗?!”

  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如同一颗颗巨石砸向曲茂的心间,似乎那日脂溪山洞的崩毁没有消殆,直到眼下热流才裹着碎岩朝他袭来,将他的意志砸得分崩离析。

  这时,有一个身着襕衫,长着一双吊梢眼的文士越众而出,朝府尹施以一揖。

  曲茂认得他,他似乎是游街士子的带头人之一,旁人都称他蔡先生,先前那些士人出离愤怒地拿药秤、书册砸向他们的时候,这位蔡先生也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就像在看什么最低贱的东西。

  蔡先生道:“大人,今日事情闹成这样,是草民的过错。是草民无能,才让事态失控,以至又无辜百姓被卷入,丢了两条人命。朝廷要问罪,草民甘愿领罚——”

  这话一出,士人中便响起异声,“蔡先生何错之有,为何要领罚”,“是啊,人又不是蔡先生杀的,朝廷要责罚,也该责罚林家与曲家的少爷”。

  蔡先生抬了抬手,压下了异声,“朝廷要问罪,草民绝无二话,但,草民绝不承认今日我等做错了,曲不惟买卖洗襟台名额滥杀无辜罪大恶极,还望朝廷严惩不贷!”

  “曲贼罪大恶极,望朝廷严惩不贷!”

  “曲贼罪大恶极,望朝廷严惩不贷——”

  一声声士人的高呼再度如魔音一般灌入曲茂的耳中,逼得他跌退数步,雪后的晴光照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无处可躲,他挖空心思想为自己的父亲辩解一二,可是他发现自己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找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几年曲茂每每遇到困境时,都会想到这个人,只是从前的困境可能是去寻花问柳忘了带银子,可能是差事办砸了不知道怎么善后,而今天,他是真的日暮穷途。

  他一下捉住尤绍的胳膊,急声道:“快,帮我去找他,我要见他。”

  仿佛上天听到了他的话似的,没过多久,一个墨色身影便出现在药铺。江家离朱雀街有些远,谢容与到的时候,京兆府尹已经安抚好游街士子的情绪了,谢容与正待跟府尹问明事由,铺子后的门帘被掀开,尤绍垂头立着,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谢容与很快明白过来,与府尹交代了两句,跟尤绍来到后院。

  后院细雪未扫,曲茂颓然坐在地上,知道谢容与来了,并不抬头,日晖很清淡地洒下来,却驱不走他眼底的霾。过了许久,曲茂才艰难地道:“我爹他,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谢容与没有回答。

  他能这样问,便说明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曲茂低声道:“我不明白。不是说我爹拿了几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么,这些跟杀人有什么关系?拿了名额是不对,卖来换钱,那是不义之财,我也知道的,我为他赔上不就行了……这些日子,我凑了些银子,把我从前搜罗的宝贝都卖了,你知道的,我有个古越的青铜裹玉如意,我很喜欢的,我拿去当铺抵了三千两。可是……可是他们说,赔银子不够,赔三倍也救不了我爹,因为我爹害死了人。”

  曲茂那只玉如意是无价古品,若真要卖,非万万两不能出手。

  三千两,实在贱卖了。

  这些话其实早在回京的路上曲茂就问过谢容与了,可他那时惊闻噩耗,问出来也只为泄愤,旁人说了什么,他全当作耳旁风。

  然而谢容与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愿意认真听。

  谢容与于是耐心解释道:“洗襟台修好前,侯爷卖了几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后来洗襟台塌了,买名额的人的平步青云梦落空了,侯爷担心他们或他们的家人找上门来,为了捂住这桩丑事,所以杀了不少人。”

  曲茂张了张口,他仍穿着蓝衫子,眼神从来没有这么静默过,“我知道,上溪的竹固山我去过,听说那座山上的山匪,因为帮我爹卖过名额,后来被灭口了。”

  他只是糊涂,不是傻,有些事只要他愿意去想,是能想明白的。

  眼下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当初曲不惟请命让他去上溪,并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