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这还由得我答不答应啊?你说得对绸袄,是我太傻了,以为使计打发了个卫嘉,就能另寻个好的出路。哪知该是我命苦,去了卫嘉,又来个卢正元。嗨,我也想明白了,不嫁,就只能拿根绳子吊死在家里。可我死了,我爹也没功夫伤心,太太更不会难过,何必便宜别人?好死不如赖活着,嫁过去,也不见得一定会死。”
花绸心跟着凉了半截,僝僽不语。
韫倩反倒把她摇一摇,“这有什么的,你也是做填房,我也是做填房,你嫁侯门,我嫁的也是个富官儿,你有什么好可怜我的?你要是心疼我,从这时候起,你给我绣一件四折屏风做嫁妆。”
见她点头,韫倩叹息着撞一撞她的肩,“再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家姑妈快不好了,不知还能撑几天。”
“怎么病成这样子?”
“她自己结郁难消,成日把下人和太太的酸话听进心里去,吃药也吃不好。”
花绸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举目望向窗外,像风吹落如火如荼的金凤花,她轻轻的叹息,也将乌金从天上吹倒下来。
倏然间,灯檠对着月,湑湑的冷光流进轩窗,掀动宝幄,半露出一张风华渐散,病躯残颜的脸。
世事巨变抽尽了范宝珠身体里的傲慢与从容,起码鬔发缭乱灯瘦病愁的那副身子,实在算不上体面。
但当月琴端药过来时,她还是如常地要强,“我不吃,成日一碗一碗的药端给我,也不见有一点好,给我吃的都是什么药?!”
长达半年郁郁不得志的时光里,月琴业已习惯了她的狐疑多思。这厢将药搁在床头的小几上,将其搀起来靠在床头,复端起药吹一吹,“药是好药,我亲自看着大夫写下的方,使人到外头抓的,又亲自盯着丫头煎了端来,不会有什么岔子。”
不想范宝珠一挥袖,将药碗打翻,撒了些在床沿上,湿漉漉的,碗滚在床下,咕噜噜打了几个转。
她听见,抖着肩笑了,“你不知道,庄萃袅憋着想害死我呢,将我的药都偷偷换过了。”
月琴正握着绢子擦床沿,闻言无奈地垂下手臂,“大太太害您做什么?好端端的。”
“哪里是好端端的?”范宝珠神神叨叨地调目而来,半倾着身子,像个蓬头垢面的鬼,“自我回家来,吃家里住家里,却帮不上家里什么,她都快要恨死我的。病了这样久,又使着家里的银子请大夫抓药,她心疼得很,巴不得我早死呢。”
“她就是巴不得您死,也不敢暗里害您呀。”
“她敢的。”范宝珠倚回去,一连咳了好几嗓子,颠得一副弱骨险些坐不住,滑到床上去,两眼凄凄地仰上来,“月琴,你到奚府去,找甯哥,告诉他我病了。”
月琴垂下眼,带着些定局后的淡然,“说了也没用,他不会接您回去的。”
“那你就告诉他,我、”说着又吭哧吭哧咳起来,抖得整个床架子嘎吱嘎吱响,“你就说,我要死了。”
见月琴久不挪动,她由红粉香帐中艰难地撑起来,往她背上一推,“你快去呀!”
月琴转望她良久,终于点了灯笼,踅出门时,在帘下扭过身又瞧她半晌,直到范宝珠不耐烦地以一阵汹涌咳嗽催促,她才挑灯出去。
背后,是夜永难捱,月断长叹。月下有归人,却从不是她范宝珠的归人。
奚甯夜半由衙门归家,还没入府,就在府门前被月琴拦下来,任凭她说得多可怜,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好像范宝珠这个人,像去年下过的一场雨,早干得了无痕迹。
他回屋换了身常服,照旧点着灯笼往莲花颠去。甫进院,见正屋左边窗户上还晕着一圈灯,浅浅淡淡地在绿纱上跳跃,像美人呼扇呼扇的浓睫,一霎扇尽他的疲惫。
灯下的奚缎云依旧是闷髻亸鬟,寻常装扮,腰肢小蛮别坐在榻上,下头笼着炭盆,上头抱着汤婆子,倒不冷,熏得脸红红的,埋头在打络子。
奚甯悄步走过去,从她手上轻夺了未成的络子落在对榻,“打什么呢?”
奚缎云乍惊还喜,眼波刹那花柳成迷,又将络子接回来,“打个笼禁步的,给我们绸袄佩。”她颔首,像把一副柔肠都埋在下头,轻轻抬起来,就扬起那么一丁点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烛火在奚甯唇边,将他的胡须拉出一个短短的影,挂在腮边,“门口耽搁了一刻。”
“怎么在门口耽搁住了?”
“范家来人,说是范宝珠病重,想请我去瞧瞧。”
奚缎云搁下一团线,理裙前挪了些,胳膊撑在搭在炕几上,“我也听见绸袄说了几句,说是自打回家后身子就不好,拖了这半年还没个起色。我想,大约是伤心的缘故,既然来请,你就去瞧瞧,也算你们从前的情分?”
“我跟她可没什么情分。”奚甯笑笑,歪在枕上,手随意地搭在炕几上,离她的手半尺,“再则眼下她也不是我奚家的人,我一个大男人,跑去瞧个闺阁小姐,算怎么回事儿?姑妈这会儿连个礼数也不懂了。”
当官的心肠硬起来,比这初春的夜还冷。奚缎云也不劝他,说起乔家的事情,“过些日子是大乔侄女儿的生辰,那边的老夫人叫桓儿传话,也请我与绸袄去。我也好些时没见过小乔了,也该去给老夫人个请安,我可去啦?”
奚甯半垂着眼皮,目光浮在她那只软玉凝脂的手上,不经意间,抬臂理理氅袖,毫不察觉地,就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边,望着她,“去啊,你在京中,少有说得上话的人,也就与小乔有些话讲。原该多与她来往的,偏偏碍着我与泰山大人在朝中的关系,连你们也跟着少走动了。”
“倒也不是为着你,是先前宝珠在家,小乔也不爱来。她心里记挂大乔,总瞧宝珠不顺眼,我更不好去,免得来来往往的,叫宝珠瞧见了多心。”
不知怎的,奚甯尤爱听她絮絮叨叨说这些家常,欢喜间,他把虎口轻蹭在她的手背,轻得像跟羽毛,扫过了心脏。
仿佛有千丝万缕牵制着他,令再想不起那些朝廷的纷扰。他的虎口触摸着奚缎云的手背,像潜入密窗的一缕梦,不易察觉。
但他怕她察觉,于是顺着她那些家长里短的话,十分捧她的场,“乔家的席,你喜欢去就去,与小乔交个朋友说说话儿也好,省得成日憋在府里,为着些理不完的账头疼。若不喜欢,随便寻个缘由不去就是。泰水大人虽脾气火爆些,却很是通情达理,她不会怪罪的。”
灯影映眉心,风静。奚缎云倩含娇润地笑,冲着他点头,有一种妙龄少女的灵俏,“那姑妈这里先谢过甯儿啦,亏得甯儿孝顺,还想着我在京里有没有朋友。我在这里这些年,与那些场面上的太太从来说不上什么话,也就小乔真心实意与我说几句。那我可真就放心去啦?”
她眨眨眼,故意逗他,奚甯心里酥麻麻的,沉稳中倏地挑出一丝浪荡,就势一把抓住她的手。
奚缎云骤惊,一颗心险些蹦到嗓子眼儿,“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这些日,虽他夜夜来,可一向是对坐说话,两个人阔天海地里,搜肠刮肚地寻出一筐话说,月亮为证,除了说话,再没别的。
眼前手陷在他滚烫掌心,她有些怕,不住往外抽。他却死攥着不放,眼里冷毅的光化成一片粼粼波光,可怜兮兮地盯着她,“云儿……”
光这一个称呼,就叫她心跳得像一场海啸,发生在这风平浪静的夜。她恨不得把火烧的脸埋进心口里,从此不必再抬起来。
“云儿。”
他又喊,仿佛这两个字饱含了他所有的欲念,即将倾泻。
第31章 . 惜奴娇(七) “都怨你!”……
一点篆香阗, 半奁春心怯,情絮无风起,在墨染的夜, 月与烛交织成柔软的纱, 星河亦缱绻。
恰是这黄昏庭院,小灯淡染美人面,脸似朵秋莲, 鬓贴花钿,眼波如月, 两叶眉倏颦倏展,正是可爱的风流业冤。
奚甯瞧得心起相思恋,握紧了她的手,用拇指在她软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云儿。”
“做什么?”奚缎云眉眼羞垂,低着脖子, 又将手抽一抽, 仍旧抽不出来。
他攥着她, 眼睛垂望着, 忽有几分情窦初开的青涩,“不做什么……”
“那你放手。”奚缎云想泼口细数礼教, 可又怕伤着他, 出口的训斥, 也那么温柔, “拉拉扯扯的做什么?既没事,就撒开手,叫人瞧见,成什么样子?你如今位极人臣, 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我若有事儿呢?”奚甯蓦地将她打断,手上紧一紧。
“啊?”奚缎云一时没明白,稀里糊涂抬起脸,脑子里晕晕乎乎转来转去也想不出他有什么事儿,得拉着手说,“什么事……”
她复把手轻轻抽拽,拉扯间,奚甯倏地撑起来,越过小小一张榻几,迎面亲在她唇上,碰倒了案上尚且温热的半盅茶。
茶汤撒在奚缎云裙上,“轰”一声,她脑子里炸了一个乾坤,莺燕横飞,蝶绕东华,轻飘飘陷进一个花荫梦。
她想推他、或是退开,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吐在她腮上的呼吸、还有架在她鼻尖上的鼻梁,皆是一剂迷魂药,令她失了力道没了方向,动也动不得,迷蒙中把眼皮认命地垂了下来。那半温的茶水润在她的腿上,将她像朵银耳,发得软了。
一轮松窗月,朦胧对着似开未开娇媚眼,夜在他们轻轻相触的唇间,流去了半生远。
漫长的寂静后,外头院墙上像是有只猫绵绵地叫了一声,惊得奚缎云魂魄归体,忙往后缩着让一让,仰头望着奚甯。他双手撑在炕几上,像一只随刻要扑过来的野兽。
但他没扑过去,哪怕他的眼睛已经像两把刀将她的衣裳撕了粉碎,身子却落回榻上去,“吓着你了?”
他这么问,问得奚缎云哪里蹿起来一股要强,梗着脖子,“没有。”
可双脸烘霞,烧得滚烫,难逃奚甯的眼。他将胳膊肘撑在炕几上,手掌握成个拳头撑在额角,歪着眼挑衅,“既没有,你躲什么?脸红得这样,还真不像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
她的脸益发红得不成样,别过脸,避开他烫人的眼,盯着架子床上两片鼓鼓瑟瑟的轻帐,“是你的胡子扎人,我才躲的。”
奚甯后知后觉,用拇指刮过唇上的一字髯,指腹摁一摁,是有那么些扎人,像窗外月光溢泄的长夜里,一片齐刷刷冒头的青草地。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花绸早早地起来到总管房里查检东西,迎面在金灿灿的迎春花丛里撞见刮了胡子的奚甯,险些没认出来。几步追在他后头小心翼翼地喊:“大哥哥?”
他一转身,像个摇襟飞煅的少年,失去胡子的镇压,那股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鞍白羽的少年气息愈发嚣涨起来,初日春风间,衣香拂千里,像只遨游青空的仙鹤。
花绸瞧花了眼,一霎瞠目结舌,“大哥哥,你怎的把胡子刮了?”
奚甯习惯性地用拇指挂过人中,有些踞蹐,“怎么,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像桓儿的爹,倒像桓儿的哥哥了。”
他莫名其妙地笑一下,转背走出去,剪着手臂喧声,“你娘也不像你娘,像你姐姐!”
花绸花地里怔了半日,实在对他身上与日俱增的变化、没头没脑的话摸不着头脑,也懒得猜,仍旧转身往总管房里去。
日子如常,又似乎不大如常了。
不知何日起,尖风薄寒收尽,花意朝发,天清日暖,又是这桃花扇底窥春笑的时节。
花荫楼台,帘外飞燕,莲花颠里林莺呖呖。因要往乔府去,奚缎云只怕亏了礼数,大早起便打点东西,多是一些料子绣帕之内,贵在许多都是花绸亲自做的。
这厢刚点完,使下人送到外头装车,偏听见韫倩的声音。花绸忙捉裙迎出院外,笑逐颜开地去拉她,“正好你来,坐我的车一道去,你的马车就先停在这府里。下晌那头散席,你再与我一道回来,夜里就与我睡,明儿再家去。”
谁知不巧,韫倩就地坐在廊上,眉间攒愁,“我来就是要与你说一声儿,我去不成了,姑妈没了。再有我们太太想着我与你好,想叫我在你家库里借一些白幡之类,姑妈走得急,我们家一时没准备,现下要搭灵堂,有些备不齐。”
“什么?”花绸乍惊,捉裙挨着坐下,“什么时候没的?怎么走得这么急?”
“就昨儿夜里。她本来就病得重,偏我那掉权势窟窿里的爹昨儿与她说,叫她养好身子,要将她说给通政司参议王大人做妾。那王大人,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胡子花白,走路都得倚着拐棍儿,就是个老不死。大约是听见下人们说起这话儿,月琴说姑妈夜里就没睡,药也不吃,水也不喝,到四更天,呕了几口血,走到院里跳井死了。”
恰巧奚缎云在屋里听见一耳朵,忙走出来,“宝珠没了?!”
“姑奶奶,”韫倩起身蹲个万福,又将事因说了一遍后,请借东西,“姑奶奶许一些白幡与我,回头撤了灵,我再送回来。”
奚缎云心内一阵余悸不安,半怔着点头,“这个倒好说,先前二房里一个姨娘没了,正好撤下来好些幡,你拿回去挂上。只是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这事情,你家里可有人对甯儿说了?”
“我爹是想着叫人报一声,去了户部不见人,说是大老爷在皇上书房商议要事儿,这一早上都没见出来。倘或老爷晚上回家,请姑奶奶说一声,去不去是老爷的事儿,我只把话带到。”
“好、好,我给他说……”
奚缎云惴惴进屋,花绸与韫倩又说了几句,方分派人取了几大箱东西与她,送她出去。
回来时,正在风雨湖岸上撞见奚桓,穿着件黑罩纱的圆领袍,里头是白色的里子,胸口用金线黑线绣着蝠团纹圆补子,一行单剪着手过来,一行垂着脑袋碎碎叨叨地,似在背书。
抬眉见着花绸,几步跑上来,“我正要到姑妈屋里去告诉,姑妈坐我的车,别另套车了。”
花绸挨着肩与他走,不时拿眼斜他,嗓音含着一缕风,吹得柳倒叶落,“姨娘没了,昨儿夜里的事,你去不去范家追悼?你若去,后儿咱们一道去,好歹一个屋檐下处了这些年,也算情分。”
睐目见她眉宇暗含风雨,奚桓便猜出她心里愧疚。他舍不得见她生忧,反摆出一副漠然态度,好叫她心里好过些:
“有什么可去,她死就死了,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何苦自恼?您也最好别去,他们家的亲朋好友鱼龙混杂的,场面上乱,仔细冲撞了您。您要是记挂大表姐,等他们家治完了丧,您将大表姐请到家里来住几日就是。”
春风拂柳十里堤,春色惬意,可花绸心里仍有怅怏,只愧倘或范宝珠不回家,大约也不会早早地就死了。
玉步轻带裙,走着走着,她轻叹一声,“那我也不去了,逝者已逝,她只怕心里恨我,我去了,反倒叫她不得安息,也招庄大嫂子不痛快。”
奚桓被她叹得心肝脾肺一齐发软,歪低着脖子看她,“您要是想祭奠,外祖父家府邸后头,有座观,人不多,倒清净。下晌府里人多了,我带着您溜出去,咱们到观里给她上柱香,也就算您尽心了,好不?别愁眉苦脸的,笑一笑,您一愁,我觉着天都要塌了。”
花绸噗嗤笑了,抬起脑袋剜他一眼,“你又要逃席。”
“松琴生辰,请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家小姐,个个儿都是抬着眼瞧人,您只怕比我还坐不住。您素日又少出门,趁机逛逛岂不好?”
果不其然,到乔家一看,许多小姐花绸都不认得,个个儿玲珑玉锦,珠翠交叠,形容端丽,说话有礼,只是无形中总带着不近不远的疏离。厅上热闹,花绸与她们又说不上什么话,只得冷坐在一旁。
乔老太太瞧见花绸安安静静坐在窗下,心里十分喜欢,使人端了好些果碟与她,“绸袄还是往年那样子,安静端庄,我喜欢。你去年送的那副大毛袖笼子我也喜欢,元宵的时候成王妃见了,直问我是哪里做来的,她也要比着做一副。”
这老太太出身好,嫁得也好,说得上话的朋友,不是那些个老王妃就是四品往上的官家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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