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但她提出一个条件。”
季妧不问也知道条件是什么。
“你可以拒绝,可以独自离开,为什么要答应?”
灯油即将耗尽,一片昏暗之中,许久无人说话。
再开口,已经是一盏茶后的事情了。
“因为那时,她是我的母亲。”
第696章 渴望过
关山这话,季妧初听不解其意。
什么叫那时是他的母亲,现在不依然……
她蓦地顿住,已然明白过来。
“边关那些事,泰叔很久之后才告诉我。刚被带回京中那会儿,我一无所知,全部的记忆都与那个偏远的山村有关。”
自记事起他就已经在那了,去那里之前见过的人发生的事,一片空白。只是夜里常做噩梦,常被惊醒,也不知梦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老两口经常跟我说,我爹娘是有钱人,等腾出手来,很快就会来接我。除了干活,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去村口等着。”
季妧心底一揪,那场景犹如亲见。
瘦弱的男孩固执的等在村口,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说上一句,“看,这傻子又来等他爹娘了”。
他无动于衷,静默不言,只专心等自己的。
可一天又一天过去,终究什么也没等来。
季妧从关山后来的遭遇倒推前因,再加上一岁半之前遭遇的那些,下意识认定关山不可能对殷氏抱有哪怕一丝丝的感情。
却忘了孩子都是健忘的。当他遗忘了所有那些痛苦不堪的东西,对亲人的渴望便是一个孩子最本真的本能。
对于那素未谋面的父母,或许关山自己都闹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也是渴望过一些东西的。
而寇泰的出现,给了他第二次希望。
“泰叔他从不唤我的名字,只叫我大公子,我并不知道大公子是何意,只知道他不是我爹。
泰叔将我安顿在京郊,不许我出庄子半步,直到某天,有人翻墙摔进了院子。”
季妧想到一个人。
“温如舒?”
关山颔首“正是他。”
“难怪……”
她就说,怎么看怎么不搭嘎的两个人,怎么就成了朋友?原来相识的那样早,而且还是那种境地,这算不算患难之交?
“泰叔事先叮嘱过,我不能出庄子,也不能让别人见到我,若有人不小心见到,能处理则处理,不能处理就告诉他,由他来处理。
当时是白天,泰叔不在,我的剑横在温如舒颈间,还在考虑要不要杀他,他就吓得嚎啕大哭。”
季妧万没想到,温如舒那个花孔雀,竟也有这样丢人的时候。
“他喊我寇长卿,我不应,等他终于确定我不是寇长卿后,就说我和他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样,还说可以带我去找那个人,只要我不杀他。”
季妧刚还觉得温如舒是个小怂包,没想到胆子都吓破了,还能分析出关山不是寇长卿,然后抓住关山的心理,以交换条件的形式与他谈判。
果真是三岁看老,这人从小就是个心眼多的。
“你跟他出去了?”
答案显而易见。
温如舒机灵在明处,关山的聪明在暗处,他通过温如舒寥寥数语判断出他不是说谎后,便对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产生了些许好奇,同时也大致猜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泰叔一直不说,他也一直不问,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我戴上可以遮面的斗笠,跟着他出庄子,半路碰见寻他的随从,乘马车去了相国寺。”
那天是浴佛节,相国寺较往日更为热闹拥挤,但受挤的都是寻常百姓,贵人们是另有出入通道的。
温如舒的父亲当时还不是刑部尚书,但他的外祖却是内阁大学士,自然也可以享受这种便利。
他以寻母为由,在各个大殿转悠了一圈,待随从打探来消息,直接将关山带去了专门为贵客开辟的禅院。
在那里,关山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无疑是震惊的,那份震惊无以言表。
以至于愣神了许久,目光才从那张与他完全相同的脸上移开,移到一旁柔声细语给寇长卿擦汗的妇人身上。
母子之间或许真的存在也一种其妙的感应,至少当时的他,只看了殷氏一眼,心就悬了出来。
温如舒撞了撞他的胳膊,小声道“你和寇长卿那病秧子是双生胎吧?寇夫人是你娘?”
见关山不说话,温如舒自个琢磨了起来。
“不对,你要是寇夫人生的,怎会过得那般凄惨……我知道了,你定是哪个妾生的!寇将军死了,在府里不受待见,被人给赶出去了?”
正在那东猜西猜,殷氏注意到了他,并且招手叫他过去,问了他一些闲话之后,又打听他母亲和祖母今日来没来,还要留他与寇长卿一起吃斋菜。
日光下的她,瞧上去是那样温和可亲。
关山远远望着,就此停住了脚步。
温如舒很不喜欢寇长卿,和他压根玩不到一块去,哪里会留下和他一起用午饭。
何况他还带这个不受待见的……咿!人呢?!。
“当天晚上,我便把白日的事告诉了泰叔。泰叔不得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说,我确实有个双生弟弟,我见到的那妇人也的确是我母亲,只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还有一些未能澄清的误会,我暂时无法与他们相认。”
相国寺里,殷氏留给关山的第一印象过于深刻,泰叔又告诉她,殷氏有苦衷才不能与他相认。
关山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更不愿意给自己的亲人带去危险,自此便再不多问。
即便那个叫温如舒的一次次来找他,将寇家的消息告知予他,还百般怂恿他回寇府,他也再未离开过那个庄子。
但是他心里跟初来京城时不一样了。不再是空飘无根的状态,那里面装了些沉甸甸的东西,那些东西敦促他更加刻苦才行,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再次见到了殷氏。
殷氏不复印象中的温和慈爱,对着他时的面容甚至有几分狰狞。
她指着他,要杀他。
彼时关山习武多年,已非当初弱小无力的孩童,自不可能坐以待毙。
等将殷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打趴下后,他看向殷氏,在殷氏厌憎的视线中,终究未出一言
关山未能说出的话,季妧明白。
他不是想找殷氏求证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想质问为何他不能回府弟弟却可以,更不是抱怨殷氏多年来对他的不闻不问。
这些东西从来不是他的野望,他大抵只是想问一问殷氏——为何要杀他?
“那个时候,我依旧倾向于这是场误会。”
“所以泰叔提出让你从军,殷氏要求你用寇长卿的名字,你都同意了。”
第697章 愚不可及
关山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
童年没有得到过家人关爱的人,即便表现的再无所谓,内心深处也始终缺着一角
关山骨子里渴望亲情,殷氏是他的母亲,即便殷氏要杀他,他也不忍心让殷氏失望,宁可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自己,也要满足她的要求。
至于殷氏,她的心思就不用想了。
关山当着她的面将满院子随从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也亲眼见证了关山的实力。左右是个死,何不送他去战场上博一博。
若真是死了,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若是侥天之幸,真能替小儿子趟出一条青云之路来……
据季妧猜测,殷氏此时对关山其实并没抱多少期望。或许她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关山此去,必是有去无回。
“我上了战场,并且活了下来,崭露头角之后,军职逐年攀升,直至镇守一方。
殷氏对我依旧谈不上和颜悦色,随着寇家声名鹊起,她要求我更密切的配合寇长卿,言行举止都要做到和他一致。”
关山做不来,也不会去做。
寇泰便跟殷氏说,小公子笑面兮兮、风度翩翩,作为一个军人,这模样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倒不如反过来,让小公子模仿大公子行事。
“我四处征战的那些年,寇长卿过得并不算如意,我在明处,他就得在暗处,直到战争结束,他接替我'凯旋'。”
季妧算了一下,关山从十三岁起,几乎全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寇长卿定不能在他御敌守边之时堂而皇之出现在京中众人面前的,只有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关山打多久,他就要藏匿多久。
真是滑稽啊,他逼着关山做自己的影子,他自己也要做自己的影子。
十多年呢,估计憋坏了吧?
怪不得,他夜探桐花巷的那些晚上,举手投足包括神态,有时和关山如出一辙,有时又破绽明显。
关山出事后,“寇长卿”再不必出征,他再不用学另外一个人,时间一久,伪装的技能一生疏,本性难免流露出来。
他也不在乎这种变化,毕竟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回京又被缴了兵权,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之下,性情有所改变,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殷氏对你……”
“辽东之战,那次伤的有点重,几乎丢了半条命。班师回京之后,皇帝命太医院前来会诊,那是我第一次住进寇府。
以往但凡我哪处受了明显外伤,寇长卿也要在同样的位置补上同样的伤口。但这次不行,殷氏不忍心加诸在寇长卿身上。
当晚,殷氏来看我,她告诉我以后切记要小心,不要再轻易伤着,我身强力壮禁得住折腾,寇长卿和我不一样,他禁不住。”
关山平淡的语气中,鲜见的露出了些嘲讽之意,不知是嘲讽殷氏,还是嘲讽自己。
从那时起,他就醒了,真真正正的醒了。
战场是个改变人的地方,见惯了生死,对很多事情已然麻木,包括他曾经想要得到的那些,被人戳破后,竟也不觉如何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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