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仇生仇,恨生恨,这本是常理。”
“若能斩断生者的仇恨,那死者的仇恨会不会停止?”
贺思慕轻轻一笑,她朝着花园的后门走去,说道:“生者的仇恨能断是因为生者会死,死了几代人痛苦的记忆烟消云散,仇恨自然断绝。可死者千百年不灭,在这边仇恨永不止息。不然你以为,为何堕为恶鬼对人来说会是惩罚。”
段胥望着她的背影,唤道:“你去哪儿?”
贺思慕头也不回:“去柴房闻闻烟火味儿。”
段胥忍不住笑起来,她倒真是像是专门来伊里尔府上收集气味,而非来寻找鬾鬼殿主踪迹的,他低声道:“真是可爱。”
以段胥这双托鬼王灯的福,能辨阴阳的眼睛来看,伊里尔府的鬼气被收敛得很好,不走进花园的琉璃塔几乎察觉不出来。甚至在外面常常能看见的游魂,在这座宅邸里也看不见。
听说琉璃塔内供奉的是苍神圣物,可是他看不出琉璃塔内有任何灵气,倒是有若有若无的鬼气萦绕在塔间。想来这座塔不是供奉圣物,而是供奉鬾鬼殿主的。难道圣物一说是假的,还是伊里尔供奉在另外的地方了。
段胥边想着边跟到柴房,便看见门口两个老妈子扒着柴房门在低声聊天,说老爷请了个奇怪的客人,长得挺漂亮的姑娘,竟然跑到柴房闻柴火。
段胥笑笑,正想走进去,却听其中一个妇人说:“我见这姑娘应该和路达少爷年岁相当,若是路达少爷在家,我还要以为是老爷找的儿媳妇。”
段胥的步子停住了。
另一个妇人道:“小少爷自打十岁去上京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我看老爷好像不太希望他回来。”
“说什么呢,老爷就剩俩孩子了,怎么会不希望……”
段胥迈步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柴房里,向蹲在地上挑柴火的贺思慕问道:“思慕,伊里尔那个在上京做高官的小儿子……是路达?”
贺思慕拎着一根柴火,抬起眼睛看着他,说道:“怎么,又是你的旧识?”
段胥眸光微微闪烁,他笑道:“旧识实在是高攀不上。我们丹支大司祭的得意弟子——路达少司祭,丹支王庭会有谁不认识他的么?他大约是不认识我的。”
在天知晓的死士生涯中,他偶尔会跟着师父去拜访大司祭,每次都能看到路达。路达比他年长三四岁,长得清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总是在大司祭旁边安静地坐着,低头看羊皮卷,仿佛在认真阅读又仿佛神游天外。
路达看起来很“空”,而据说这种“空”便是通神最重要的品质。
伊里尔的小儿子竟然是路达?养小鬼的人家儿子,居然是一国的少司祭——将来还很可能是大司祭。
这世道可真是离谱得很。
“若是路达的话……只要他开口,大司祭什么不舍得给他?或许伊里尔真有圣物。”联想到伊里尔那胖成球的身躯,再和记忆中路达的清秀样貌一对比,段胥不禁感叹道:“岁月真是杀猪刀。”
贺思慕闻了一口柴火清新的味道,淡淡道:“岁月也会这般杀你的。”
段胥俯下身道:“岁月应该会待我客气些罢,毕竟我是要逢凶化吉的人,变丑可是大凶。”
他的眼睛在黑纱的间隙间时隐时现,便是隔着纱看不清表情,也能听出来他话里的笑意。
贺思慕抬眼看他。
她这个结咒人有时候十分乖巧,她让他戴着帷帽在人世隐去踪迹,他便从不在外面摘下帷帽。但是有的时候……
贺思慕皱皱眉头,把他推开站起身,淡淡道:“走了。”
她从柴房门走出去的时候,那两个妇人慌张地行礼,在她转身后窃窃私语地讨论这姑娘刚刚是不是推了空气,刚刚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这姑娘怎么有点神叨叨的。
段胥哈哈笑起来,跟着她出了门。
伊里尔有着庞大的产业要管理,各种关系人情往来,平日里忙得很,但还忙里抽空关照住在府上的这两位客人,尤其是段胥。
他对段胥这只听话的“恶鬼”很感兴趣,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段胥是如何和贺思慕结咒的。并且向段胥暗示到自己这边来会有的种种好处,他认识的贵人如何财大势大。
段胥便适时地表示出惊叹,但对于自己的姓名来处和态度一律模糊不答。
这一人一鬼仿佛就是来这府上蹭吃蹭喝蹭花园的。
他们到了伊里尔府上三天后,伊里尔突然急匆匆地来找贺思慕和段胥,说道:“十七姑娘,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贺思慕掂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沉香扇,说道:“什么事?”
“犬子路达,他不日便要回到抚见城来看望我。您能不能让这位恶鬼兄弟去拦他一拦,让他回上京?”
第43章 幻境
伊里尔原本有四个夫人十多个孩子,活到成人的却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上京为官。路达自十岁送去上京同他哥哥一起住后,便再未回过抚见城。这十余年不曾见,他爹听说这个小儿子要归家,第一反应却是要他别来。大约是在过去十几年里次次都被劝返,这一次路达终于不再听话,说什么都要回来。
贺思慕笑起来,道:“怎么,老爷是怕被他发现这宅子里的鬼气么?你是他爹,他的荣华富贵连同性命不都是你给他的,你还怕他会大义灭亲么?”
伊里尔面上有些尴尬的神色。
这抚见城里谁人不知伊里尔的小儿子是人中龙凤,是他的骄傲。便是更高等血统的胡契贵族,看在路达的面子上也会对伊里尔礼遇有加。
可他甚至不敢见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段胥抱着剑目光转向贺思慕,贺思慕与他对视一眼,便打了一个响指:“既然已经在伊里尔老爷府上借住了这么些日子,你就帮帮他罢。鬼的脚程很快,你去把他截住,想办法把他给弄回上京。”
段胥沉默一瞬,道:“可是你……”
“不必担心我。”
段胥的目光在伊里尔和贺思慕身上转了转,便笑道:“懂了。”
他抱着剑对贺思慕和伊里尔道:“保重。”
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年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宅门,融进姹紫嫣红的春光之中。
今晚的梦有些过于真实,贺思慕看到了她很小的时候住过的小城,繁华而吵闹,卖货郎吆喝着物件玩具,馄饨摊上冒着热气,阳光明媚。
她小时候长得很慢,花了百年才长成成年的模样,之后就停止生长。同她的身体一样,她的心智成熟得也十分缓慢。
那似乎是她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看起来还和凡人五六岁的孩子似的,和一群孩子们去河里捞鱼。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小姑娘在一片春和景明中对她说: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凉啊?”
她还没有回答,便听见旁边的男孩子说道:“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小仙童喔!她是星卿宫的星君大人们带来的孩子。”
她有些迷惑地问:“仙童是什么?”
“仙童就是小孩子模样的仙人,能呼风唤雨长生不老呢!等我们都老了,死了的时候,你还很年轻呢。”
“仙童还会帮我们除魔抓邪祟,星卿宫的那些大人们不就是这样吗。”
从那些看不清长相的孩子口中传来各种解释,描述着她和她的母亲、姨母、姨夫。
其实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隐约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而且这些人总是看不见她的爹爹,她爹爹也不让她跟别人说他的存在,这好奇怪。
她于是就跑去找她爹爹,她问他什么是死。
爹爹高大地站在阳光灿烂中,他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惊讶,蹲下来一双桃花眼认真地望着她。他说道:“死呢,就是化为一盏明灯升入空中,暂时离开这个人世,然后作为另一个生命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的话……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是,也不是了。原来的那个人终究是回不来的。”
“那我也会变成一盏明灯吗?”
“不会,活着的人死去才会变成明灯。思慕……你已经死了。”她爹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点犹豫。
她已经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怔了怔,迷惑地追问:“我还没有活过呢,就死了吗?为什么我没有重头来过呢?”
她父亲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仿佛这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或者如何解释才能不让她伤心。于是最后他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说道:“对不起。”
在她的印象里,爹经常和娘说对不起,但是那是爹第一次跟她说对不起。
其实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这么说,更不知道自己需要原谅些什么。
她想明明她也很开心,和父母和姨父母一起还有这些伙伴们。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理解这道歉的含义,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来她和爹、娘、姨母、姨夫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满城的人都来送他们。她原本拉着母亲的手,但很快母亲的手里就塞满了人们送的礼物,没法再拉着她。就连她自己的口袋里都多了几把糖,手里被塞了一篮子糕点。
她迷惑不解地问姨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总是温柔而强大的姨夫笑起来,他说道:“因为他们爱我们。”
这些凡人爱着自己的亲人、恋人、友人,连同这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让他们得以安然地爱与被爱,那么这些爱意的每一分都与你有关。
或许他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帮助。
但是他们爱你。
她并没有听明白这些话,她只是懵懵地转过头,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曾经陪她玩耍的朋友们。那些孩子欢快地笑着拼命地跟她招手,于是她也举着糕点篮子跟他们摆手。
她说:“再见。”
她以为这一辈子很长,总会有再见的时候。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些人她已经见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所谓再见便是失约。
她也没来得及和她的姨母姨夫说再见。
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时候场面很盛大。她被强烈的灵力动荡所震慑,奔出门去的时候看见九月秋日的天气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舞覆盖在银杏、枫叶,桂花枝头。
别人告诉她,那场雪是红色的,就像新春里满天飘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她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盏明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着慢慢升入天际,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会再送她小玩意儿,姨夫也不会再送给她书,他们也不会在母亲惩罚她时,跑出来护着她。他们或许会在这个世上重新来过,不过重新来过便意味着,她与他们再无关联。
父亲告诉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运,姨母在他们家族中已经最为长寿。
“终有一天你的母亲也会离开我们,最后就只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可真是有点凄凉。”她父亲叹息一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她父亲说会同她相依为命,他承诺过的。
可父亲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着孝衣戴着白花,坐在她母亲的棺材旁边。她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因为修道的缘故,直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起来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
她抱着一个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满了灰烬。
或者说,这盒子里是她的父亲。
她轻轻抚摸着棺木,那是很结实细腻的金丝楠,她母亲生前亲自挑的木材。母亲一直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不必太过介意,母亲也的确是到了岁数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她想应该有权利悲愤或拒绝接受。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父母双全,可以耍赖撒娇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进棺木中,躺在母亲的身侧,像从前那样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怀里还有那个放着父亲灰烬的翡翠盒子。
她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一只手把你们两个都抱住了。”
“你们还说爱我,可是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把我留下来,你们这些骗子。”
她已经成熟到能够明白她的命运。
出生便死,自此为鬼,长存不衰。所爱皆短暂如烟,唯有深渊同她寿与天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