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你大伯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此事虽与他有关,却不是他经手的,五年前督造享殿时,他还不在这个位置,但显然当年有人瞧着你大伯性子和软,便想拿他当挡箭牌,那签押上有他的画押。”
崔沁闻言一时六神无主,“那...还有法子吗?”
慕月笙缓缓一笑,捏了捏她白皙柔软的手背,清湛的眸眼如浩瀚的蓝宇,低喃道,“你若没嫁我,必定是没辙,既是嫁了我,自然有法子....”
他声音清浅,被晚风一刮便没入风声里,湖风猎猎,崔沁耳鬓发丝被吹乱,心乱如麻。
她没听错吧,是不是错觉?
这像是慕月笙说出的话吗?
他不是一贯端正清允,难道会为了她徇私?
偏偏慕月笙眸宇清定,不偏不倚迎视她,不曾有半点迟疑。
崔沁的心仿佛在沸水里滚过一遭,整个人都冒着腾腾的热浪,目光期期艾艾望着他,缀着晶莹的亮光,满心眼里是依赖他的样子。
慕月笙的心是真的软了。
“你不是要给我量尺寸吗,我们回去量。”
“啊?”崔沁再次失神,樱桃小嘴微张着,脑筋还陷在刚刚的震惊中,迷失着无法自拔。
她总是这般,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什么都忘了。
她太好哄了。
慕月笙牵着她回了荣恩堂,崔沁脚步犹然发虚,仿佛踩在云端。
哪知入了西次间,她乱糟糟的,拿起布尺往他肩上一量,细腰被人一掐,双腿腾空,身子被他压在西墙下黄花梨木美人榻上。
他最受不了崔沁迷糊娇嗔的模样,明明是无辜无助,偏偏又格外惹人。
她平日里大多温柔娴静,鲜少这般勾人,刚刚被她那么不加掩饰仰慕着,便有了几分勾缠的意味,他心里的火窜了上来。
对这丫头,越发没了自制力。
初夏日头长得紧,便是夕阳垂下,院子里依是一片冷光,缓缓才暗了下来。
屋子里不曾掌灯,断断续续的声响传来,虽是刻意压着,却又格外糜丽。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荣恩堂,缕缕青烟拂过又散去。
下人悉数退去了后院,唯有方嬷嬷这样的老人守在院子门口,云碧到底是未嫁的姑娘,便被她遣去后头备膳。
三爷是个冷清的性子,何时这般情不自禁,方嬷嬷是府上的老人,晓得家里都期待着来个孩子,自是乐意瞧着两位主子亲近。
慕月笙这一次要得格外长,仿佛要将她掰碎揉入骨血里。
她身段姣好,天生的美人胚子,冰肌玉骨,没得叫人失了魂。
外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慕月笙却依然没放过她,抱着她上了拔步床,将罗帐一放,隔绝了所有尘嚣,仿佛带着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深浅,没有归途。
慕月笙到了戌时三刻才回了犀水阁,换了一件玄色直裰,神色一贯清冷寡欲,若不是亲眼瞧着他追着崔沁跑出去,葛俊还真当这位主子不食人间烟火。
他默默扬了扬唇角,伺候着慕月笙笔墨,暗自思忖,也就夫人这般绝色,能将他们主子拽下凡尘。
是夜,崔沁大伯被下狱,崔夫人急得满头乱窜,原本连夜要来寻崔沁,还是被儿媳给拉住了,劝着她等天亮再去慕家。
慕月笙早料到这么一遭,派了人在崔夫人出门前拦住,只交待她说,此事国公爷心里有数,叫她万勿忧心,崔夫人是个急脾气,也不甚有城府,只当慕家担心被牵连不肯帮忙,要辨说几句,还是儿媳柳氏给强按住。
夜里书房内,蓝青禀报慕月笙道,
“崔老爷是完全不知里情,被蒙在鼓里的,那幕后人也相当狡猾,做的滴水不漏。”
慕月笙捏着一方和田黄沁小玉,拿至灯下把玩着,冷笑了一声,
“滴水不漏么?不见得,放长线钓大鱼,你且派人跟崔老爷说,叫他莫慌,也不要认罪,我必定帮他周全,只要他沉住气,回头出来定是柳暗花明,工部侍郎也该换个人坐一坐...”
蓝青顿时了然,躬身道,“我这就去安排,那崔家那边....”他抬眸望慕月笙。
慕月笙手里的动作又轻又缓,晕黄灯光下的俊颜无双,却是没有丝毫表情,
“我现在不能出面,省得打草惊蛇,崔家那位伯母由着她闹一下也好,这样背后的人只当我不管崔家,才能露出马脚来,无非就是瞧着陛下年轻,想杀一杀新皇与我的锐气,我若是不让他出来遛一遛,岂不对不住他的勇气?”
慕月笙说得云淡风轻,却带着一股磅礴的杀气。
“遵命。”
政客宦海里的风起云涌,岂是内宅妇人所能料想。
崔夫人只当白养了崔沁一场,在家里把她骂的体无完肤。
崔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慕月笙说会帮她保住大伯父,她便不担心,他向来说话算数。
一日天清气朗,她想起慕月笙向她讨要过《灵飞经》,便打算今日写了送他。
崔沁挑了上好的宣纸,纸张柔韧细腻,用了湖州小狼毫,下笔极为顺畅,费了一个时辰,一气呵成写就,晾了笔墨,到了下午申时三刻,她便卷好,放在一个匣子内,来犀水阁寻慕月笙。
慕月笙不曾下衙,葛俊恰恰去了前院,犀水阁里只有两个小厮守着,小厮如何会拦崔沁大驾,这可是府上正儿八经的主母,便恭恭敬敬领着进了屋。
正房五间屋子全部打通,西间待客议事,东边是他日常起居的内书房。
崔沁将匣子放在西侧书房,正要出门,瞥见东间有一硕大的书架,满一墙都是密密麻麻的书卷。
崔沁自小是嗜书之人,平日最爱读古籍游记,只是崔家书房哪里能比得上慕家,那高阔的书架扑面而来的震撼,让崔沁心生向往。
她不知不觉便进了去,南边窗下摆着一紫檀长案,案旁长几还搁着一焦尾琴,瞧着那琴弦上沾了灰,似乎久不弹奏。
除了东面一整墙的书册,北面也有半架子书,摆得并不是很整齐,瞧着倒像是慕月笙日常所读,墙上挂着几幅书画,其中便有前朝书画大家马远的《踏歌图》,一半留白,一半构景,高远深阔,笔势张扬,极具峻峭之风。
沿着小门踏入里面,竟是另一片天地,半园的阔间,皆是浩瀚的书册,满架满架的书卷,令人应接不暇,震撼从心头滚滚而来。
窗下置着一小案,一圈椅,瞧着像是慕月笙常坐的。
旁边矮书架上搁着几本游记,其中便有苏东坡一本手写的册子,正是崔沁苦而不得的好书,她爱不释手坐下来翻看。
葛俊回来,听小厮说崔沁进书房一个时辰了,先是愣了愣。
慕月笙从不让人进他的内书房。
里面都是慕家世代相传积累下来的书册,是慕家最宝贵的财富,有许多是外面书院哪怕是皇家都没有的古籍珍本,慕月笙爱惜得紧,以前除了裴音,谁也没进去过。
葛俊思忖着,崔沁是名门出身,听主子提起过,也极为有才,定是个嗜书的。
何况裴音都能进,没道理崔沁这个正儿八经的三夫人不能进。
葛俊斟酌片刻,打算不管。
崔沁读书从来都是没日没夜,这下一口气读了好几本游记,意犹未尽,爱不释手,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旁边有一盏小灯,她便亲自点起,正好慕月笙还没回来,倒也不急,就当等他好了,便继续沉浸在浩瀚的书册中。
莹白的小脸如玉,浸在一团光影里,神色专注认真,偶尔还勾着唇角不自禁笑。
慕月笙披星戴月跨入犀水阁,一眼就瞧见东边内室纱窗里渗出一抹微弱的光亮。
脸色霎时一沉。
谁在那里?
他疾步掠入,东书房内黑漆漆的,乌压压的书册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内室跌出一抹光芒,他脸色登时一青,大步跨入,顺着光影的方向瞧去,正见崔沁立在书案旁,手执一卷书法在认真拜读。
正是裴音弥留之际所写的《佑安论》。
裴音临终,仿佛是回光返照,笔走银蛇,这篇文章无论是立意文采,抑或是书法都是上乘佳作,他平日摆在书案,闲来无事便观赏片刻。
裴音生前最不爱旁人动她的东西,哪怕是书册抑或字帖,都是她亲自收拾。
慕月笙几乎是本能从心底涌上一股怒意,寒着脸一声轻斥,
“你怎么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崔沁一跳,惊得她抬眸,
暗夜里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峰矗立在门口,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崔沁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月笙,陌生地叫人犯瘆,她纤手一抖,书卷滑落。
慕月笙登时眸光冷冽,疾步掠上前,接住了那差点跌落的书卷,小心翼翼卷起,收放在一旁,极力隐忍着,俊脸一寒,劈头喝道,
“谁让你进来的?”
崔沁满目迷茫,怔忡中带着不可置信,那颗心呀,几乎是从阳春三月瞬间跌入九幽冰窖。
第11章 离开
夜色浓稠,廊芜次第点了八角苏绣宫灯。
晕黄的光芒穿透纱窗照亮了书房内室,映出崔沁那张昳丽明艳的脸。
她平静如常,镇静地朝慕月笙施了一礼,
“是我唐突了,还请国公爷勿怪。”
明澈的眼眸依旧缀着平和的笑意,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她唇角缓缓牵起,又躬了躬身,“是我一时糊涂,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请您见谅。”
秀美得没有丝毫瑕疵的脸,如深渊的湖,风平浪静,未掀任何涟漪。
最后,她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对上慕月笙已经平静下来的眼神,再次鞠躬,
“以后,再也不会了....”
纤瘦的背影似被风吹拂的细竹,缓缓弯下腰,复又直起身子,垂下眼睑,腰背挺直,不负气节。
然后,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她柔美的背影从他视线里一晃而过,慕月笙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去捉她的手腕,那抹衣角撩带过他的掌心,摩挲着他粗粝的手茧,酥酥麻麻,待他要握住,那衣角抽离而开,只余一手荒芜。
崔沁的离开,仿佛带走了整个内室的气流,空气稀薄。
慕月笙清俊的身影立在高高的书架下,显得越发孤寂秀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失去,哪里又有些不对劲。
他闭着眼,捏着眉心骨,脸色十分的难看。
再睁眼,落在裴音那卷诗书上,心头滚过一丝躁意。
其实,刚刚那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或许是崔沁一向性子太好,他也从不学着去顾忌姑娘家的情绪,便没按捺住脾气。
他是不喜欢旁人进内书房,但崔沁不是旁人。
细细一想,她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想看几本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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