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49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我没有怨言。”青唯道,“因为我相信我几回落难,张二公子都是真心实意地帮我,否则你不会把中州俞大人的私宅住址告诉我。”

  去年青唯离京,张远岫担心她无处可去,给了她一张名录,上头都是他最为信赖的人。后来青唯决定去陵川,因为没有文牒,托中州的俞大人帮忙,隔日张远岫还赶来与她见了一面。

  “我在中州看到了白隼。民间养得起隼的人太少了,遑论用隼来送信。后来有人帮我查证,发现这只隼被养在江留城的榴花巷子,这个住址,正是俞大人的私宅。俞大人不过一个七品地方官,他没事养隼做什么,但他是张二公子最信任的人,这只隼,只能是帮张二公子养的。”

  “张二公子心思如此缜密,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何须把这么隐秘的私宅告诉我。”

  张远岫问:“这就是你今日在这里等我的原因?”

  其实青唯觉察出端倪,本可以第一时间告诉谢容与的,但是,一旦小昭王吩咐玄鹰司追查他,他就再也没有抽身而出的机会了。

  一报还一报,当初张远岫在她落难时帮了她,而今她也愿意不计前嫌,拉他一把。

  原来她今夜等在这里的目的,竟然和老太傅是一样的。

  青唯道:“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单凭我几句话,张二公子未必会更改心意,但我一直相信,张二公子与人为善,本质并不坏,只是被执念束缚,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眼下大局未定,只要张二公子愿意回头,一切都来得及。我今日到此,只有一个请求。”

  “温姑娘请说。”

  “张二公子既然与曹昆德合作,该知道他筹谋多年的目的是什么。我直觉曹昆德想要做的事不简单,不想因此再出什么岔子,还请张二公子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张远岫问:“这些只是温姑娘的猜测么?”

  “不只猜测。”青唯实话说道,“我查到了劼北的庞先生,曹昆德的恩人,还有庞元正不知所踪的妻儿。”

  张远岫的眼底浮起一丝意外,似乎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然而这一丝意外很快消弭在了他淡然无波的目光中,“温姑娘既然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我有,曹公公自然也有,我知道的的确比温姑娘多一些,但是,恕我无可奉告。”

  青唯听了这话并没有多意外。

  她只是隔着灯火看向他,露出非常非常失望的神情。

  随后她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巷口走去。

  这副失望的神情让张远岫的心莫名一沉,他不由出声唤住她:“温姑娘。”

  “今日温姑娘在这里等了多久?”

  青唯回过身:“重要吗?”

  不重要。

  她或许午过就来了,看他驱车去言府,没有露面。一直等到他从言府回来,才出声拦住他。言侍郎是仁毓郡主的舅父,他应下言家的家宴,以后大概真的要做郡马了。可是青唯早一步拦下他,他便不会娶赵永妍了么?就好像老太傅千里来京,只为劝他忘尘,他答应了么?

  张远岫道:“温小野,如果一年前,崔家没有出事,薛长兴没有落狱,曹昆德也没有去信告诉你岳鱼七也许在京中,你还会上京吗?”

  青唯没有丝毫迟疑:“会。”

  没有人能够教唆她上京,除了她流亡经年心中的冤屈与不平,也许早一点,也许迟一点,她还是会来到这个是非之地的。

  张远岫笑了。

  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既定的路,他们的一切因果,都由自己所选择,旁人根本不可能左右。因此他写不写那封让她来京的信,结果并不会不同。其实事到如今,他一手操纵的,只有自己的航船罢了。

  “小昭王,他待你好吗?”

  青唯没有回答,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但是答案显而易见。

  张远岫道:“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活着,也知道曹昆德为你更了姓,让你寄住去了崔家。”

  “崔弘义后来迁去了岳州。也是巧,嘉宁元年,老太傅为我赐字忘尘,也提议让我去岳州。他说岳州虽不比中州富庶,庆明繁华,却是一个远离是非的安居之地。我那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也在岳州。”

  他一直记得那个在洗襟台废墟上拼命寻找亲人的小姑娘。

  天涯海角,有个人与自己同病相怜,实在幸甚。

  或许是当时执念未深吧,张远岫其实动了忘诸尘烟,远赴岳州的心思。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老太傅为张正清赐字忆襟,却要他忘尘,这是什么道理?

  他选择了考科举,去宁州试守。

  及至几年后翰林诗会上重逢,她左眼上的红斑也遮不住她的姿态亭亭,当初眼底的迷茫散尽了,只余清明。

  张远岫这才发现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小姑娘长大了,病也好了,只有他,依然在病中。

  “温小野。”张远岫道,“眼下想想,幸甚你我识于缘浅。”

  亦止于缘浅。

  -

  青唯出了暗巷,天已经全黑了。她今日其实不是一个人来的,京中士人闹事,她身份特殊,独自出门多有不便。好在朝天有侍卫身份,可以带刀缀行。朝天一直在隔壁巷子等着,见了青唯,他疾步上前,“少夫人,他说了吗?”

  “没有。”青唯摇头。

  她今日来找张远岫,除了试探曹昆德的目的,如果能够问出一些章鹤书的线索那就更好了。

  但是张远岫的态度很明确,一个字都不愿多透露。

  “师父那边回信了吗?”

  “小的早上跑了一趟驿站,岳前辈的信还没到。”

  日前青唯发现江留养隼的宅子是俞大人的私邸,立刻就给岳鱼七回了信,让他直接查中州府衙的俞清。信是八百里加急送去中州的,不出两日就该到了,凭岳鱼七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加上齐文柏的帮忙,约莫近几日就能收到回信。

  青唯虽然愿意给张远岫机会,没有将他和曹昆德的勾结告诉谢容与,甚至亲自前来劝他回头,但她也知道事关紧急,容不得片许耽搁,并没有给张远岫反应善后的时间。

  青唯立在巷口思忖片刻,觉得事已至此,她已没有替张远岫隐瞒的必要,不如将所知的一切先行告诉谢容与,让玄鹰司早作应对。她与朝天很快回到江家,谁知谢容与不在倒也罢了,德荣竟也不在。

  唤来一个厮役过问,厮役道:“公子戌时回来过一趟,本来说等少夫人一块儿用晚膳,衙门的祁护卫过来了,说牢里关着的那位曲侯急病不起,担心出事,请公子过去看看。公子走前留话说夜里兴许回不来了,德荣收拾了些衣物,给公子送过去了。”

  青唯道:“曲侯病了?”

  曲不惟除了是买卖名额一案的主谋,还是眼下被缉拿的嫌犯的,唯一一个知道名额由来的,在水落石出前,他必须活着。青唯知道兹事体大,谢容与今夜必须留宿衙门,但她不想因为意外耽搁正事,唤来朝天,把今夜在张远岫处的所听所闻,包括他与曹昆德的合谋,中州俞清养隼的私宅详细说了一遍,催促他进宫告知谢容与。

第195章

  是夜,大牢里灯火通明。

  “下午都还好好的,晚上忽然犯了腹痛,不知道是误食了东西还是旁的什么疾症,太医已经过来了,眼下正在为曲侯诊脉。”

  谢容与一到刑部大牢,刑部的唐主事便过来禀道。

  谢容与问:“牢里的狱卒查了吗?”

  “都查了,没有异样。”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甬道尽头的牢房,曲不惟已经从腹痛中缓过来了,眼下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太医为他看完诊,开了一剂药方,见是惊动了小昭王,连忙道:“殿下,罪犯曲不惟的腹痛乃风雪天急寒所致,大牢里潮湿阴冷,到底年过五旬的人,久居于此,身子骨多少抗不住。”

  谢容与听了这话,唤来一名狱卒,嘱他去取干燥的棉被和取暖的炭盆,随后见高窗漏风,又命人去把窗栏修补了。

  曲不惟冷笑一声:“不要以为你施舍一点好处,我就会领你的情。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旁的没有的事,你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谢容与正在看近日狱卒的排班表,闻言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上的简册,“本王知道侯爷什么都不会说,也不想在侯爷这里浪费工夫,今夜前来,不过是受人之托照看侯爷,侯爷不必多想。”

  一旁的唐主事见小昭王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颇是不忿,在一旁帮腔道:“曲侯大概不知道吧,枢密院的颜盂眼下已被玄鹰司缉拿,侯爷不想说的我们自会从别人口中问出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爷莫不是误以为自己手里握着天底下独一份的秘密?”

  颜盂是章鹤书最信任的人,这些年帮着章鹤书做了不少事,明面上与章府的关系却不远不近。

  曲不惟听是颜盂落网,心中十分震诧,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受人之托照看我,你受何人之托?”

  不等谢容与回答,他又道,“老夫该招的已经招了,竹固山的山匪,是老夫下令剿杀的;徐述白、沈澜等人,也是老夫命人灭口的;包括上溪衙门的暴乱,也是老夫在幕后策划的。要说其中有什么差池,当初老夫让人去竹固山剿匪,本意只想灭口那几个知情的山匪头子,后来出了点岔子,山上的匪全死了,死了老夫就认,多少条人命你们都可以算在老夫头上。洗襟台名额老夫卖了四十万两外加一副稀世名画,你们可以找礼部清算清算,看看老夫到底得赔多少,等老夫死了,你们大可以把老夫私藏的钱财、分封的田地,一律没了。”

  谢容与看完了简册,吩咐唐主事增派看守大牢的人手,随后淡淡道:“本王已经让礼部算过了,侯爷一共得赔七十万两,不过这笔银子侯爷不必操心了,已经有人帮你赔过了。”

  谢容与说完这话,见牢房已经整理妥当,转身便要离开,曲不惟叫住他,“谁帮我赔了?”

  谢容与顿住步子:“侯爷不是对本王无话可说么,眼下如何又有了?怎么,侯爷不必顾忌那张调兵令了?”

  曲不惟听到“调兵令”三个字,瞳孔猛地一缩。一旁的唐主事是个明事的,见状立刻打了个手势,带着一干狱卒离开了。

  曲不惟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容与,“什么调兵令?”

  “还有什么调兵令能让侯爷这样杯弓蛇影?封原手下的兵卒成了叛军,调兵令,自然是调动这些叛军的军令。”

  谢容与道,“停岚着了章鹤书的道,被人骗着在调兵令上签了名,眼下章鹤书手上留了军令的存底,只要侯爷多说一个字,章鹤书就会把军令拿出来,不是这样么?”

  曲不惟眉头紧锁,“你怎么会知道这张调兵令。”

  “停岚给我的。章兰若提醒过他调兵令有异,他留了个心眼,把军令从封原处拿了回来,一直贴身藏着。”

  “今夜本王来大牢,也是受停岚所托要照顾侯爷。”谢容与道,“侯爷一直以来总想着要一人之错一人担,绝不牵连一家老小,却没仔细想过停岚知道自己的父亲沦为阶下囚后会怎么办。”

  曲不惟怔怔地听完,惊觉失态,他很快道:“这个糊涂东西惯来不争气,老子管他怎么办,左右周家会在必要时扶他一把,天塌了也砸不到他,再说……”曲不惟盯着谢容与再度冷笑一声,“他不是还有昭王殿下这个至交么。”

  谢容与道:“他去陵川了。”

  “停岚虽然糊涂,但是不傻,临走前,他弄清楚了侯爷犯下的所有罪行,大概觉得无法接受,所以无论如何都想离开。他还说,也许不会回来为侯爷送行了。”

  曲不惟并不为所动,他只是别开脸,“混账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谢容与续道:“不过他临走前,为侯爷赔清了礼部清算的账目。不只七十万两,他赔了一百二十万两。中州侯爷的私库由他做主直接充公了,这些银子是他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这么多年从他各处搜罗的宝贝变卖了凑的。他本来还想赔得更多,但实在拿不出来了。侯爷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吗?因为他说,除了本该赔付的七十万两,他更该赔的是侯爷欠下的人命,可惜那是无论赔多少都无法挽回的。”

  “本王知道侯爷今日无论如何都不招出章鹤书,必定权衡过利弊。但你想过停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他掏空银子时在坚持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离开?”谢容与问。

  “还有。”谢容与上前一步,在曲不惟的草席边上搁下一只小巧的玉如意。曲不惟神情一滞,这枚玉如意正是古越青铜裹玉如意,流传了千百年,后来到了曲茂祖母手上,祖母临终前把玉如意给了曲茂,曲茂这个人喜新厌旧,只有这只玉如意他一直珍藏着,是他最喜欢的,“停岚为了救侯爷,把这只玉如意当了。无价的古玉,只换来区区三千两,太不值了,我费了些功夫赎了回来,侯爷留在身边,这些日子做个念想吧。”

  谢容与言罢,不再理会曲不惟,径自出了牢房。

  牢外的唐主事迎上来低声问,“殿下,曲侯会招么?”

  “不知道,试试吧。”谢容与揉着眉心。其实玄鹰司近两日对颜盂的审讯并不顺利,归根就地还是在于他们没找到切实的突破口。

  “当初曲不惟买卖名额,章鹤书为了安抚蒋万谦等人,承诺等到洗襟台重建,以一赔二,还给了空白名牌作保。那名牌等闲仿制不出来,只能由当年的士人牌符改制,可惜太难查了,咸和十七年、昭化元年、昭化七年,那么多士人牌符,谁知道章鹤书挑的是谁的,无疑于大海捞针嘛!”唐主事垂头丧气道,“要是能查出章鹤书到底是拿哪年的牌符改制的就好了。”

  谢容与没应这话。

  确实是大海捞针,可他们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这样艰难,那些难能可贵的线索,哪一条不是从浩繁的卷帙中摸索出来的?

  出了大牢,外头夜风正盛,谢容与一刻不停地回了府衙,曲不惟那边已经留了人盯着,但他做事谨慎,牢房刚增补了人手,为防出岔子,今夜是没法歇了。他唤人拿了颜盂的供词,正要细看,这时祁铭带着一个内侍进来值房,“殿下,长公主称是想见您。”

  “这会儿见?”谢容与问。眼下已经亥末了,等他到了昭允殿,只怕子时都过了。

  “是。”内侍是昭允殿的老人,十分信得过,“长公主说多晚都等着,还请殿下一定过去。”

  谢容与听了这话,自不能推托,简单收拾好案宗,跟着内侍往昭允殿去了。

  外间风声渐劲,虽然是寒夜,也能瞧见天上厚重的云层。近日朝务繁忙,到了这个时辰,玄明正华外各个值房都点着灯火,谢容与顺着未歇的灯色一路到了昭允殿,阿岑把他引入长公主的内殿,随后掩上门退下了。

  内殿四明,长公主穿着一身宫装,待谢容与见完礼,淡淡说道:“不是我要见你。”

  她随后站起身,“元嘉,你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