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花绸不敢懈怠,忙在窗下应,“老王妃要什么样儿的,姨妈说给我,我回去描了样子送来,王妃若喜欢,我赶着做出一副来她老人入秋戴。”
“她就想要我那副一样的,皮毛还是其次,她爱口子上那朵红线绣的墨牡丹。”
“那小小一朵,不费事儿,我下月做一副送来。”
老太太在榻上乐呵呵点头,瞧着满屋子嬉闹的小姐们,又将奚缎云请到榻上来坐,“不是我老太婆多事,妹妹年轻,也太着急些,早不早就定下单家。我瞧着绸袄配那些个世子也配得起,若没定这门亲,我少不得要给绸袄说下个年纪相当的世子爷。”
“老姐姐心肠最好,”奚缎云十二分柔软地笑,将花绸望一眼,“单煜晗年纪是大些,可人才倒好,他们家有于我们家有恩,我们也不能忘恩负义不是?”
“也是这个理,为人嘛,就当如此。”
下首坐着位曼妙妇人,穿着橘色撒金通袖袍,挽着一窝丝,额上单配着一顶珍珠小花冠,典雅风情,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便是大乔胞妹乔菁,人称小乔。
形容比姐姐活泼些,心地却同她姐姐一般好,对奚缎云不拿别眼瞧,既当她是长辈,又当她朋友一般,“姑妈听见说没有,范宝珠死了。早起,我就听见家下人说,说是昨儿夜里没的。”
“绸袄的朋友、范家的长女早上到府里说过,四更天断的气。范家只说要告诉甯儿,也没请我,我也不知该不该去。”
“我倒是封了二十两做帛金。”小乔嘻嘻捂嘴笑,不像是说丧事,倒像是说喜事。
引得榻上老太太将她嗔一眼,“人家死了,你高兴个什么?”
小乔松开手,抬着下巴翻翻眼皮,“早看不惯她那死皮赖脸的样子了,这些年没有哪个金刚钻,偏要揽哪个瓷器活,您瞧见她何时管过桓儿了?要不是姐夫生死不续弦,桓儿就不该叫她一个妾室操心,还借机想叫她侄女儿与桓儿结亲,当谁不知道她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似的。”
奚缎云瞧着她好笑,“小乔还跟年轻没嫁人时一样的性子,直来直往的。”
上头打趣说笑,下头路松琴领着几个要好的姑娘一同过来拜见花绸,笑嘻嘻地将花绸送来的几条手帕捧出来,“姑妈,她们说您送的这绢子好看,我分给她们,您不生气吧?”
她穿着上年花绸做给她的一身衣裳,妃色的衫,胭脂色的裙,配着双珍珠攒绣鞋,三寸的脚,踩步子软绵绵的,随刻要跌倒的模样。
花绸瞧着心疼,忙拉着她在椅上坐,“既是送你的,如何分配自然就在你了,姑娘们喜欢,就不枉我的心,你看着分配吧。”
姑娘们爱不释手,一人选了一条,围着花绸讨教。不时开席,各家夫人相继而来,未几毕至闲集,便设宴在一间轩馆内。
奚桓逮着姑娘小姐们往那边厅上去的空子,在廊下拽住老太太,在耳边说了几句。
只见老太太板下来嗔他,“昨儿夜里才下了雨,山上还没干透,路滑,好好在家不好?你领着姑妈去,跌了你事小,跌了她怎么办?”
奚桓又附耳过去说道一阵,老太太适才把眉眼舒展开来,“好好好,只是要多带着人,那观里虽清净,可也有香客来往,你看顾好姑妈。”
说话使人先去观里打了招呼清客,又叫备了顶娇,抬着花绸,奚桓骑马,送到山脚下。山倒不高,却是风弱云娇,水秀山明,倦鸟呼愁,飞花扬柳,仰头就能瞧见道观半隐苍树间。
一干仆从只在下头,奚桓将花绸请出来,替她系了顶长帷帽,只带着北果与椿娘,沿着山道往上爬。
来往轻烟璨阳,花绸一手撩着半隐半现的长帷纱,一手叫他在前头拽着,有些气喘,“桓儿,怎的路上都不见人?别是这观不灵吧?”
“外祖母才刚使人来清了观,顺道叫方丈备了斋饭。”奚桓一回头,见她戴着帷帽有些吃力,便定住身解她下巴上的绸带,“不戴了,横竖没人,闷得慌。”
花绸朝四面往往,把住他的手腕,有些踞蹐,“还是戴着吧,倘若撞见生人,不好。”
“哪里不好?姑妈又不是见不得人。”奚桓听她气也喘不平,何堪心忍,“人罩在里头,透不了气,摘了。”
帷帽交给椿娘抱着,沿途苔痕铺路,土里有些润,奚桓握着她的手,心内从未如此满足,希望这条路走不尽,延绵至天涯。
可事与愿违,山路不远,尽头就隐在林深草木之间。那观有道石砌山门,左右描刻题词,题得倒逍遥,左曰:元门有路,上通逍遥气;右曰:黄道此开,常依太虚光。山门底下候着方丈与两位徒孙,见得来人,毕恭毕敬将几人引进门。
拜过三清,花绸请了一场法事为范宝珠超度,自与奚桓进厅内用饭。厅内窗户外另开一条道,隐约见花影浓荫,姹紫嫣红,花绸因问:“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那老方丈笑答:“回姑奶奶话儿,也是通到山下,只是这条道难走,不大往这边上来。虽崎岖,景致却好,这时节,路上开了好些野花,叫不出名字,倒好看得很呐!”
花绸够着脑袋瞧几眼,是见草色苍郁,花色纷杂,勾起兴致,“一会儿咱们回去,就往这条道下山,你说好不好?”
奚桓自然好,忙着与她添菜,“走哪里都好。姑妈方才拜三清,有没有替我求个什么?”
“自然求了,”花绸收回眼笑,“求我们桓儿秋天考个解元回来。”略一顿,又嘱咐,“听说施大人家的公子施兆庵今年秋闱也会去,那是个学问好的,你可得加把劲,你与他多年好友,可别落人太多,招人家笑话。”
“姑妈信不过我?您放心,考不回个好名次,我把脸皮也撕在外头,不敢回家见您。”
春风入殿,吹折梨花,花绸捧起碗,又问家常:“连翘在你屋里可怎么样了?我近日不得空,没去过问她,你可欺负人家了?”
奚桓抬额,观她片刻,企图一语憾春心,“您说的是怎么样的‘欺负’?”
花绸嚼出些深意来,脸臊得绯红,“你说这话儿真格要叫人打你!再没皮没脸,我这会儿就下山!”
说着作势起身,奚桓忙搁下碗拽她,“是侄儿口不择言,姑妈怎么跟我计较起来?”见她安坐,他摇着脑袋笑,“姑妈要问,又不许我说,没道理。”
“我问的与你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奚桓吃饱了饭,一壁抻直了腰朝外头小道要茶,一壁懒洋洋走到榻上,“您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回事儿’?”
复把花绸臊了个大红脸,他得了趣儿,朝花绸招手,“您想知道,过来我告诉您。”
待花绸落在对榻,他撑着脸,佯作回味无穷地品咂,“姑妈的眼光没得说,连翘很好,读书识礼,温柔体贴,凡事比采薇还解我的意些。就拿昨儿夜里下雨来说吧,天有些凉,我又不想烧炭,她就到我被子里,给我床上捂得暖暖和和的。”
说话间,他瞥着花绸的侧颜,企图在她脸上寻出一些细微末节的变化。
遗憾的是,花绸面上没有任何异变,暗里还有些欣慰。他能按部就班地像一位普通不过的世家公子知事、娶妻、纳妾,往后再生几房儿女,不知不觉地将她抛在脑后,就是对她最好的事情。
可想到他这些美好的未来,那些欣慰里,又冒出了一丝心酸,在她眼里一闪即逝。
她扭过脸来,宽慰地眱住他笑,不知是宽解他,还是宽解自己,“好就好,你往后走上仕途,家宅安宁是最好的,你也不必在家务上费心。连翘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往后你娶了妻,也不要亏待人家。”
她的温柔知意像不解风情的野蜂,将奚桓眼里的笑蜇破,目中的烟月刹那间开始山沉海逝。但他不死心,又凑近了几分,“那您想我往后娶个什么样的奶奶?”
“自然是家世好人品好的,相貌倒是其次。”花绸对他切切期盼的眼视而不见,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双眼弯成玄月,凉凉地割着奚桓隐秘的心事,“我看松琴就好,性子不张扬,教养也好,家世更不必说。你们又有亲,少不得等你考了功名回来,你父亲就给你们定下亲。”
“您瞧她好?”奚桓收回眼,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漠漠从容。
“自然好了,门当户对,品貌出挑,哪里不好?”
哪里都好,包括她为他绘制的水到渠成的未来。但不是他要的。他有些没趣,心里流失了一条河,只剩干涸的河床,在太阳底下满是弯曲细碎的裂痕。
他拔座起来,也不瞧她,冷漠地剪起一只手,“走吧,您宝贝小侄女儿的生辰,您这么疼她,不好离席太久。”
花绸瞧出他生了气,闷不做声地跟在后头,半句安慰也没有。
陌上吹尘,山野扬花,行云绕楚岫。小道有些崎岖,花绸捉裙慢走,倏地忆起一句词:不要你护雕阑花甃香,荫苍苔石径纲。只要你盼行人终日替我凝眸,只要你重温灞陵别后酒①。
幽幽怆然间,举目望见一朵小花,开得素雅岑寂,她欲捉裙过去采回家描花样子。奚桓在两步前头听见声音,转回冷淡的眼,“不许过去,昨夜刚下了雨,草地里没晒透,路滑。”
也不知怎的,花绸像是有些恼他,不知是恼他与她生气,还是恼他不懂自己,偏就不听他的话,捉裙往边上去。
不想果真像他说的,草里土没干透,花绸刚掐了花,冷不丁地打了滑,脚踝崴一下,跌坐在一块石头上,摔的脚腕也疼,屁股也疼。
奚桓忙提着衣摆跑过来,蹲着掀她的裙,褪下鞋袜查检她的脚。他将她的脚捧在手上翻看,抬起略显紧张的眼,“疼不疼?”
花绸又恼又怨,也不知那怨打哪里起,横竖酸得她有些想哭。可她没哭,只是目光飞星地轻剜他一眼,“你说呢?”
“我说什么?”奚桓将她的脚放下,跪着只膝盖,抬起眼瞪她,“我说什么您都不听。”
“我哪里有不听?”
“听了也白听,您也听不明白。”奚桓也有股火气憋在肚子里。
“你怎么就知道我听不明白?谁告诉你我听不明白了?”
说来说去到底说的哪一句,倒把椿娘听得一头雾水,忙去搀花绸的胳膊,“听什么听?听得人稀里糊涂的……叫您要过来,摔着了吧?活该!”
花绸无端被训了两句,恨得咬碎银牙,没头没脑地,抬起脚就踹在奚桓身上,“都怨你!”
奚桓险些被蹬到土里,两个手肘在后头撑着,就这么迎面瞪着她,瞪着瞪着,倏地笑了。这一笑,好像心里的弦,与她心里的弦,总算合在了一个音调上。他爬起来拍拍手,转背蹲在她前头,心也软,声也软,“上来,我背您。”
春浓花烂漫,花绸也忽地笑,趴去他背上,与他齐声笑数,“一、二、三!”
轻松一下,就由地上蹿起来,花绸被他托得高高的,一抬手仿佛就能够到头上一片墨染的云。
云翳聚来,大约要下雨,阳光执着地由乌云中穿透下来,照得满山透着诡异的黄,遍野的花像是开在一个暗淡的幻境。恰有凉风吹阳关,声声复声声,愁耳不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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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元·乔吉《商调·集贤宾·咏柳忆别恨》
第32章 . 惜奴娇(八) 她被撕破的纯真,被他收……
急风涌关山, 云黯断鸿声,不时势必会有一场雨。奚桓背着花绸匆匆下行,才到半山腰, 便有零落雨滴。
他在四下里寻见一处石崖, 正好盖过头顶,便背着花绸过去,朝北果分派, “我瞧这雨下不长,你先带着椿娘下去, 等雨住了,我再背着姑妈下来。”
北果傻乎乎地讨没趣,“雨既会停,我在这里守着爷不好?一会儿咱们一道下去。”
奚桓恨不得拿眼将其千刀万剐。北果蓦地打个哆嗦,连连点头改口,“那爷小心, 我们先下去。”
瞧着人走没影儿了, 奚桓寻了快石头搬过来, 请花绸坐。偏花绸方才磕着了屁股, 现还疼,不坐, 倚着石壁站着, 伸出手去接崖外的细雨, “春天的雨就是这样, 想一阵是一阵的。”
“脚还疼吗?”奚桓没辩出话中深意,蹲在她脚边,撩了她的裙子裤管,拔下锦袜瞧。脚腕有些红, 没肿,倒不打紧。
花绸垂目望他焦燥的额头,一颗心像被温泉泡过,又软又热,将他小狗似的踢一踢,“不妨事儿,哪那么娇气?”
微雨轻洒,细得连声音都听不见。奚桓站起来,挨着她,时不时拿眼窥她,俄延半日,将雨熬得更细了,终于开口问:“姑妈,您为什么,愿意跟我留在山上?”
叫花绸怎么答好呢,她实在也不知道,鬼使神差地,把韫倩的叮嘱的都忘了,也把满腹经纶都抛在了脑后。大约是细细的水晶帘隔断了凡尘俗世,又或者山风太烂漫,将那些礼数教条吹去了天涯远,以致她明知道他的心思,也甘愿傻兮兮地陪他留下来。
“我问您一件事儿。”奚桓等不到她的答案,又再启口,有一点踞蹐不安。
“什么?”
“那天夜里,您醒着吗?”
花绸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夜里,可她把眼睛在他脸上摇了摇,笑移去了别处,带着点迤逗的风韵,“你说的是哪天夜里?”
淅淅慢雨,远烟轻霭浓靑峰,一切迷迷蒙蒙。奚桓却忽然精光乍现,堪破天机,笑了笑,很轻,连声儿都没有。但像是卸下了他心里日积月累起的一个千万斤的担子,又像是春风入梦,袭击了他的魂魄。
他闷声笑了半日,笑得花绸瞧疯子似的瞧着他。
在她忧虑的目光里,他渐渐敛了笑意,转过眼来,目光情深难遣,像风雨半生的徒徙,缓慢地在她粉靥深深的脸上爬行。
花绸有一阵心悸,正欲说句什么打破这微妙的岑寂,话刚悬到舌尖,倏地被他压下来的唇堵回轻喉,只发出“嗯嗯”两声回响,轻轻地,像被人挠着痒痒。
她刚阖上眼,他就退开了两寸,捧着她的脸,烟雨瞳仁往她眼里挖进去,“现在想起来是哪个夜里了吗?”
花绸烧红了脸,心似迫不及待地要从肚子里跳出来,蹦到他肚子里去,与他的心,长在一起。说不上是吓的还是臊的,她别开眼,“你小孩子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一抬眼,又被他亲了上来。这回却不温柔,带着少年郎欲得不能得的愤恨,将她揿崖壁上,却小心地用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另一手环着她的腰。
花绸有些匀不上起,张开嘴呼吸,正好叫他有机可乘,将舌尖溜进去,黏糊糊湿哒哒的,磨人得很。天旋地转中,她软得没了骨头,想就地倒下去,倒在他年少而狂热的呼吸里。
他却倏然退开了,带着小小得意盯着她,“您说我知道吗?我虽不算老成,可年纪也不小,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是您不知道。您总拿我当小孩子看待,这么多年,我早长大了,长得,比您想的还大。”
花绸也没听懂他话里藏的霪心,只是柳乱花迷打乱了她故步自封的脑子,又或者残雨细风搅弄了她墨守成规的心,一时也没功夫去计较。
她垂着下颌,抿一抿洇润软绵的唇,在认命与不认命间左摇右摆,“桓儿,我们……”
奚桓或许知道她将要说什么,不忍听,捧起她的脸,目光酽酽穿进她眼里,“姑妈,您不高兴?”
花绸摇摇脑袋,把脸从他滚烫的手掌中甩出来,甩落了鸭髻上一朵半红半白的西府海棠,落在水洼里,红似火热的当下,白似灰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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