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17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寻常人倒也罢了,可是江辞舟……她直觉这个人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

  早知如此,她该从长计议的。

  青唯非常自责,她后悔自己打草惊蛇,可眼下草已打了,只能尽量把家中那条蛇安抚下去。

  青唯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忽见前方行来一列玄鹰卫,足有三五十人之多,他们身上的玄鹰袍与祁铭一样,是簇新的。一路行来,目不斜视,到了内衙门口,为首一名头戴羽翅盔的玄鹰卫出示一张令牌:“奉都虞侯之命,今日我等与鸮部诸位调班。”

  内衙的守卫一愣,说道:“此处乃内衙重地,玄鹰薄上有令,不得擅离职守,不得任人擅闯,除非见到三张调令,不能临时调班。”

  所谓三张调令,指的是玄鹰司三位当家的,即都指挥使、都虞侯、都点检的调令,然而眼下玄鹰司人才凋令,上头除了一个虞侯,往下便只有卫玦和章禄之了。

  为守的羽翅盔颔首,又出示两张令牌:“这是卫掌使与章校尉的。”

  守卫接过,自己验过后,又交给旁边的人检验。须臾,他将令牌交还给羽翅盔,拱手道:“在下能多问一句,虞侯为何要忽然调班吗?”

  羽翅盔露出一个淡笑:“虞侯新禧,犒赏大伙儿的吃酒,新官上任,大伙儿莫要不给虞侯面子。”

  守卫的还是迟疑,但卫玦、章禄之都应了,他们哪能不从?于是对羽翅盔道:“你们的人先进去,我再让鸮部人撤出来。”

  青唯看了一会儿,见玄鹰卫撤换人手,便跟祁铭一同回外衙去了。

  又在静室里静坐片刻,青唯出来,把食盒交给祁铭,说道:“我一个女眷,不好在此多打扰,既然虞侯还在议事,小兄弟帮我把食盒转交给虞侯便是。”

  祁铭称“是”,他本想把青唯送至宫门,但青唯只道是认得路,让他在衙外止步,自行走了。

  青唯离开玄鹰司,越走越快。

  她适才已仔细观察过了,虽然内衙进不去,但是内外衙之间的巷陌东侧,有一个天井与旁边的衙署相连,形成一个死角,伏在檐上,既可以遮掩身形,又可以看到内巷里的动静。

  她直觉玄鹰司忽然调班没这么简单,且今日请求调班的玄鹰卫,身上的袍服簇新,换言之,他们极可能是新来的。

  青唯此前一直与曹昆德有联系,玄鹰司任何风吹草动,曹昆德都会告诉她,直至薛长兴投崖,未曾有任何新人调入玄鹰司。因此这些新来的,应该是这几日刚到玄鹰司,大概是皇帝担心江辞舟独木难支,给他分派的人手。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是新来的,他们很可能对内衙的情况不熟悉,更有甚者,他们尚没有见过梅娘与一干妓子!

  玄鹰司雪藏五年,五年后的第一案,便是与薛长兴有关,事出反常必有妖,青唯没有妄想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闯进内衙,但她必须再去看看。

  她此行仓促,没有做万全的准备,走到一处无人的墙根下,双指抵住唇,急吹三声鸟哨。

  隼飞至半空,她担心惊动旁人,没有去接,隼不下落,盘旋片刻,飞回去了。

  青唯不知道曹昆德看到来而复返的隼,会不会出手帮助自己,她来不及多想,足尖在墙根上借力,瞬时跃上屋檐。

  衙署之地虽不如禁中戒备森严,也有巡逻的侍卫,青天白日,青唯一身青衣,实在显眼,她俯身在瓦顶,几乎是匍匐前进,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不出所料,这帮新来的玄鹰卫果然有异。

  青唯刚到天井的死角处,玄鹰司已调完班了,卫玦的人马一撤,为首的那名羽翅盔便吩咐:“把门掩上。”

  随着“砰”一声,外衙通往内衙的门被合上,羽翅盔立刻看向下头几人:“快去。”

  几人颔首,疾步往内衙去了。

  又待片刻,只听一阵仓促嘈杂的脚步声,间或伴着一阵压低的催促:“走快点!”

  只见数十个穿着绫罗绸衣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来,正是莳芳阁的妓子!

  她们被关了数日,身上有些脏,好在大多看起来都没受伤,大概是缉拿梅娘时顺便拿的。梅娘落在最末才出来,她受了刑,身上有数道带血的鞭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饶是如此,也没让人掺扶,神色镇定的步至内巷,在玄鹰卫的吩咐下,与前头一干妓子一样蹲下身来。

  羽翅盔于是吩咐:“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人到了没有。”说着,从内巷西侧的小门出去了。

  青唯暗自错愕,看这架势,他们是想把人送走?

  可是,看那羽翅盔区区一个玄鹰司校尉,必不敢这么做,那么就是领了江辞舟之命?

  把人送走,要送去哪里?青唯不由地想,薛长兴失踪,只留给她一个木匣,她想查洗襟台的真相,除了一根玉簪,没有任何线索,曹昆德终究靠不住,梅娘是她最大的机会,她赌不起。

  如果梅娘此行遇害了呢?她必须现在行动。

  青唯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妓子出来时,羽翅盔没有点算人数,说明他对她们并不熟悉;这些玄鹰卫行事仓促,面有急色,说明他们所办之事隐秘、见不得光;羽翅盔没有把内衙的玄鹰卫都调出来看守妓子,说明他不想闹出动静,引起骚乱。

  因此,这些妓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只要不被人发现,又有什么分别呢?

  青唯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她今日亦穿绸纱,与妓子们略像,在瓦顶趴久了,蹭得一身灰尘,与她们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眼上这斑,实在太扎眼了。

  青唯当机立断,她摘下帷帽,藏在屋檐下的死角,从腰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倒了些药粉在手中,以掌心捂热了,覆于左眼之上。

  左眼周遭的肌肤微麻微凉,但很快,凉意就褪去了,升腾起一股热来,青唯于是顺手一抹。

  她在瓦顶拾起三枚碎石,利落一掷,碎石带着力道,直击西侧门槛。

  趁着内巷里几名玄鹰卫不备,青唯无声从屋檐跃下,迅速并入妓子后方。

  她动作太轻了,几乎没有妓子注意到她,挪至梅娘身边,青唯低声唤了句:“梅娘。”

  梅娘移目过来,随后就怔住了。

  她沦落风尘数十年,更是莳芳阁的老鸨,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可眼前这个姑娘,该怎么形容呢?乍一看,只是觉得好看,肤白清透,秀丽多姿,可只要多望一眼,便会不自觉被她吸引。

  她太独特了,五官的线条非常干净,眼尾上翘,鼻峰秀挺,颊边的两颗痣有些俏皮,像是春日里开得恰到好处的桃花,又带着秋霜的冷,覆着凛冬的雪。

  梅娘确信她不是莳芳阁的人。

  但她知道,她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靠得这么近,却不出手伤她,应该不是敌人。

  青唯发现梅娘没有认出自己,为防惊动旁人,做了个口型:“薛长兴。”

  梅娘愣了愣,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姑娘,竟然是那夜罩着黑斗篷,功夫极高的女子。

  时间紧迫,青唯也不拖沓,立刻就要取出袖囊里双飞燕玉簪给梅娘看,正这时,适才去接头的羽翅盔回来了,他环目望了一眼内巷中的妓子,没有发现异样,朝旁吩咐了句:“人到了,带她们走吧。”

  此言出,妓子们目中均露骇色。

  她们被关得太久了,没人敢问眼下是要去哪儿,她们甚至不知道此行是不是去送死。沦落风尘已是命苦,眼下风雨飘摇,命在一线,有的人已低低呜咽起来。

  旁边的玄鹰卫不耐,呵斥道:“哭什么?小点儿声,都跟上!”

  妓子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内巷西面的小侧门迈出。青唯落在最末几个,望向前方,正午已过,西斜的光透过那一扇小门照进来,生休开,死伤惊,她也不知跨过了这道门,前方是吉是凶,可眼下已没有回头路了。

  青唯落在梅娘后方,跟着一群妓子一起,往小门走去。

  -

  祁铭在江辞舟的值房外一直等到申时,才见卫玦与章禄之离开。

  祁铭连忙拱手行礼:“卫掌使、章校尉。”

  卫玦“嗯”了声算应了,章禄之却是一脸愠色。

  其实祁铭只道他二人面色为何如此难看,早上江辞舟唤他们议事时,祁铭是在一旁的。

  说是议事,江辞舟只吩咐了两桩事,一是内衙调班,二是放了梅娘。

  章禄之不忿,问道:“敢问虞侯为何要放走梅娘?”

  江辞舟以一句“做个顺水人情”搪塞了他。尔后一直拘着卫章二人,直到吴曾那边彻底将人放走。

  不一会儿,江辞舟也从值房出来了,他似有事要办,没瞧见一旁的祁铭,径自往内衙走,祁铭连忙跟上去,说道:“虞侯,适才夫人来过了。”

  江辞舟步子一顿:“谁来过?”

  “夫人。”祁铭道,“夫人说,虞侯在衙门挂了休沐牌子,担心衙门不供饭菜,特地送来。”

  江辞舟愣了一会儿,又问一次:“她来给我送吃的?”

  祁铭道:“是,还有一壶酒。属下已把酒与食盒拿去灶房里热着了,等虞侯办完差事,立刻取来。”

  江辞舟去内衙,不过是想亲自问一下吴曾,是否已将梅娘送走了,眼下却是不急了。

  他道:“不必了,去把食盒取来,让吴曾过来见我。”

  祁铭应是,很快把食盒与酒送到江辞舟值房。

  江辞舟默坐了一会儿,把盒盖揭开。食盒里的饭菜是他家中常备的,没什么特别,酒水是谷宁酒坊的罗浮春,大概是他昨日路过,催促朝天去买,她记住了。

  江辞舟看着公案上的酒菜,没有动筷子,他只是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面具遮了脸,不见眉眼,日光却透窗而入,落在他流转的眸色。

  屋外传来叩门声,江辞舟回过神。

  他盖上食盒盖子,说道:“进来。”

  吴曾便是适才青唯在内巷里见过的,那名头戴羽翅盔的玄鹰卫,到了桌案前,吴曾拱手一拜:“虞侯,人已平安送走了。适才属下去外头查探,小何大人的人手来得及时,这些妓子没被人发现。”

  江辞舟“嗯”了一声。

  吴曾的目光落在他桌案上的食盒,不由地问:“虞侯还不回么?”

  “还有点事。”江辞舟抬眼看他,“怎么?”

  吴曾笑了笑:“没什么,想着虞侯新禧,不该将好时光耗在公堂里。适才卑职探查回来,路过宫门,瞧见江府的厮役等在马车旁,还以为虞侯要回了。”

  “我府上厮役?”

  他上下值惯常由德荣来接,德荣吴曾是认得的,今日何鸿云庄上摆宴,朝天被他打发去庄子里认门了,府上怎么还会有厮役来接他?

  江辞舟的目光落到食盒上,稍怔了一下,唤道:“祁铭。”

  祁铭推门而入:“虞侯。”

  “青……我娘子她,是何时走的?”

  “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江辞舟转头问吴曾:“莳芳阁的妓子是一个时辰前离开的?”

  “正是。”吴曾道,见江辞舟立着不动,唤了声,“虞侯?”

  江辞舟拿了薄氅,径自往外走,声音一改往日轻佻,沉肃清冷,“找个认得何鸿云庄子的,立刻跟我走一趟。”

第18章

  马车一路颠簸,行驶了近两个时辰才停下。

  须臾,车外有人催促:“都下来!”

  青唯与挤在车室内的数名妓子依次下车,入目的是一座庄园。庄园占地极广,傍山而建,白墙黛瓦,草木葳蕤。

  妓子们由几名护卫打扮的仆从引入庄内,穿过一片翠竹林,在一扇月牙门前停下。月牙门上有个匾额,写着“封翠院”三个大字,匾额下立着几个嬷嬷,见了她们,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高声道:“从今往后,你们就住在这儿了。这儿的客人可不比外头,什么下三等、下九流,通通没有!来咱们这儿的,都是贵客,你们机灵些,守规矩,把他们伺候舒服了,今后有的是福气享;倘是不守规矩,记住了,这儿也不是养闲人的地儿,嬷嬷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长记性!”

  话到这,妓子们心里头也了然了。

  外头的勾栏瓦舍太扎眼,达官贵人们讲体面,不爱去,可又按捺不住风流本性,怎么办?有人投其所好,修了庄子。庄子明面上看去,像大户人家的宅邸,实际上呢,是专供这些贵人们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