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两名琵琶女怵她怵得紧,喏喏应是,拨弹琵琶,颤巍巍地唱起来。
德荣拴好马车,赶到风雅涧,看到公子立在院中,竹舍席上已换了少夫人,人顿时傻了。
他怯生生地步去江辞舟身边,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公子。”
德荣解释道:“公子,少夫人似在家中等了您一整日,小的回家时,她正着急寻您,小的想着,左右您近日去哪儿都带着她,所以……”
“所以你就把她带到这来了?”江辞舟问。
德荣自知有错,将头垂得很低,如果不是在外面,他恨不能立刻跪下,把头磕进地缝里,低声道:“公子,殿下——小的错了。”
“去备马吧。”江辞舟吩咐道。
德荣“啊?”一声,指着一屋子衣香鬓影,美食肴馔,“公子不吃酒了?”
这还怎么吃?
他原本也没想着吃!
江辞舟无言以对地看德荣一眼,德荣心知自己又说错话了,低垂着眼,不敢再多嘴,“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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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舟再回到竹舍,大醉酩酊的曲茂已经更青唯攀谈上了,“弟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管子陵管得也太严了!就说今日,他死活不肯跟我去明月楼,非得我把人请到这东来顺来!你是不知道,当年你江小爷,也是纵横流水巷一匹野马,打从沿河大道上一过,香粉帕子不知要被砸多少条!后来他去了那什么……洗襟台,回来后受了点伤,不知怎么好起了洁净,但也不是不近女色啊!就说两年前,他跟我去明月楼,面具都不用摘,明月楼的画栋姑娘,光听他声音,光看他身姿,就喜欢上他了。那姑娘我买一夜,还得花五百两银子,可你猜怎么着?画栋姑娘放话,说只要恩客是你江家小爷,一个铜子儿不用出!你说说,这是多大的艳福,常人做梦都不敢想!常言道,哪家少年不风流,哪家公子不好色,你不能这么——”
不待曲茂说完,江辞舟大步跨上来,拽着曲茂的后领,径自将他拎去一边,对青唯道:“娘子,回家吧。”
青唯听了曲茂的话,心中正是不快。但眼下是在外头,江辞舟又是三品虞侯,她纵然不痛快,也得给他留些颜面,她不看他,“嗯”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
江辞舟将氅衣搭在手腕,正要走,袖口忽地被曲茂拽住了,“子陵,你要回家了?”
曲茂吃醉酒便是这样,忽喜忽悲,话也多,一个不慎就闹脾气。
他生得一张圆脸,眼形也圆,双眼皮很宽,此刻瞪大眼,目光凄楚又迷离,“说好了今夜要和我不醉不归,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
江辞舟觉得头疼,问赶来风雅涧的掌柜:“派人去侯府通禀了么?赶紧让人来把他接走。”
掌柜的为难道:“去是去了,不过江公子,曲侯爷在营中,回不来,小五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除了侯爷,谁也管不住他,他打定主意要缠着您,就算侯府的人来了,未必弄得走他。”
曲茂在一旁迷迷糊糊地听了一阵,明白江辞舟这是要打发自己走,彻底犯了浑,指着江辞舟道:“江子陵,你变了!从洗襟台回来,我就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可你那时好歹还陪我逛一逛花楼,眼下有了娘子,你彻底变了!”
他说着,忽地委屈起来,“小时候我们说好都不做官,一辈子一起当浪荡公子哥。你说话不算话,当上了什么玄鹰司虞侯。这事我不怪你,你有个好前程,我也高兴。可我眼下痛下决心,做了这个校尉,一半都是因为你,你却连一顿酒都不陪我吃完。”他拽着江辞舟的袖子不撒手,“我不管,你要回家,要么带上我一起回,否则我就上街上闹去——”
曲茂见江辞舟不说话,直愣愣地就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后领又被青唯拽住。
青唯把曲茂扔给赶过来的德荣:“把他塞马车里去。”
他吃醉了,嘴上没个把门,任他这么上街上闹去,一晚上什么都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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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茂上了马车,醉意丝毫不减,被车轱辘颠得一忽儿乐,一忽儿悲,喋喋不休,说什么他平生最看不惯章兰若,眼下巡检司几个掌事的被革职问罪,他趁机补缺,当上这个校尉,就是为了假公济私,他要在巡街时,专找章兰若的麻烦,他要气死他。
青唯被曲茂吵得脑仁疼,下了马车,江辞舟便也没把他往东院带,吩咐人在西跨院收拾出一间厢房。
曲茂到了西院,拽着江辞舟的袖子,四下张望,觉得此地陌生得很,“不是要带我回江府吗?你又骗我!”
江辞舟将他掺到屋中榻上坐下,唤跟着的德荣朝天去打水为他擦脸,说道:“没骗你,这是江家的西院。”
曲茂呆了一下,忽地福至心灵:“我知道了,这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
江辞舟:“……”
曲茂提醒他:“你忘了,你去修那个台子前,和我说过的,等你回来,你要纳十八房小妾,全都安置在西院里,左右西院空着!”
青唯听了这话,转身就走。
江辞舟把曲茂扔给德荣,说:“给我盯紧了。”随即跟出去,唤了声:“娘子。”
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金屋藏娇这事,他今日也是头一次听闻。
半晌,只道,“娘子,你要回房了?”
“不回房又怎么,这是你藏娇的地方,我怎么好多留?”
青唯回过头来,看着江辞舟:“哪家少年不风流,哪家公子不好色?”
江辞舟:“……”
“当年的江小爷,纵横流水巷,香粉帕子不知要被砸多少条?”
江辞舟:“……”
“还有明月楼的画栋姑娘——”
“朝天。”不待青唯说完,江辞舟唤道。
朝天扶刀而立,“公子?”
江辞舟吩咐:“明早请匠人来,把西院拆了。”
青唯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你拆院子做什么?”
江辞舟淡淡道:“为夫没甚本事,成亲这么久了,金屋没修成,娇也没藏进来半个。这西院要来,有什么用处,不如拆了,给我娘子修个演武场。”
留芳和驻云给曲茂送了醒酒汤来,曲茂吃过,精神又好了许多,在屋中嚷嚷道:“他们俩在外头说什么悄悄话呢?德荣,你起开,我必须去看看,今夜我语重心长地劝你家主子,说兄弟是手足,女人如衣服,问他手足和衣服,哪个重要,你猜他怎么回我的,他说他娘子重要,你摁着我做什么,走开走开,我必须得敲打敲打他!”
曲茂说着,挣扎起来,德荣死命摁住他:“祖宗,求您了,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曲茂的话落到青唯耳里,青唯稍稍一愣。
她与江辞舟在外人面前一贯恩爱,纵然知道江辞舟说这话,大约是为了敷衍曲茂,心头的无名火竟消去许多。
她别过脸,低声道:“你真要藏娇,在哪儿不能藏,无端拆个院子,不是白费工夫是什么,到时候公公知道了,又要责骂我。”
她话里话外仍在责怪,但语气中的恼意却没有了,只余了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嗔意。
江辞舟看着她,没说话,勾唇很淡地笑了笑。
月亮悄悄地从层云里探出头,驻云留芳无声退回房中,朝天本来地笔挺地立在一旁,等候拆院的吩咐,被德荣一个拖拽,拽进房中,“吱呀”一声掩上门。
院中本来冬意萧条,几乎是一夜之间,枝头红梅竟绽开一朵。
院子里只剩了江辞舟与青唯两人,江辞舟走到青唯面前,温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的手是习武人的手,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嫩,手指纤长,指腹和掌心却有厚厚的茧。
掌心早不疼了,但手掌还是微微发红,这一路上握拳握出来的。
江辞舟道:“以后我都不出去吃酒了,好不好?”
青唯眼下也冷静下来了,其实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酒味,她知道他是硬被曲茂拽去的。
她一本正经道:“倒也不必。曲茂待你诚心,数度为你出头,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若邀你吃酒,你偶尔也是该去的。只一点,你眼下有正经差事,吃酒就去正经地方,做正经事,不要带什么不正经的人。”
江辞舟险些被她这一连串的正经不正经绕进去,片刻,笑了笑:“好,听娘子的。”
青唯欲抽回手,却被他握紧。
他低垂着眼看她,声音几乎带着一点魅惑,唤她:“青唯。”
青唯顿了顿,“嗯”一声。
“最后一个问。”他道,“你老实回答我。”
“你问。”
“你今夜,为什么这么生气?是不是——”
江辞舟唇角噙着一个很淡的笑,笑意在月色下流转,“吃味了?”
第62章
——你是不是吃味了?
青唯的脑子懵了一瞬,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道:“不是,你想错了。”
吃味?她吃什么味?她才不会吃味,他们又不是真夫妻,她没有任何理由吃味。
青唯思索了一番事由,非常认真地解释:“我有很要紧的事找你,在家中等了你大半日,到了东来顺,你却招了妓子吃酒,我这才生气的。”
“真的?”江辞舟问。
青唯听他这一问,不知怎么,有点心慌,就好像那日被他取走青瓷小瓶,见了真容,“真的,是我叔父的事,我听芝芸说的。你知道的,我这人性子急,遇到大事,一刻都等不得。”
江辞舟听她说完,没说什么,伸手又去牵她的手。
青唯下意识往回一缩,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带你回房啊。”江辞舟笑了笑,温声道:“不是有事要与我商量?”
青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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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我叔父早年就是陵川河道码头的一个工长,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官?他眼下招供,却招出了一个魏大人,这不奇怪么?当年的陵川除了魏升,还有哪个魏大人?”
青唯随江辞舟回到房中,洗漱完,盘腿坐在床上,把崔弘义被押解上京的事与江辞舟说来。
江辞舟也洗好了,他留了一盏烛灯,掀帐进床中,见青唯中衣单薄,将一件干净袄衫罩在她肩头,“崔弘义的案子,我此前派人问过,徐途那批次等木料运到陵川,是他带着人搬送去洗襟台的。后来台子塌了,木料的问题暴露,朝廷很快传审了他。审他的原因有二,其一,那批木料是他搬送的,朝廷找他问事情的枝节;其二,他和工匠崔原义是兄弟,朝廷怀疑,崔弘义、崔原义,还有徐途三个人勾结,偷换木料。不过后来,魏升与何忠良的罪证很快被找到,当即被先帝斩首,朝廷也就放了崔弘义。至于眼下崔弘义为何获罪——”
江辞舟靠着引枕,略微沉吟,“今春章鹤书提出重建洗襟台,朝廷担心覆车继轨,所以将此前案子的遗漏重新审查。偷换木料这桩案子中,崔原义不在了,魏升、何忠良,还有徐途也伏诛了,所以没人能证明崔弘义与这案子无关。我和你一样,都相信他的清白,不过有一桩事,你可能不曾听闻。”
“什么?”
江辞舟道:“崔弘义认识魏升,这不奇怪。当年木料运到陵川,是魏升让崔弘义搬送的。”
江辞舟说着,见青唯困惑,解释道:“那批木料虽然是徐途的,朝廷当时已经跟徐途订下了,怎么搬送,自然由朝廷说了算。魏升那时是陵川府尹,他职责所在,督办此事。崔弘义未必见过他本人,一定见过他的手下,应该是魏升命他的手下,雇崔弘义搬送木料的。”
崔弘义常年在码头跑腿卸货,哪条路好走,怎么运送东西,他很有经验,魏升出钱雇他,这在情理之中。
然而江辞舟说着,语气不由迟疑起来,“照道理,钦差去岳州提审崔弘义,应该是知道魏升雇崔弘义搬送木料这事的,眼下忽然要把崔弘义押解上京,应该不仅仅为此。”
“还能因为什么?”青唯连忙问。
江辞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洗襟台的案宗,是由大理寺与御史台重启的,钦差办案,等闲不会对外透露,明早我让孙艾去打听。”
青唯点点头,说:“多谢。”
江辞舟看着她。
她眼下乖乖坐着,已没有适才张牙舞爪地样子了,或许是因为心中装着事,她此刻很静,去了斑纹的脸在这幽色显得格外明净。
江辞舟温声问:“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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