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89章

作者:沉筱之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这大半年来,左骁卫负责的所有案子之中,只有追捕温氏女这一桩,是需要请示中郎将再办的。

  伍聪这个人不傻,他很清楚他在上溪要捉的“鬼”,昨日已经被谢容与送走了,所以他此刻去东安,只能是因为在上溪发现了青唯。

  这一切看似没有错,但问题在于……谢容与记得,青唯进山当天,伍聪并没有亲眼见过她,在追捕灰鬼当夜,他虽与她交过手,但是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看似熟悉的身手,他就能断定此人就是左骁卫追捕的温氏女,并且为之离开上溪?

  还是说,他在某个见过青唯,直接,或者间接地确定了她的身份?

  可是,谢容与又想,自追捕灰鬼那夜过后,青唯几乎一直与他在一起,伍聪不可能见到她,除非是在画上。

  ……是了,画?

  谢容与一念及此,心中微顿。

  他蓦地想到,前日一早,伍聪最后带着人城西庄子,要求审问叶家祖孙与“江唯”,正是由秦景山带去的。

  当时谢容与还觉得此举可疑,这两日让玄鹰卫着紧查秦师爷,也有这个原因。

  青唯近日虽没在外人面前露脸,可刚来上溪那两日,城西庄子上的人,包括孙县令、秦师爷该是见过她的。

  适才蒋万谦也说了,秦师爷擅画,画得人像惟妙惟肖。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当日左骁卫,是秦景山故意引去城西庄子的。

  他看出伍聪早就怀疑庄子上的外来表姐,碍于小昭王的面子,一直不敢贸然查审,是故他将青唯的模样画下,随后拿给伍聪看,伍聪看过画,确定青唯正是在上溪,这才连夜去向驻守东安的中郎将请示的。

  这么说,伍聪是被秦师爷借由温氏女的案子,故意支走的。

  可是他支走伍聪又是为了什么呢?

  眼下左骁卫已不必捉鬼了,留在上溪,左不过就是办个禁山巡视的差事。

  还是说,他把左骁卫的首脑支走,是想趁着关卡不严,送走什么人吗?

  谢容与闭上眼,在心中细忖。

  秦景山、孙谊年,都是衙门的人,他们要离开上溪有一百种法子,甚至可以直接走官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们的家人同理,也正是说,秦景山要送走的这个人,是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急需离开上溪的人。

  上溪眼下有谁急需离开?谢容与想了想如果卫玦已带着玄鹰司赶到,那么他这张网要捕的,除了与县衙相关的,只有蒋万谦了。

  蒋万谦?

  这个秦景山……他要送蒋万谦走?

  可是蒋万谦,已经在他的手上了啊?

  谢容与思及此,蓦地睁开眼,他忽然想到,章禄之适才审问的这个蒋万谦,非但患有口吃之症,似乎连昭化十三年,陵川没有乡试都不知道。

  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顿生,谢容与倏地起身,一脸寒色的来到后院。他看着被玄鹰卫牢牢看守住的蒋万谦:“想好了吗?昭化十三年的乡试,究竟是哪一日?”

  蒋万谦目中含着骇意,“回、回官爷,草民记——记不大清了,应该,大概是开春。”

  谢容与心中一沉。

  但他神色不变,又问:“你说方留考了几回举人都没考中,那么我且问你,他考过几回举人,分别是哪一年?”

  “他儿时念的私塾是什么,恩师又唤作什么?”

  “昭化十三年,他被遴选登洗襟台,是哪一日离开家的?”

  连着三问急出,蒋万谦额头渗出了汗,“回——官爷,草民只记得他儿时,念、念的私塾叫听澜,恩师姓秋,唤作、唤作……”

  谢容与问:“所以,你只记得他儿时的事,昭化十二年至十三年,他被遴选登台以至未曾参加乡试的所有枝节,你一概不知是吗?”

  他盯着蒋万谦,目中寒意逼人:“你不是蒋万谦,你是谁?”

  “蒋万谦”心头大骇,他在人前已扮了快两年的大哥,除了知情人、家里人,没有任何人看出破绽,方留的生平,他也早也背得滚瓜烂熟,除了昭化十二十三年,衙门的那些人就像是在忌讳什么,没有与他多提罢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洞若观火,不过几个问,就看穿了他。

  “蒋万谦”膝头一软,跪倒在地,“草、草民……”

  然而谢容与已无暇理会他,他折身,疾步朝外走,“真正的蒋万谦两个时辰前从山外关卡跑了,留个人守在这儿,其余人立刻出发,随我擒他!”

第111章

  一行人还没走到外院,外头传来阵阵吵嚷之声。

  曲茂的护卫邱茗疾步赶来,“殿下,不好了,秦师爷带着官兵围过来了。”

  “秦师爷?”

  秦景山手上怎么会有兵?

  邱茗道:“早上秦师爷去了官驿,他手上的兵,可能是县衙放在官驿的兵马。”

  章禄之猜测道:“这县衙本就是秦景山的一言堂,他处心积虑放走蒋万谦,担心我们去追,所以带人截堵?”

  谢容与问:“他们有多少人?”

  “粗略估计百余,不算多,末将集合巡检司与左骁卫的兵马尚可拦住,就是不知县上其他衙差是否也为这师爷所驱使,李捕头一刻前就不见了,今天一早,孙县令也不知所踪。”邱茗说着,似乎看出玄鹰卫急着去追什么人,“殿下可是有急务要办?殿下只管去就是,县衙这里,末将与曲校尉能够顶住。”

  追捕蒋万谦刻不容缓,谢容与虽不放心县衙,但人手不足以调配,他没有更多选择。

  他想了想,只吩咐:“章禄之,你留下,任何可疑之处事后禀我,记住,这个秦景山,本王要活的。”

  “是。”

  -

  离开县衙,打马往北而行,不出一刻便到了山间。

  既然左骁卫的伍聪是秦景山刻意支走的,蒋万谦离开上溪,走的一定是那条隐秘山径。

  伍聪不在,山径上的关卡还有曲茂值勤,从这位公子哥眼皮底下溜走虽容易,但也不能光明正大,是以,蒋万谦出逃,与他同行者不会超过三人,他身负罪名,极有可能改换身份。

  玄鹰卫一面打马疾行,一面在道上辨别车辙,其时正午已过,日光倾洒而下,眼看着山驿逼近,前方林间,忽见有两人从道边疾行而出,其中一人身姿窈窕,穿着一身对襟大袖绸衣。

  青唯立刻认出这身影,她双腿一夹马肚,先一步越众而出,“小夫人?”

  余菡仰目望去,只见马上人一身玄色衣袍,黑纱帷帽遮住了脸,“江、江姑娘?”

  青唯“嗯”一声,看了眼跟在余菡身边的吴婶儿,“你们怎么在这儿?”

  天儿有点热,余菡的额间细细密密的都是汗,她抬袖揩了一把,焦急道:“都是我那冤家!他昨夜来找我,说上溪要出乱子,非要我离开。我这一路愈想愈不对劲,担心他想不开……”她一跺脚,“左右我得回来劝劝他,再不济,拽上他一块儿逃!”

  她本来是不打算回来的,可是离上溪越远,孙谊年说过的话不断地回响在耳畔。

  ——“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知道的。”

  ——“上溪这个官府,眼下已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了。”

  上溪的官府什么德行,余菡多多少少是知道的,虽说是那秦景山的一言堂,孙谊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她总觉得他的话里有难言之隐,越走越不安心。

  真是冤家!他要是真想不开,一心求死死透死绝也就罢了,怕就怕他行到末路余念未甘,冤屈未雪就做了鬼,往后该在梦里缠着她!

  这时,谢容与问:“是孙谊年让你离开上溪的?”

  余菡早就看到谢容与了,她知道他是宫里的王爷,不敢随意与他搭腔,听他先问了,她立刻上前,屈膝便跪:“王爷,王爷,求您了,饶我家老爷一命吧,他纵然……纵然为官上有些过失,可他当真是个好人。竹固山那事过后,他一直十分自责,连着几年梦魇不断,瘦成了眼下这副模样,王爷,他早已真心悔过啊!”

  谢容与没应这话,他望向不远处的关卡。

  眼下上溪的“鬼”没了,封城禁令未解,上溪人知道山径上设了关卡,等闲是不会走这条道的。除非……他们知道左骁卫的伍聪被支开了。

  谢容与问:“你今早是一个人走的?”

  余菡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如实道:“不是,老爷派了个管家送我,说他路熟,知道出山的道。”

  青唯一听这话,勒马原地徘徊几步,急问:“这老管家叫什么?你从前见过他吗?”

  余菡摇了摇头,那河东狮从来不让她进门,那县令府上伺候的下人她大多不认得。

  这时,吴婶儿道:“官爷,江姑娘,老奴从前在县令府上伺候,这老管家,老奴没见过,应该是这一两年新来的。不过老爷对他十分信任,什么都告诉他。”

  青唯立刻问:“你怎么知道孙县令对他信任?他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什么?”

  余菡有求于谢容与和青唯,听她这么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劝我不要再回上溪,说我哪怕回去,也是多赔一条命进去,不过我执意要回来,他苦劝无果,说老爷交代了他差事,先一步去东安了。哦,对了,他还说,王爷您来上溪,查的其实不是竹固山,您真正想查的是……是洗襟台!”

  “洗襟台”三个字一出,谢容与的目色一沉,他斩钉截铁:“这个人不是管家,他才是真正的蒋万谦。”

  可是,既然此人才是蒋万谦,为什么他会和余菡一起离开上溪?

  上溪人人都说秦景山与孙谊年水火不容,眼下看来,蒋万谦的出逃,竟像是县令与师爷合力谋划的?

  谢容与觉得不解,而这一丝不解,让他心中渐渐生出不安。

  他觉得,上溪的浑水,恐怕比他想象得更深。

  多思无益,找到蒋万谦才是第一要务,谢容与握疆策马,言简意赅:“追。”

  身后几名玄鹰卫同时打马,余菡眼看着他们要走,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奔至青唯马前:“江姑娘,王爷,我家老爷,你们……你们不相救了吗?”

  她拦得突然,险些被青唯的马踩于足下,好在青唯及时收缰,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青唯恼余菡莽撞,冷声说:“小夫人,孙谊年既是上溪的县令,该有法子自保,事有轻重缓急,小夫人莫要相阻。”

  “什么有法子自保?老爷若有法子自保,我还求你们做什么?”余菡当即也顾不得礼数,焦急道,“老爷说了,这个上溪,他早就做不了主了!”

  她担心拦阻无果,该说的不该说的和盘托出,“我知道王爷怀疑老爷,觉得老爷与那塌了的楼台有关。老爷他……他的确有罪不假!他不止一次和我说,当时竹固山山匪死的时候,他就在山上,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的。他还说,山匪为什么会死,他全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谢容与一顿,蓦地勒马:“他当真这么说?”

  竹固山山匪被诛灭的五年后,连当初剿匪的将军都暴毙而亡,他们费尽周折查到今日,也只查到蒋万谦买过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

  蒋万谦虽买了名额,但他是跟耿常打的交道,未必知道这名额究竟是从哪里流出的。

  可是,如果一切真像余菡说的,孙谊年什么都知道,他甚至上了竹固山,亲眼看着山匪是怎么死的。那么是不是说,他在五年前,直接参与了名额买卖一事,他知道那剿匪将军的上峰是谁,知道幕后主使是谁,甚至知道一切的真相?

  “当真,草民不敢有半句欺瞒。”余菡道。

  随行的几名玄鹰卫精锐也反应了过来。

  一名玄鹰卫道:“虞侯,如果孙县令当真参与了买卖名额,我们一定得拿住这个活口。”

  “是啊。”另一名玄鹰卫也道,“洗襟台的登台名录由翰林流出,先帝钦点,被拿来做成买卖,此事绝不简单,任何线索,我们绝不能错过。”

  青唯看向余菡:“孙谊年今天一早就不见踪影,你既甘心回来找他,那你可知道他在何处?”

  余菡见了一下头:“虽不确定,但……有个地方,老爷常去。”她伸手往山间一指,“往东走,离这里不远!”

  几名玄鹰卫立刻向谢容与请示:“虞侯。”

  孙谊年是该寻,但蒋万谦难道不追了吗?

  时距洗襟台坍塌已逾五年,他们费尽周折,才从尘埃之下生拉硬拽出一丝真相,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他们都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