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34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这么晚,怎么还点着灯?”

  “梦魇了……不敢睡……”

  巡卫与扶冬的声音隔着水混混沌沌地传来。

  浴桶太小了,青唯陷在水下,紧紧挨着江辞舟的胸膛,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江辞舟也觉得挤,她的背实在太瘦了,那一对蝴蝶骨简直薄如蝉翼,就这么抵在木桶上,他都担心会磨破。于是只好在黑暗的水下环住她,将手隔在她的蝴蝶骨与木桶之间。

  身下也不舒服,她不知道在腰间揣了什么,膈得他实在难受。

  江辞舟于是探手去她的腰间,居然摸到一个荷包。

  荷包里头装着一个硬物,似乎是一只小瓷瓶。

  两人离得太近,本来就有许多摩擦,兼之青唯正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江辞舟摘下她的荷包时,她竟没有觉察。

  荷包的绳索一松开,瓷瓶就落出来,江辞舟伸手去接,堵在瓶口的布巾已吸水脱出,里头无色无味的青灰全都散出来,溶在水中。

  青唯左眼上的斑纹是用一种赭粉画的,水洗不去,酒浇不去,除非遇到青灰。

  巡卫巡视一圈,见屋中并没有异样,很快离开了。

  青唯屏息屏到极致,听到掩门声,立刻从水中站起来,抹了抹沾了满脸的水。

  江辞舟也跨出浴桶,斟酌了一下,回头对青唯道:“此地不能久留,你我先——”

  话到一半,他看着青唯,忽然顿住了。

  扶冬正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看清青唯的脸,讶异道:“姑娘,你……”

  话未说完,对上江辞舟的眼风,她立刻会意,心道这也许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她一个外人,哪好多说,于是改口道,“姑娘与公子身上都湿了,秋夜寒凉,奴家这里有干净衣裳,二位赶紧换上吧。”

  青唯颔首道:“多谢。”从浴桶里出来,拿过扶冬手里的衣裳。

  江辞舟的衣衫是庄上专门为留宿的恩客备的,他换得很快,目光落在手中的青瓷小瓶,想了想,渐渐了悟,将瓷瓶收入怀中,等着青唯。

  青唯从竹屏后出来,江辞舟又愣了一下。

  她穿的是扶冬的衣裳,一身玉白素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一头青丝因为湿了,全都散开来,她擦得半干,怕不整洁,用木簪挽起鬓发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江辞舟收回目光,对扶冬说:“今夜来得仓促,还有许多枝节无法详说,只待来日再叙。江某另有一桩事要拜托扶冬姑娘。”

  “公子只管说来。”

  江辞舟道:“实不相瞒,江某此前百般接近姑娘,实则是为了寻找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扶夏姑娘。只是那扶夏馆机关重重,江某吃了一回亏,无法贸然再探。近日庄上守卫松懈,姑娘既在庄中,不知可否帮江某打听一二。”

  扶冬道:“奴家记住了,江公子放心,奴家一定帮忙打听。”

  青唯缠好鬓发,问江辞舟:“你的马在外头吗?”

  江辞舟“嗯”一声,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你徒步过来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青唯恼道:“我那马,一直养在外头,离得远不说,又没养熟,昨日没去看它,它饿了两顿,今日对我爱答不理的,跑到一半到路边吃草去了,死活不走,眼下可能自己回去了吧。”

  否则她并不会比他晚到一步。

  青唯觉得自己不能白坐江辞舟的马回府,问扶冬:“有绳索吗?长一点的缎子也行。”

  扶冬点头说有,取来缎子递给青唯,青唯谢过,将缎子在腕间缠了缠,推开窗,往阁楼外的高树上抛去。缎子不像软玉剑那般有韧性,不过,又不是用来打斗,缠稳就够了。

  青唯站在窗前回过头,朝江辞舟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一起出庄。”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她的发丝与衣裙吹得狂乱飞舞,而月光很静,流泻在她的身遭。

  江辞舟看了许久,没说什么,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他功夫也好,她带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有了缎子做桥梁,他们在楼檐与树间几个纵跃,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出了庄,很快找到江辞舟的马。

  江辞舟先行翻身上马,伸手一把将青唯捞上来,圈在身前,帮她理了理散在身后的发,策马往江府奔去。

  -

  折腾了一夜,回到江家已是天色熹微,两人没有走正门,从后院翻了墙。

  房里还是很乱,留芳与驻云尚未起身,没有人过来收拾。江辞舟实在看不过眼,先一步进屋,把竹屏扶起来,一时听到身后青唯也进了屋,正在房里四处搜寻。

  他回身问:“在找东西?”

  青唯没答。

  她装着青灰粉的小瓷瓶不见了,不知是丢在了哪里。她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

  青唯在床榻前没找着,又去翻散落地上的纱幔。

  江辞舟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看着她。

  青唯被他看得有点久,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江辞舟也没答,一言不发伸手入怀中,取出怀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在找这个?”

  地上搁着一个荷包和一只青瓷小瓶。可是,堵着瓶嘴的布巾的不见了,里头的青灰……也不见了?

第36章

  青唯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青瓷小瓶,又抬头,怔怔地看向江辞舟。

  她忽然起身,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柜阁前,将妆奁打开。

  铜镜中的一张脸干净异常,莫要说斑纹了,除了右眼角的两颗小痣,一点瑕疵也没有。

  青唯又回头看向地上的荷包。

  荷包还有些湿哒哒的。她这一夜除了泡过扶冬的浴桶,哪里还沾过水!

  青唯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言不发地走到江辞舟跟前,抬手就去掀他脸上的半张面具。

  江辞舟觉得她这反应又突兀又好笑,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你让我跟你一起躲进浴桶,是不是就是为了趁乱取走我的小瓶!”

  江辞舟道:“不是,我此前并不知道你这小瓶。在水下,你挨我挨得太近,这小瓶抵得我不舒服,我摘下来,本想出了浴桶就还给你,没想到荷包的绳索跟你的腰扣系在一起,荷包解下,绳索就松了。”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青唯听了虽信,但她不服气。

  “不管。”青唯道,“出了浴桶,你见了我的样子,该知道这小瓶的蹊跷,你却丝毫不提醒我。”她有点着急,这些年她小心谨慎,不是没栽过跟头,却没栽过这样的跟头——她顶着假面孔、假身份嫁过来,这门亲事在她心中是不能做数的,可一个月还没过去,就这样被他见了自己真容。青唯不知怎么,觉得心慌,“扶冬本来要和我说,你也不让,你就是故意的!”

  她挣开他的手,踮脚执意要摘他的面具:“说好了一换一,你看了我,我不能吃这个亏!”

  “一换一是说你拿扶冬的线索,换我这里扶夏的线索。”屋中已经够乱了,昨晚才打过一场,今早总不至于又闹。江辞舟一边拦,一边笑着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小时候脸上被火燎着过,不好看……”

  “你以为我信?”

  青唯不管不顾,江辞舟根本躲不开她,一时觉得她像只急红眼的兔子,又像炸毛的,张牙舞爪的小狼,不得已只好与她缠斗在一块儿。

  屋中激战正酣,屋门一下被推开,德荣迈过门槛:“公子您回来了?朝天他——”

  话未说完,见到屋内的场景,德荣愣住了。

  屋内一片凌乱,少夫人背对着他,正挂在公子身上,少夫人似乎有些急,公子却一点不恼,还笑得很温柔,生怕她摔了,一手托着她。非但如此,经这一夜,两人身上连衣裳都换过了。

  德荣立刻噤声,谨慎地低下头,退出屋,掩上门。一时忆起朝天的惨状,德荣在屋外默立一会儿,忍不住还是多说了一句,“公子,朝天不知道您回来了,还在书房里抄《论语》呢,他抄了一宿,实在有点熬不住了。公子眼下……也不知道要和少夫人繁忙到几时,不如暂免了朝天抄书,让他歇一会儿。”

  江辞舟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朝天还在书房里假扮他呢。

  青唯听出德荣“不知要繁忙到几时”的歧义,也发现自己这样实在不雅,从江辞舟身上下来,坐在塌边不吭声了。

  木已成舟,她闹了这么一阵,心绪已平复下来了,她这些年甚少露出真容,眼下被江辞舟看去,执意要揭他的面具,说到底只是赌气罢了。其实看不看他的样子,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其实……并不多关心他究竟是谁,与他面具下的样貌相比,还是扶夏这条线索更加重要。

  江辞舟见青唯沉默不言,温声道:“你若当真想看,等我了结一些事,自会……尽力把这面具摘了。”

  青唯抬眼看他:“君子一诺?”

  “决不食言。”

  青唯颔首:“好,那你把扶夏的线索告诉我。”

  江辞舟道:“先一起去书房看看朝天。”

  青唯想了想,取了妆奁,在桌前坐下,“你先去,我过会儿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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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天一宿没睡,如果练一夜的功夫倒也罢了,他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诗书,抄《论语》抄到蜡炬成灰,实在是熬不下去,看人都是重影儿的。

  又听闻主子与少夫人今早是一起回的府,忍不住道,“公子要去那庄子,少夫人恐怕早也知道,公子想用缓兵之计拖住她,还不如将她制住,让属下扮作公子抄书,瞒也没能瞒住。”

  江辞舟坐在书案前,正一张一张地看朝天抄的论语,闻言看朝天一眼,“是我打得过她还是你打得过她?”

  朝天不吭声,江辞舟将一沓宣纸往桌上一放,“你这字写成这样,抄一夜算便宜你了。”

  朝天正欲辩解,青唯过来了。

  她左眼上已重新画了斑,目光落到桌上的白宣,料到这就是昨晚朝天扮成江辞舟诓她的杰作,拿起来看。

  前头几张抄得还算勉强,到后面,偏旁部首全部分家,横竖撇捺反目成仇。

  青唯把白宣放下,直言不讳:“字真难看。”

  江辞舟看向青唯,见她上了“新妆”,一身清爽,“收拾好了?”转头吩咐德荣,“你去帮少夫人取帷帽,朝天,你去套马车。”

  “要出门?”青唯问,她看了眼天色,还不到午时,立刻警惕起来,“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江辞舟起身:“饿不饿?”

  青唯愣了愣,此前不觉得,折腾了一夜,什么都没吃,他这么一提,倒是真的觉得饿了。

  德荣很快取来帷帽,青唯戴上,跟着江辞舟上了马车,“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就行了,我想知道扶夏的事。”

  “去东来顺说。”江辞舟在车室里坐好,德荣与朝天很快驱车,江辞舟对青唯道,“此前你我在东来顺当街一通大吵,不少人都看出是做戏,做戏不要紧,不做全套才会落人口舌,眼下我悔过,跟你和好如初,自然要带你去吃烧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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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好,”青唯坐在“风雅涧”的竹舍内,经一番深思熟虑,对江辞舟道,“你此前说不占我的便宜,我也不会占你的便宜。我受人之托,所查旧案与洗襟台有关,十分凶险。眼下我既知道加害徐述白、替换洗襟台木料的人是何家父子,那么我接下来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查明此事。

  “此前在折枝居,何鸿云已经对我起了杀心,对你却只是试探,你眼下知道了扶冬上京的缘由,不必涉险相帮于我。同样,待会儿我听了扶夏的线索,不会干涉你行事。”

  江辞舟问得直白:“那个让你跟我打听宁州瘟疫案的人,你不肯告诉我他是谁?”

  青唯不吭声。

  江辞舟也没强求,又问:“你要帮扶冬寻找徐述白么?”

  青唯思忖一番,“如果能找到他,了却扶冬姑娘的心愿,自然最好。但我本事有限,势单力薄,只能尽力去查,别的不敢多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