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但段胥显然不是见好就收的人。
他是得寸进尺的人。
他趴在贺思慕床前看着她,她刚刚的一番动作让她的脸从床褥中露了出来,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贺思慕……”他低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并不回应。
“贺思慕………”
“贺思慕………”
他换着语调叫了三声她都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便笑起来说道:“要是我想亲你,你不会真杀了我吧?”
“唔,你现在没法力,待秋后算账的话……那我就真的只有八天好活了?”
段胥慢慢靠近贺思慕,凝视着她的睡颜。
“思慕。”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唤道。
不知道是在叫她的名字,还是在说自己的心事。
这一声思慕却让贺思慕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眼睛。她似乎刚刚从一个梦里醒过来,眼神不甚清明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段胥,好像不太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月光在眼前人的眼底勾勒出一点弧光,他的眼睛圆润眼角微微上挑,像是清澈明亮的一块水玉,仿佛是个再天真赤诚不过的少年。
贺思慕含糊地说:“这眼睛真好看。”
“又想收藏了?”
“眼睛要……活的才好看。”
“……这样,那你可得让我好好活着啊。”
段胥莞尔一笑,那双明亮的眼睛便合了起来,他微微向前亲吻了她。很轻很浅的一个吻,带来他身上清冽的香气,仿佛春雨后的花开,从他的唇上染到她的唇上。
贺思慕睁着眼睛,她愣了一瞬,才真正从梦中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段胥正在亲吻她。
段小狐狸……在亲她!
这次不是蹬鼻子上脸,这是直接上天灵盖啊!
她眯起眼睛正欲发作,却见面前不怕死的登徒子突然睁开眼睛,眼里凝着一点警觉的光。段胥离开她,将自己的黑色外衣披在她身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贺思慕被他衣服上的香气所笼罩,她冷冷地看着他,不消片刻便看见了门外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影,一阵极为轻微的响动之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是一群黑衣人,看起来像是刺客的凡人们。
段胥和贺思慕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群刺客们大约有二十几人,一看见段胥和贺思慕都醒着,立刻从偷袭转为了明攻,亮出兵刃一言不发地一拥而上。
段胥叹息一声道:“我其实不喜欢不明不白地杀人。”
他在刺客间腾挪,轻盈地以刀鞘挡下数剑,双剑出鞘银光闪闪,风一般地游走几圈,近身之人全被他抹了脖子。唯有一个欲偷袭贺思慕的,被他从后心一剑贯穿。
一时之间鲜血四溅,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持续时间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段胥便擦了擦剑然后归剑入鞘。
杀人这件事历来是他最擅长的。
从满屋尸体中升起明灯,仿佛腐草为萤,闪烁着光芒消失于窗外的夜空之中。
段胥转身看向贺思慕,笑道:“明灯升空,流星逆行,原来这就是恶鬼眼里的死亡。”
贺思慕却没有笑,她从床上下地,披着他的黑色外衣,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向他,气氛危险而僵硬。
段胥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待她站在他面前时,他便轻松地说道:“这屋子现在脏成这样,真是没法住了。”
贺思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片刻,突然移开目光往廊上走去。段胥愣了愣,转过头去问她:“你去哪儿?”
贺思慕的步子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说了,这房间没法住了,得让掌柜的换一间。”
段胥沉默一瞬,便笑着跟上去,说道:“哪里有让殿下亲自跑腿的道理。”
在他的设想中她应该要生气、威胁或者惩罚他,可是她没有。她举止如常,仿佛刚刚他那个亲吻只是幻觉。
这样轻描淡写粉饰太平的态度倒让人琢磨不透。看起来也不像是默许,难道是真的决定要同他秋后算账。
不会八天之后真是他的死期罢?
贺思慕对掌柜的说她遭遇劫匪,于是当晚就换了房间,第二天早上客栈的主人竟也登门查看情况。
客栈的主人——便是那伊里尔老爷。
掌柜的来贺思慕的房间报伊里尔老爷来了的时候,贺思慕正点了一桌子香气四溢的美食佳肴,见掌柜的来便笑道:“这味儿我闻够了,吃却吃不下,你拿走两盘吃吧。”
在一边戴着帷帽不能被人所见的段胥笑起来,心说她用他的钱倒是很大方。
掌柜的哪顾得上吃饭,着急忙慌地说昨晚客栈里遭劫匪的事情被老爷知道了。话音未落,那日贺思慕和段胥见过的富贵老爷便带着几个家仆,踱着步子走了进来。
掌柜的立刻伏在地上跪拜,道:“老爷。”
他暗暗给贺思慕递眼色,小声说:“这可是伊里尔老爷,还不跪拜行礼!”
贺思慕漫不经心地看了伊里尔一眼,屁股压根就没打算离开板凳,她用胡契语说:“这位老爷,你要不坐下来一起吃?”
掌柜的眼色递得都要眼皮抽筋了。
伊里尔腰间的铃铛轻轻响着,他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旁边戴着帷帽不见样貌的恶鬼。那恶鬼便十分礼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有些诧异,他此前见过的恶鬼无不高高在上,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彬彬有礼的恶鬼。
伊里尔摆摆手让掌柜的和他的家仆先退下,打量了这姑娘和恶鬼一阵,迈步走到贺思慕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说道:“是我的客栈没照顾好姑娘。这一桌菜不算什么,要是姑娘喜欢,我可令全城最好的厨子再给你做一桌。”
贺思慕托着下巴,轻声笑起来:“没照顾好?我看照顾得很好啊,半夜特地还送这么多人来陪我,着实是让我惊喜。”
伊里尔抚摸着自己镶嵌宝石的黄金带钩,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倒是大大方方地笑起来:“姑娘和鬼同行,那些人怎么可能伤得了姑娘。”
“是么,老爷应该是想着他们伤我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异族平民,你也不愁摆不平这事儿。他们若是杀不了我,你正好探探我的底。”
“哈哈哈哈姑娘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我只是很好奇,历来人们供养的都是小鬼,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有人供养成人模样的恶鬼。”
伊里尔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移向旁边的男子,男子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段胥心想着这真是个有趣的场面,活人被当成恶鬼,而恶鬼被当做活人。
贺思慕摇摇头,道:“谁说我供养他?我是主他是仆,是我驱使他。”
伊里尔面露诧异之色,从来养鬼时双方的关系都是鬼为主、人为仆,居然还有身份逆转的方法。他眼神微微沉下来,笑道:“姑娘是用何种方式驱使恶鬼的呢?您可愿意,将您驱使的这个恶鬼转让给我?”
“您想要我的鬼?我听说您供养的可是鬾鬼殿主,一人不事二鬼,我可不能让我的鬼抢鬾鬼殿主的人啊。”贺思慕拿起筷子,悠然地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到嘴里。
闻起来是真香,吃起来却没有味道。
她说道:“怎么了?伊里尔老爷难不成也听说鬾鬼殿主犯了事,要弃他而去了?”
第42章 府上
伊里尔面露惊诧之色,贺思慕瞧了瞧他的神情,好像自觉失言般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那就当我没说。既然鬾鬼殿主和你的结约犹在,我的鬼你也养不了。”
伊里尔面色不佳,但仍然笑道:“我并非是要自己养,这位恶鬼兄弟在我身边,我自然有更好的去处给他。”
段胥想怪不得那些拜过伊里尔家圣物的贵人,回去都交上好运了,原来是他将恶鬼引荐给了他们。
贺思慕一边吃着菜,一边问道:“你想要我的鬼,可有什么来换?”
“金银珠宝……”
“无趣。”
“那姑娘想要什么?”
“我听说伊里尔老爷有个花园,里面收集了各种奇花异草,最近正是春日,香气四溢。”
“那是我宅邸的后花园。”
“那就把你的宅邸给我做交换罢。”
伊里尔沉默了片刻,道:“自我们到抚见城以来就住在此处,已经住了三十余年。”
“噢,那就把你住了三十余年的这座宅邸给我罢。”
贺思慕顺畅而丝毫不以为然地说道。
伊里尔面色僵硬了片刻,便笑起来说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姑娘不妨先住到我的府上,不管事情成不成,就当多交个朋友。”
贺思慕放下筷子望向伊里尔,她偏过头笑起来,银色的发饰穗子扫过额际。
“我不交朋友。不过府邸,倒是可以去。”
伊里尔脸色几变,他在抚见城向来是要别人奉承的主儿,何曾被这样一个汉人平民如此轻慢过。他捏着拳看向贺思慕,最终却还是笑道:“好。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姑娘,姑娘刚刚说的鬾鬼殿主出事儿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同我透露一二么?”
贺思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默片刻后漫不经心道:“他得罪了他们的王上,如今已经畏罪潜逃,大概不日便会被抓住处死。”
顿了顿,她笑起来说:“你最近呼唤他应该都没有得到过回应罢?其实这个事儿对你来说也是无妄之灾,我听说鬼界争斗动辄就是数十年。若是他这一逃数十年,你唤他也不应,又不能换鬼结约,这一生也要过去了。我若是你,应该会希望他尽快灰飞烟灭,好另觅新鬼罢。”
原本伊里尔的面色就不佳,听了贺思慕这话之后便更加不能看了。偏偏贺思慕像是一点儿没发觉似的,站起身来笑道:“不是说要请我去你府邸上做客吗?走啊。”
然后她便打了个响指让段胥跟上,悠然地出了门。伊里尔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愣了半晌才叫来下人带路。
段胥撩起帷帽黑纱的一条缝,回头看了伊里尔一眼,转过头来低声对贺思慕笑道:“我看我不像是属鼠的,反倒是像属鱼饵的。秦帅拿我做饵,你也拿我做饵。”
贺思慕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抚见城有花城美誉,伊里尔作为整个抚见城最阔绰的人家,花园修得自然也是最好的,名花奇草遍布园中,据说光打理维持这个花园便年费万金。
贺思慕一到伊里尔家里,便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了他的花园里,这边看看那边闻闻,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味道都一一辨明。而段胥则在她的身边,抱着胳膊望着花园正中那座有名的琉璃塔。
那琉璃塔通身翠绿,每个角皆悬挂铃铛,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且叮咚作响,被细密的风的丝线缠着,虽只是个放圣物的塔,若不说明的话,到让人以为这琉璃塔就是圣物本身。
“伊里尔供奉恶鬼,也供奉苍神圣物,若叫大司祭知道了,天知晓就该……”段胥边说边转过头,却见鬼王殿下蹲在地上,正捧着一簇“岭邪路雪”的名贵白芍药,脸都要埋进那花里了。
段胥忍俊不禁,说道:“别埋了,你这个闻法,再好的鼻子也要给你闻废。一会儿去柴房闻闻柴火味儿,回来嗅觉才能恢复一点儿。”
贺思慕皱着眉,起身道:“凡人真是麻烦。”
段胥哈哈一笑,将话题又引了回来:“鬾鬼殿主生前也是个汉人罢。”
贺思慕漫不经心道:“汉人的数量是胡契人的三百多倍,鬼界亦然,二十四鬼殿主生前都是汉人。鬼界的法度和族裔无关,但是汉人恶鬼们眼见着如今自己的后代们活着遭受欺凌,自然不会对胡契恶鬼多好。在鬼界,胡契鬼的日子才是难过。”
“生死境况逆转,世道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