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71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赵疏听谢容与提起药商,眼眶不由慢慢红了,他哑声道:“三年了,三年……朕高坐于这个龙椅上,下头空空如也,这个龙椅,朕哪里是坐上来的,朕是被人硬架上来的。双手被缚,足不能行,张口无声,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朕……不得不伺机而动,药商之死朕亦不曾想到,近日想到他们被害有我之过,也曾夜夜梦魇,表兄是觉得这权术肮脏吗,朕也觉得脏,但是朕……没有办法……”

  “我憎恶的不是权术。”谢容与看着赵疏,“权术在这朝堂之中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我长在深宫,谈何憎恶?”

  他穿着玄色亲王袍服立在殿中,一身侵染风霜。

  “官家要我说实话吗?”谢容与的声音是寂寥的,“那座楼台,是为投身江河、战死边疆的英烈而建,它本该是无垢的。所以——”

  谢容与笑了笑,“所有拿洗襟台做文章的人,都不是东西。”

  “何鸿云不是东西,章鹤书不是东西,如今看来,”谢容与望着赵疏,“官家,也不是个东西。”

  赵疏听了这话,愕然抬头看向谢容与。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嘲弄的笑,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目光竟似不羁。

  这么看上去,他竟不像谢容与了,反而做回了那个未曾摘下面具的江辞舟。

  可是真正的谢容与又是怎样的呢?

  只有赵疏还依稀记得,在士子投江之前,那个常常伴在自己身边的表兄是如何逍遥自在,便如他那个醉意栏杆,写下“乘舟辞江去,容与翩然”的父亲一样。

  只可惜谢桢故去,谢容与被接来深宫,自此肩负重担,不得不承载所有人的希冀长大。

  带上面具后,谢容与做江辞舟做得淋漓尽致,昭允殿的人都叹,小昭王是心疾未愈,可赵疏却觉得,或许这样,才是谢容与真正的样子,误入深宫,将那份天生自在收进骨子里,所以忽逢劫难堕入深渊,也许只有做回自己,才能真正治愈心疾。

  摘下面具不是他,带上面具才是他。

  谢容与这副讥诮的语气,忽然把赵疏拽回了两兄弟时时吵闹的儿时,他忍不住道:“表兄说不要拿洗襟台做文章,朕可愿拿洗襟台做文章!洗襟台除了是表兄的心结,亦是父皇的心结,朕的心结!但朕没有办法,朕不能一直这么无能为力,朕除了是皇帝,也是个人,朕除了天下苍生,也有想要完成的心愿,想要实践的诺言,想要守住的初心,想要保护的人……”

  他倏地站起身,清秀的颊边透着一丝苍白,看向谢容与,一字一句道:“朕之心,天地可鉴。”

  谢容与看着赵疏,片刻垂眸:“臣不是不理解官家,臣或许只是……”

  或许,对于洗襟台,他总是草木皆兵。

  他笑了笑,低声道:“有桩事,官家不觉得异样吗?我不姓赵,我姓谢,深宫该是帝王的居所,可我一个异姓王,却在这宫里住了二十年。”

  这话听上去不过一句喟叹,若往深处忖度,其中喻意令人不寒而栗。

  赵疏愣了愣:“朕并不觉得异样,也从未怀疑过什么,多想过什么,你我兄弟一同长大,对朕而言,任何揣度都是无稽之谈。”

  谢容与道:“我知道官家至今未曾怀疑什么,只是……”

  他没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合袖朝赵疏一揖,往殿外退去。

  赵疏见状,不由追了两步,“表兄这样说,是不愿再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了么?”

  谢容与的步子一顿,“查,怎么不查?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才好。”

  这个楼台,有人欲建,有人欲毁,有人在烟尘下苦心经营,有人立于尘嚣独看风浪。

  谢容与道:“这半年来,我看明白了一桩事,在这场事故中,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自然也有。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官家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表兄的请求是什么?”

  谢容与却没回答,他笑了笑,迎着淡泊的日光,转身离殿:“等真相大白的那天再说。”

  -

  谢容与离开后,赵疏一人在宣室殿中独坐良久,随后站起身,出了殿。

  正午已经过后,雪停雾散,冬晖刺目,曹昆德端着拂尘迎上来,唤了声:“官家。”

  赵疏却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朕独自走走。”

  他往后宫走,却在通往会宁殿的第一个甬道顿住步子,半晌,他折转步子,入了甬道头的岔口,穿过回廊,沿着花苑一条无人打理的荒芜小径,来到一个宫所门口。

  宫所名叫“听春”,早年是昭化帝一位贵人的居所,贵人早逝,宫所就此荒芜,已许多年无人打理。

  然而当年轻的皇帝推开宫所的门,荒凉的院中竟立着数名披甲执锐的禁卫,他们见了赵疏,尽皆拜道:“官家。”

  赵疏“嗯”了一声,吩咐道:“把门敞开吧。”

  “听春”的宫门其实没上锁,或许是久住其内的人僻居惯了,终日掩扉而已。

  禁卫听命上前,把门推开,一股辛辣的酒气霎时飘出,覆过荒凉的宫院。

  是烧刀子。

  日晖鲜亮极了,将浮在半空的尘埃照得粒粒可见,赵疏没进屋,他立在门扉外,对里头倾壶而饮的人说道:“温小野已经平安离开京城了,前辈可以放心。”

  那人吃酒吃得正酣,听了这话,含糊地应了一声。

  赵疏又道:“前辈如果想离开,朕也可以安排。”

  屋中人听了这话,笑了笑问:“官家掌权了?”

  赵疏垂下眸,“嗯”了一声,“朕为了拔出何家,让满朝同仇敌忾,隐下了一条线索,暂将洗襟台的过错,全推到何家身上,何家倾覆,朕大概……可以掌一点权了。”

  “官家这么做,只怕有朝一日,您的亲近之人会恨您吧。”

  赵疏静了好半晌:“朕只知道,朕尚有诺言要践,尚有真相要寻。”

  “朕将永远记得当初在父皇病榻前立下的誓言,永远记得为何会做这个皇帝。朕之心,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他回过身,抬目看向天地。

  风雪退潮,远处却有云层奔涌,似乎天边还在积蓄着更大的霾,但有什么要紧呢?

  待到春来雪化,流风自散。

  赵疏轻声道:“朕之心,天地自鉴。”

  (上卷完)

第85章

  (五个月后)

  傍晚,暴雨急浇而下,前方一段山路在滂沱的雨水中模糊不清,虽然太阳才落山,四下里已暗得如夜晚一般了。

  绣绣赶着驴车,缀在人群后方艰难前行,山路是泥石铺就的,平日走着还好,这会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冷不防就是一个水洼。隐约间,她听见喝止声,抬目望去,前方山驿外似乎立着许多官兵,火把的光在暮色里漫开几丈,被大雨截断。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啊,怎么这么多官差呢?”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

  “都停一停——”见状,前方领路的皂衣汉子道,“我先过去问问。”

  这一行同路的上山人,都是陵川上溪县人。陵川多山,尤以上溪为最。上溪这个地方,就坐落在群山之中。闭塞注定了它的穷苦,尤其在纷乱的咸和年间,上溪几乎人人落草为寇,后来昭化帝继位,大力整治匪患,上溪才还田予民,有了县城的模样。可惜那时匪患并未得到根治,六年前洗襟台塌,陵川一带人心惶惶,上溪山匪趁机作恶,下山洗劫了几户人家,朝廷于是痛定思痛,出兵围剿山匪。

  当时死得匪贼可太多了,听说那山寨子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歇,太多血流进深山中,后来县城里还闹过一阵鬼,搅得人心不宁。上溪人自此有了习惯,不管是出山还是进山,总要在山脚下等一等,等到十来人结成伴了,才一起上路——活人多,就不怕鬼气了么。

  绣绣这一行人,正是一道回乡的上溪人。

  不一会儿,去山驿打听的皂衣汉子回来了,他神情有点异样,对一众人道:“官爷封路了,这里过不去,驿站也住满了,大伙儿往回走吧,到十里外的旧庙凑合一夜,等明早再回来山驿。”

  有人问:“出了什么事要封路啊?”

  汉子犹豫了一下,只含糊道:“好像是命案,跟山匪有关。”

  听是山匪,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很快噤声,调头往来路的旧庙走。

  绣绣也赶着驴车调头,那倔驴拉了一日的车,没吃东西尽淋雨了,这会儿居然有点撂挑子不干的意思。驴车上还坐着绣绣的跛腿阿翁,被驴带着在原地转了几圈,险些摔下去,他拿起木拐,哀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自己下来走。”

  正是这时,适才的皂衣大汉看他们没跟上,逆着人群往这里来了。

  他从绣绣手里拿过鞭,三鞭将驴打服了,说,“绣妹子,你去车上坐着,这驴让我来赶。”

  绣绣道:“刘大哥,多谢您,不过雨太大了,大伙儿还等着您领路呢,这驴我自己能赶,再说还有阿姐呢。”

  刘大栓听这话,朝驴车边,掺着叶老伯的女子看了一眼。

  风横雨斜,这女子黑衣黑袍,罩着一顶黑纱帷帽,几乎要与零落的夜色融在一起。

  大伙儿都是上溪人,虽然只同行了三两日,彼此之间还是亲切的,唯独这女子跟他们格格不入——虽然绣绣说,她阿姐有宿疾,平日见不得风,但总不至于一路下来一句话都不说吧。

  刘大栓犹豫了一下,本想坚持帮绣绣赶驴车,抬目一望,只见一行人见他没在前头引路,都停下步子等他,只好道:“行吧。”

  所幸旧庙不远,沿山路往回走七八里,顺着岔口小径拐进去就到。

  旧庙统共只有一间,因在深山,受不到什么香火,守庙的和尚早跑路了。瓦梁经年失修,甚至还有点漏雨。这样的破庙,深夜住进来,难免有些渗人。不过刘大栓他们倒不怕,他们人多,足足二十来号儿呢,阳气很足。

  到了庙里,刘大栓很快帮绣绣三人找了块干燥地方,铺好草席,其余人生火的生火,整行装的整行装,他们都带了干粮,倒是不用格外找吃的,待火生好,众人围着光明坐下来,有人就问了,“刘大哥,你适才说山里是因为命案封路,究竟什么命案啊?”

  “是啊,还说与山匪有关,上溪的山匪,不是五六年前就杀尽了么?眼下怎么又闹匪患了?”

  刘大栓啃了一口手里的窝头,就着水咽下,“其实……也不是真的山匪。”

  “不是真的山匪,那是什么?”

  刘大栓有点犹豫,好一会儿才实话说道:“……是鬼。闹鬼了。”

  庙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之间,众人只能听见急雨山风的呼啸声。

  “大概十来日前,山里听说出现了鬼影。没过多久,山下就死人了。死的是谁,那些官爷没跟我说,但……都说是鬼杀的。官差们查得紧,所以在山驿设了关卡,不是不让人走,只是进出山里要严查,到了晚上有宵禁,说是等案子破了再说。”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半晌,一人怯生生地道:“这怎么……又闹鬼了?”

  “又”之一字心照不宣——六年前朝廷出兵剿匪,杀戮太多,山上也闹过鬼,不过不到半年,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溪人只道这鬼投胎转世去了,没成想竟出了鬼杀人的案子。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毛,围着火,再没心思说其他。

  他们这些人,多数是大户人家的护卫、仆从。上溪闭塞,并非没有富户,有些物件儿上溪买不到,主子们便要打发下头的人去府城采买。这些下人出了事,生了乱,都得自己来扛,听是上溪山里又闹鬼,只觉得泥菩萨过河。

  赶了一天的路,一行人也累了,既然没了说话的心思,便各自安睡下来。

  绣绣安顿好叶老伯,见阿姐不在身边,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来到旧庙外。

  庙檐下倚墙立着一名黑纱的女子,绣绣见了她,轻声唤了句:“阿姐。”

  黑纱女子别过脸看她一眼,抬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带到庙外矮墙的檐下,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似乎并不比绣绣大多少。

  绣绣很快改了称呼,说道:“江姑娘,阿翁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看是要今夜留宿寺庙,明早跟着刘大哥他们过山驿进上溪,还是……还是辛苦一些,走附近的一条山径小路,绕回上溪?”

  黑纱女子听了这话,沉默须臾:“上溪我不熟,你们的意思呢?”

  她二人说起话来,彼此之间尚是疏远,似乎刚认识没几天,并非什么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