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赵疏立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章元嘉于是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第46章
“小昭王的动作很快,阳坡校场被烧当日,他就派玄鹰司把那几户药商彻底保护起来,他手上有证人,师出有名,我们安排的人手不好拦阻,眼下那四户药商,都落在了他手上。”
深夜,何鸿云坐在何府的书房里,听来人禀报。
他统共有四个贴身扈从,刘阊死了,眼下屋里立着的这个叫单连,四个扈从里,论功夫,论才智,单连才是最高的,但刘阊的忠心,是没人能比的。
“……好在四公子早有防备,提前在这四户药商里埋了暗桩,眼下这四户人家的家主听闻交给四公子的人质没了,本来想要交代实情,被这几个暗桩一搅合,而今倒是没声息了。”
何鸿云“嗯”一声,这些他都料到了。
这四户药商家,人口少的,十来口,人口多的,有近三十口。一大家子么,关系总有亲疏远近,有跟人质亲的,也有人跟人质关系不那么亲。五年前他们送人质给何鸿云,就是为了保平安,眼下人质死了,这平安就不保了么?自然要保的。跟人质亲的豁出去想跟何家对着干,不那么亲的怕受拖累,就会跳出来拦阻,何鸿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五年派人盯着这四户人家,策反其中几个,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一点都不困难,譬如,“何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手里没实证,告了以后,最后何家还是找我们麻烦”,又譬如,“巡检司都没了,何家害怕守着我们的几个兵么,谁敢出这个头,谁就是要把一大家子送往死路上送”。
人都是求生不求死的,为了一个五年没见的亲人拿命犯险,除了至亲,没人愿意。
“可惜这两日的情况属下探不出来了,玄鹰司的吴曾是带兵出身的良将,后来又在殿前司领差,防我们很有一套。不过,属下料想,这些药商不足为惧,他们只知当年真正买药的是四公子您,别的证据一概没有,倘他们一直内讧,不能形成一股势头来状告四公子,就是落在小昭王手上,也难以化腐朽为神奇。哪怕有一两个人跟玄鹰招了,四公子您退一步,承认当初是您授意林叩春买药的,但您买药,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早日筹集治疗瘟疫的药材,是林叩春瞒着您,私下抬高药价,这案子也说得通。说到底,有老爷在朝中为您撑着,只要案子没跟洗襟台扯上干系,后果就不会严重。关键还是那个被小昭王带走的证人,他究竟知道多少,知不知道那个遗落在外的账本。”
单连说的,何鸿云深以为然,可是谢容与太会用人了,他让卫玦看着证人,吴曾盯着药商,他一点可钻空子的地方都没有。
何鸿云揉了揉眉心,想想都头疼。
“朝中呢?”
“阳坡校场烧了以后,事情闹大了,邹平在牢里关了几日,眼下倒是想明白了,想着左右死他一个,邹家能活命,把该认的不该认的罪名都认下了。眼下朝中的风向都在指责巡检司,加上老爷在朝中斡旋,几名大员帮腔,倒是没人提四公子您。”
何鸿云近日称病,没去上朝,听了单连的话,却觉得不对劲,当夜大理寺的孙艾和玄鹰司先来了他的庄子,随后才赶去阳坡校场救人。就没人好奇这其中的关联?
何鸿云问:“孙艾也没提?我爹怎么说?”
“没有。”单连道,“老爷说,这可能是官家,或者……小昭王的授意。”
何鸿云狠一皱眉:“我就知道是他。”
眼下人质和药商那里一点风声不露,何鸿云唯一的法子,就是从朝中类似孙艾的忠直大臣身上辨别动向,只要有动向,他就能瞧出机会,从容应对,可是这零星几人,连提他都不提,这肯定是谢容与的主意!
何鸿云这几年都过得风平浪静,直到谢容与做了这个虞侯,他也没当回事。
然而他做了虞侯后,先是接近扶冬,又是夜探扶夏馆,邹平不过在宴上放弩箭试他一试,他立刻将计就计,以火药炸毁折枝居,一力将何家最忠实的拥趸邹家拖下水。短短不到一月,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那夜在祝宁庄,何鸿云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要对付他的是皇帝,卫玦也好,孙艾也罢,乃或是官家,只要没有小昭王,玄鹰司在皇帝手上,就是一块废铁,可有了小昭王,就成了利剑。
他想斩草除根,除了杀证人,更要杀的,就是这个小昭王。
所以他临时决定把人质放在箭楼,等着谢容与来,利用箭楼坍塌,置他于死地。
可惜半路杀出一个崔青唯,拿命把谢容与救了。
上回刘阊说这二人是假夫妻,眼下看来,何鸿云却不信他们是假夫妻了。
“此前我让刘阊追查崔青唯的身世,是你跟他一起追查的?”
单连道:“是,不过属下无能,至今没能查出任何蹊跷。”
“我给你条线索。”何鸿云到,“谢容与没有跟卫玦透露身份,所以卫玦并不知道他是小昭王,也并不服他。当日卫玦以那么大阵仗到我的庄子上,应该是被小昭王诓来的。能诓住卫玦,让他指哪儿打哪儿的,只有一桩事,初秋城南暗牢的劫狱案。我这两日找人打听了一下这案子,当时卫玦的确怀疑过崔青唯,但没拿着实证,而薛长兴出逃那夜,崔青唯也曾在流水巷附近现身。城南暗牢把守重重,有本事劫囚的人本来就少,崔青唯功夫好,她算一个。暗牢里关着的要犯是薛长兴,肯犯命去劫他的人,一定和洗襟台大有关联。所以你从这个方向查,和洗襟台有极深的渊源,崔原义、薛长兴等人的故人之女,十九岁上下的,都有谁。”
何鸿云十指相抵,语气悠悠的:“我眼下有种直觉,拿到崔青唯的把柄,也许就能找到谢容与真正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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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江府。
“公子看好了。”驻云抬起青唯的手臂,先正着屈伸六下,随后反着屈伸六下,随后将手臂放平,一寸一寸按压过去,“人躺久了不动,容易痉挛不适,这不是好事,这是奴婢从前跟着公主府的医婆学医时,医婆教的,像奴婢这样,每日为少夫人屈伸按压三回,少夫人才能躺得舒服。”
今早医官又来看过青唯,说她脉象已平稳许多。
前两日不让动,是怕伤着她颅内淤块,眼下却该多动动了。
江辞舟看得认真,随后道:“明白了。”
留芳听他语气依旧沉然,安慰道:“公子您且放宽心,医官不是说了么,少夫人这两日总是皱眉,出汗,手指也常动,这是要醒的征兆,您耐心等着,指不定您明早起身,少夫人还先您一步起了。”
江辞舟听了这话,紧抿的嘴角微微舒展,“嗯”一声。
等驻云为青唯做完屈伸,他俯下身一看,青唯的额上果然又覆上一层细汗,不知怎么,明明天这么凉,她这两日却这么爱出汗,他以为这是盗汗,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医官却说不是,青唯身子很好,频繁出汗,可能因为梦魇。
不知道她有什么梦魇。
他吩咐:“打水为她沐浴吧。”
第47章
为青唯沐浴很费功夫。天凉了,她又在病中,得先拿炭盆把屋子烘暖了,才敢为她宽衣。
江辞舟耐心地等屋子变热,把青唯抱去浴房。沐浴的时候,他并不守在一旁,将青唯交给留芳和驻云,就退回屋中了。
浴房那头传来水声,黄昏的光顺着门隙一寸寸消退,等到天彻底暗下来,浴房那头传来一声:“好了。”
江辞舟拿着被衾去接,青唯已经穿好了中衣,他把她裹在被衾里,抱回榻上。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江辞舟顺手捞了条布巾,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为她擦干。
他是金尊玉贵的出身,这辈子还没照顾过人,近日学起来,觉得并不太困难。
青唯的头发非常多,密且柔韧,常言道青丝如瀑,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
但她这几日却肉眼可见地瘦了,除了每日一小碗清粥,医官不让喂食,水也喂得少,说是怕病人噎着,江辞舟总担心她这样下去撑不住,等到夜里近旁无人了,他便要唤她小野,想把她喊醒。
头发擦干了,江辞舟让青唯靠坐在塌边,轻声唤:“小野?”
青唯没反应。
江辞舟于是去打了盆水,温声道:“你那小瓶,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我担心你这斑久了不洗,会伤着你的脸,今早医官过来,便请他看了看。”
他从槅子上把小瓶取来,将青灰倒在水里,随后拿布巾沾了水,一寸一寸为她擦去,笑着说:“这医官是这几年照顾我的,口风很紧,你放心,他不会把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床边垂着纱幔,里头有些昏暗。
青唯一张干净的脸在这片昏色里露出来,江辞舟安静看着,笑容慢慢便收住了。
其实那回在东来顺外,她撞洒他的酒,并不是他第一回 遇见她。
江辞舟隐约记得青唯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就和眼下一样,好几年了,她竟没怎么变。
当时是昭化十二年的秋,洗襟台刚改了图纸,他领差去辰阳请温阡出山。
说起洗襟台的选址,其实是有点由头的。
长渡河一役战亡的将军岳翀,出生草莽,一开始只是个山贼头子。咸和年间,他不忍见生民离乱,于是带着手下投了正规军。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沧浪江士子死谏,岳翀请缨御敌于劼北长渡河外,最终以血躯守住了山河。
是故昭化十二年要修的这个洗襟台,既然取了士子投江的“洗襟”二字,选址就选在了岳氏出身的柏杨山。
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它唤作洗襟祠。昭化年间,国力日渐强盛,到处百废待兴,修一个祠堂么,又不是造宫楼,朝廷便没把温阡往柏杨山派。
但是没过多久,昭化帝改主意了。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洗襟之祠喻意深远,昭化帝盼着后人能承先人遗志,决定在原先的屋架上加盖一层,将洗襟祠改作洗襟台,责令来年七月初九完工,到时还要在各地甄选士子,在楼台建好之日,以登高台。
有了士子登台这一说,洗襟台的修建一下子变得意义非凡,原先的筑匠不便用了,朝廷要另请高明,昭化帝于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一直以来给予厚望的小昭王。
那年谢容与刚满十七,看了工部新改的图纸,第一个想到人就是温阡。
彼时温阡正在中州督造一座行宫,谢容与给他去了亲笔信,可是久久没等来回音,派人一打听,才知温阡已于数日前忽然请辞,回了辰阳故居。
从京城去陵川,途中会路过辰阳,谢容与于是给辰阳去了一封拜帖,很快带齐人马上路。
温阡的家在辰阳近郊的一座小镇上,这是温氏出生的地方,镇上人多为匠人,镇子傍山而建,跟青山融为一体,灵韵十足。
侍卫指着山腰上,一户门前有溪流的人家,对谢容与道,“殿下,就是这里了。”
听到叩门声,温阡是亲自出来应的门。他早就接到谢容与的拜帖,一直在等他,一见到他,立刻辨出他的身份。
等把人请进堂屋坐下,温阡搓手立在屋中,几度开口,又几度把话头咽下。
谢容与于是谦和道:“温先生如果有难处,不妨与晚辈直说,说不定晚辈可以帮忙。”
“难处也说不上。”温阡有些迟疑,“殿下有所不知,拙荆四个月前病故了,温某此前在中州请辞,就是为了这个,眼下回家守丧尚不足一月,实在不好离开。”
谢容与愣住:“竟有这样的事。”
“是啊。”温阡满目愧色,“拙荆一年前就病了,怕我在外牵挂,一直让小女瞒着我。半年前她病势式微,小女才匆忙写信给我。只是那中州行宫建在深山中,路不通,信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等我看到,拙荆已病逝多时。”
谢容与听了这话,起身对温阡一揖,自责道:“此前不知温先生断弦,冒昧拜访,是晚辈唐突了。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多打扰,今日回到驿站,晚辈会急信禀明官家,请旨另择洗襟台筑匠。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温先生节哀。”
“不,殿下误会了。”温阡见谢容与要告辞,连忙拦阻道,“殿下误会温某的意思了。殿下有所不知,拙荆正是岳翀之女岳氏红英,诚如殿下所言,逝者已矣,温某身为生者,若还能竭尽所能,为她尽些心,做些事,这是温某梦寐难求的。洗襟台既然是为了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温某自然愿意去督工。”
温阡朝屋后看了一眼,踯躅道:“温某是担心小野难过。”
谢容与听到“小野”二字,愣了愣,“温先生是指令千金?”
“是,正是小女。”温阡道,“拙荆过世后,她跟着她师父为拙荆下了葬,一个人在家等了我三月,我才赶回来。她当时对我说,她只一个要求,我这些年奔忙在外,没怎么陪过拙荆,让我为拙荆守丧三个月,眼下三月之期尚未满……殿下,实不相瞒,早在听闻朝廷要洗襟祠改为洗襟台时,温某就想过自请督工,那时温某与小女商量过这事,但她似乎失望,并不理解温某的决定。”
谢容与想了一想,说:“或者把工期往后推两个月?”
“不行。”温阡斩钉截铁道,“这楼台在山腰,本来就不好建,加之柏杨山入夏后雨水繁多,怎么挖渠,怎么排洪,都要重新丈量过,工期已经很赶了,如果往后推,一定来不及完工。”
正左右为难,一名学徒忽然自后院奔进屋中,对温阡道:“先生,不好了,小野听说朝廷的人来请您了,收拾了行囊,说是要离开这个家!”
温阡脸色大变,匆匆对谢容与道:“我过去看看。”
金尊玉贵的小昭王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他总觉得父女二人的争执是因自己而起,在堂屋里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儿,后院果然传来父女俩的争吵声——
“你去找你师父?鱼七住在深山老林里,你一个人去,不知危险么!”
“那也好过这里!阿娘走了,你又要去修你的高台广厦,家不成家,我何必守着!”
身旁的侍卫唤了声:“殿下?”
谢容与立刻起身,跟去后院。
时值午过,秋光清淡地洒落而下,谢容与一到院门口,就看到温阡形单影只地站在院中,院子后门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背身立着,她穿着一身守孝的素衣,长发如瀑,梳着高高的马尾,身子明明纤细,却背着一柄宽大的重剑。
“你走!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来!”温阡气恼道。
小野有执念,他也有执念,他错失了见红英的最后一面,心中悲悔,这个洗襟台,在他心中,就是为红英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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