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他在,必定是因为咱们要回去省亲,他给你做妹妹的面子,特意抽出空款待我。想他如今任着内阁次辅,又担着户部这么个繁琐的衙门,平日各省里想见他的官员从早候到晚也不一定能见着,我是沾你的光啊。”
花绸将这一番话放在心中品咂,总觉着有些意味深长,便谦逊地抿抿唇,婉媚动人地笑一笑,“我哪有这么大的脸面,大约是哥哥看好你的缘故。”
这话倒说得单煜晗骨头轻了二两,有些春风得意地扬起眼,可一落回花绸脸上,又憋闷起来。他将眼在花绸身上扫一扫,见她褪了外袄,只穿着妃红的掩襟短褂,扎着白缎裙,似朵岑寂月季,无言里挑动他的霪心,于是走下榻来拽起她搂着,往她脖子上亲。
自打洞房那日后,两人未曾行过房,花绸一霎有些惊拒,后仰着腰稍稍退避,“做什么?”
“夫妻间,还能做什么?”单煜晗将她环紧了,紧盯着她的眼琢磨,“怎么,你有些不愿意?”
花绸有些发讪,眼睛避走妆台,“没有,只是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单煜晗晦涩地笑笑,将她揿倒在帐中,“那我们彼此就慢慢习惯。等你习惯了我,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我的。”
花绸忽地想笑,不知是嘲笑他的自负,还是嘲笑这种索然无味的情话。但她憋着没笑,认命地盯着帐顶,感觉他的手像一条冷冰冰的蛇滑过她的皮肤,蜇出她满身的鸡皮疙瘩。
大概没有他口里的“那一天”了,因为这一回与上一回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一点刺痛,谈不上愉悦,也谈不上痛苦,仿佛只是交代一桩她不得不交代的任务,更多的,是一种味同嚼蜡的麻木。
同样也有酒浓色艳麻痹着奚桓的神经,醉倒了睡一觉,醒来仍是凛冬,露冷台屏,风透帐寒。
月见服侍得十二分周到,自奚桓往这里来后,她便推了不少客人,一心应酬奚桓。他也怪,回回来都要吃个烂醉,占着她的床铺,卧倒帐中就长睡不起,近日又新添了个毛病,总爱伸手摩挲她唇下那颗痣。
却手脚格外大方,回回都打赏不少银子,又另送料子头面,置办衣裳,令她使尽浑身解数体贴服侍,连王婆亦恨不得化出三头六臂将其捧上天。
这厢挂起帐,端来碗醒酒汤搁在床头小几上,爬上床跪在身后为他揉额角,“告诉爹一件好笑的事,昨日我在街上,撞见织霞铺里那个掌柜,新收了位徒弟,大老远瞧着背影与施大官人十分像,若不是那身粗布衣裳,我都要喊了。”
奚桓宿醉一夜,脑子还有些馄饨不清,饧涩着眼,“你若想他,我叫小厮请他来。”
“去你的!”月见皱着鼻子搡他一把,“为了爹,我都推了多少户客人,如今倒说这没良心的话。”
倏然,奚桓想起花绸的话,便翻出帐来,一口吃尽醒酒汤,转回眼若明若暗地笑睨她,“别为我,为你自己。”说话间,窗外晴光照进来,撒在他半阙衣摆上,他懒洋洋伸个腰,打帘子踅出卧房,“占了你的床一夜,对不住,我走了,下晌叫人送银子过来。”
月见脸上的笑意略有凝滞,片刻敛了,跟着打帘子出去,“是要往哪里去?”
“回家。”奚桓头也没回,摆摆手不让送,阳光照在背后,千丝万缕,却又抓不住踪迹。
这厢快马归家,正在门口撞见奚甯下朝归家,马车上下来,穿着补服,摘了乌纱递与丰年,光洁的脸上带着不少倦色,像是又操劳一夜。
奚桓忙下马赶上去行礼,“父亲昨夜在内阁当值?瞧着脸色有些不大好,要不请个太医来家瞧瞧?”
听见他嗓子仍旧哑哑的,奚甯止不住叹气,“年纪轻轻的,却落下个病根儿,往后千万注意身子,这些人当祖宗似的伺候着你,你却偏偏不保重。”说着,回眼瞥他,“劳你记挂,我不妨事,不过是叫那群言官气的。昨夜内阁当值,户部又有一堆事儿,我歇的时间都不够,哪还有功夫瞧太医?”
“听说钟老要回乡,已经把户部的担子交到了父亲肩上,父亲一个人,怎么能肩负这样多重任?”
“是这个道理,我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说到此节,奚甯招他上来并肩走着,“河南清吏司的员外郎开春也要告老,其他职上的人,又一时挪动不得,我想着,你姑父那个人,似乎不错,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在太常寺一直办事得力,或许可以将他提调户部。只是品阶反低了些,不知道他心里愿不愿意。”
奚桓稍稍筹忖,莞尔中摇首,“依儿子看,有些不大妥当。”
“噢?”奚甯睐他一眼,半点不觉惊讶,“我以为你是最孝顺姑妈的,会想着让她的夫君有个更好的前程,她做妻子的,自然也跟着有了好前程。没曾想你却有别的意思,你说说看,哪里不妥当?”
路遇东风折骨,奚桓将衣襟拢一拢,未几何时,脸上已经添了几分不露声色的沉稳,“儿子自然想姑妈好,只是公为公,私为私,不好混淆了。从前儿子对单煜晗,不过是猜测,不敢妄言,可如今儿子倒敢断定,这个人与潘懋父子,必定有些牵扯。有样东西,儿子想请父亲瞧瞧。”
说着哪里摸出那枚金嵌十二宝石的猫儿眼戒指递过去,奚甯接在指尖转一转,“这是你娘的首饰,你哪里寻出来的?”
“这是儿子添给姑妈的陪嫁,前些时却在碧乔巷一个妓/女手里找回,那姑娘说,是她的客人潘兴打赏的。姑妈的嫁妆,怎么会无端端到了潘凤的儿子手上,父亲想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人暗度陈仓,又或是首鼠两端?”
奚甯倏然笑一笑,似乎半点不意外,戒指仍递回与他,“单煜晗这条线,埋得长啊。”
“单家蠖屈螭盘,为了在官场上谋个远大前程,可谓费尽心机,又与咱们攀亲,暗里又通潘懋,这样儿的人,怎么能为父亲尽忠?”
默然片刻,奚甯晦涩睇他,“你为姑妈添那些嫁妆,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不是,”奚桓笃定地摇摇头,“儿子只是想姑妈过得好,多些钱带着,自个儿硬气些,不用总瞧人脸色过日子。既说到这里,儿子还想求父亲一件事,单煜晗虽不能为父亲所用,也请父亲不要为难他,姑妈下半辈子,还指望着他过。”
奚甯望他一望,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长大了,知道为别人着想,这是好事儿。我也犯不着为难他什么,潘懋的门生多了去了,也不是人人都是禄蠹贪吏,还有那么些贤才国士。只要他不犯国法,好好做官,即便不是我的人,也无妨碍。怕只怕,这世上,凡是太贪功名之人,往往就不能赤忱为人。”
稍稍抬眼一瞧天外,功名党争,似如这金轮罩顶,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万物皆成虚影。
下晌云翳聚来,遮阳避日,天闷沉沉似要下雪。花绸使椿娘挽了头,戴着支金寿囍簪子,浅描眉黛淡施粉妆,上穿宝蓝多宝纹掩襟长袄,下是一条孔雀绿的裙,戴着白澄澄兔毛暖帽,在镜前歪着身子照了又照。
椿娘往案上吃茶,远远趣她,“这人真怪,明里给人说好一番绝情话,暗里又打扮起来给人看,真是弄不清是个什么心思。”
闻言,花绸忙够着脖子往绮窗外瞧一眼,椿娘又笑,“外头没人,姑爷那两个丫头,向来是他不在家就在外头逛,这会儿姑爷在太常寺衙门,她们哪里肯在屋里的?您放心,听不见,过来吃盅茶,桓哥儿大约也快到了。”
花绸湘裙款动,一步一嗔,“你这人,一会子又说我绝情,一会子又逼着我绝情,我也弄不清你。我打扮一下,就非得是给谁瞧?我自己瞧不行?”
“自己瞧,怎的平日不打扮,偏与桓哥儿往薛家去才肯打扮?”椿娘筛一盅热乎乎的茶,推到她面前,拿眼飞她,“暗里随你怎么样,只是别忘了你如今已嫁作人妇,面上别带出来就好,省得到时候有你的罪受!”
“我心里晓得,要说多少遍才罢?”
两个人正对嗔,听见红藕进来,说是奚桓到了,正在厅上与老侯爷说话等候,花绸又抱上汤婆子,红藕却来跟前福身,“姑娘,我就不跟着去了,叫椿娘跟着伺候,我想着趁这个空儿,回家去帮太太打点回扬州的东西。”
花绸应着,又嘱咐捎话回去,带着椿娘往厅上拜了老侯爷,与奚桓一道出门。
马车里却架着个缠金丝熏笼,烧得红红的炭,烘得车里头四月春暖,花绸钻进去,瞧着奚桓上来,嗔怪他,“马车里不该生火,若走了水怎么办?”
奚桓坐在侧面,两只手靠着熏笼翻一翻,没瞧她,“外头就有小厮,若是走了水,就是个睁眼瞎,活该打死。”
听他如今说话愈发有威慑,花绸不由多看他侧颜两眼,又克己地收回去,挑开窗帘子一瞧,外头巧下起雪来,恍令花绸忆起那时他裁剪的漫天琼花,一时无话,只有感怀万千,浮上唇角。
那头里奚桓暗暗窥她,见她笑如烟月,自有一股缥缈风韵,不由也想,是不是对单煜晗,她也时时这样笑着?心里霎时有些五味杂陈,酸楚苦涩说不清是哪头压了哪头,复把手翻在熏笼上,埋着脑袋道:“单煜晗呢?如何不见他在家?”
还是暗哑哑的一副嗓子,好像永不会好了。花绸听得心酸,丢下外头的碎玉飞雪,睇他一眼,“什么‘单煜晗’,那是你姑父。他在衙门里,也常常不到时辰不归家。”
“听起来,倒与爹一个内阁次辅兼户部侍郎差不离的忙。”奚桓轻轻嗤笑,一只手吹落,一只胳膊肘撑在膝上,歪着在熏笼上烤,“他平日在家都做什么?”
他险些脱口而出“你们都做什么”,幸而舌尖上咽了两个字眼回去,同时咽回去天差地别的一段意思。
花绸似有所感,尽力神采奕奕地笑,“你姑父这个人,倒与你父亲一样勤谨,就是在家,不是在书房里看书,就是在瞧公文,常常夜了就歇在书房里。”
在她的语句里,单煜晗化身成了个无欲无求的冷神仙,特此来暗示他们的夫妻情分在床笫之上多为疏远,妄求能安慰奚桓一点。
其实半点也不能安慰到奚桓,单是“单煜晗”三个字,就似一口陈年醋瓮,将他的五脏都泡在里头。
外头洋洋洒洒的雪花七零八落地坠在花绸心里,蜇冻出一声叹息,“听说你近日总往碧乔胡同里跑,眼瞧着开春要会试了,纵情声色,就不怕耽误读书?”
“耽误不了,”奚桓偏着脑袋,颇有些不受羁束的模样,半点不辩解,反拿眼挑衅她,“考前苦读几日也就是了。”
花绸却想他年轻,多见识见识女人也没什么不好,花枝柳叶见得多了,自然就把她忘了,因此没了话,撩起帘子看窗外,青宇飞檐,一片一片被雪花堆成了苍白。
堆了白的薛家门口,稀拉拉站着好些人,原是阖家都出来应接,内外设宴,奚桓自随其父与周乾在外头厅上吃酒,另请几位亲友作陪,又叫了十人杂耍、一班戏、两个唱的,排场十分隆重,可见谢恩之心。
女眷门往内堂饮乐,也请了韫倩,另有采薇跟着奚桓来。连翘一一领着家中女眷见过,众人皆以客礼入席。席上珍馔佳肴,放了咸鱼鸭肉等菜,请了两个女仙说故事。乐了一阵,连翘又使家中仆婢上来,吩咐拣几样菜,外头招呼奚桓的小厮的吃。
薛家太太瞧了,拉着花绸的手不住叹,“从前在家,她是娇养的小姐,除了会读几本书,别的一概不会,在尊府里这样久,倒磨炼出个会操会办的性子来,可见各人有个人的缘法。只是外头说话不好听,怕耽误她的姻缘,请姑妈来,还想托姑妈与卢夫人留心。这时节,我们也不拣什么官宦不官宦的,只要人好,不嫌弃她曾给爷们儿做过丫头,能娶回去做嫡妻,就是穷些,我与她爹,也没话说。”
“娘,说什么呢?”连翘坐回席上,含羞带臊地嗔一眼,“今日宴请姑妈与卢家奶奶这些人,是为了谢从前照顾之恩,恩还没谢,倒又好意思托起人旁的事情来。”
薛太太听了,障袂愧笑,“瞧我,倒不如她懂事了,姑妈与卢夫人别见怪才好。”
“不敢不敢,为母操心,都是这样子。”
花绸韫倩忙安慰,笑谈一阵,席上又说起书来。韫倩逮着空,与花绸嘀咕,“四五月里,卫家要来迎纱雾,我要往家去帮忙操办,你若得闲,也与我搭把手。那丫头精贵得很,什么都要好的,我一个人周旋她们母女,心里不耐烦,你行行好,拣个空陪我一起。”
抬眉见她脸色比前些时好了许多,雪透胭脂的脸,两个眼睛也来了许多精神。花绸心里高兴,无所不应,“好,横竖单家都是太太操心,我平日不过照看照看单煜晗的起居,又无旁的事,我随你去好了。我瞧你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可是那卢正元转了性子,对你施恩起来了?”
“呸、与他干么干系?”韫倩障帕啐一口,眼皮翻得好不俏丽,衬着女仙说书的声音,似一篇死气沉沉故事忽然讲到了生动的一段,“不过话说回来,确也一半为他。”
说到此节,韫倩目光中迸出神采奕奕,拽着花绸的腕子附耳过去,“他与那樱九,总算是瓜葛起来了!近日好不新鲜,把我忘在了脑后,我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花绸亦附耳过去,“那樱九是如何愿意的?”
“她才不愿意呢,不过是你成婚那日,我躲到你家来,让了个空与他们,那卢正元就将她锁在屋里用了强。”
“这……”花绸轻轻攒眉,半低着脸思忖,“这不大好吧,她若自己愿意也就罢了,若不是她自个儿甘愿的,只怕过后心里会记恨你。她又在你屋里伺候,你就不怕她背地里给你使坏?”
韫倩吊起眉来,“我管她这许多?她在我跟前伺候这样久,不是尖酸刻薄讥我,就是暗地里克扣我的东西,在家时,她可没少在太太面前拨嘴弄舌,凭白害我又添了多少打骂?这世道,我不害人,人就要害我,她再使坏,还能坏得过卢正元?我再被这黑面郎折腾下去,早晚是个死,我可不想死,让他们磨去吧。”
话虽如此,花绸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一挑眼,席上女仙正说得声绘色咬牙切齿:“这可不正是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盼来早与来迟!”
言讫一拍案,咣当一声,将花绸不安的心震了震。
第47章 . 玉楼春(三) “跟我回家。”……
马车也同样满路霜雪中震了震, 抖得花绸身子略微偏一偏,辛得奚桓扶住,顺势接了她赍抱的汤婆子, 执起钳子揭了熏笼, 夹了几块细碎的炭在里头,又搁回她裙上。
花绸垂眸望一眼珐琅彩汤婆子,再偷偷抬眼窥一窥他, 心在冰天雪地里蓦地变得暖洋洋了。她噙着笑,耀眼地闯进奚桓的余光, 他斜斜眼,将金丝编的熏笼又架上去,“你笑什么?”
“没什么,”花绸拂拂裙,还是笑着,“瞧着连翘如今好了, 我心里为她高兴。”
话里难辨真假, 奚桓无从计较了, 熏笼上搓着手, “周乾有件事儿想托你。”
“什么?”花绸稍稍蹙额,“我与他见也没见过, 他是你的朋友, 倒有事儿来托我?”
“他想求连翘为妻, 家中长辈又都在福建, 没个人说合,算一算,你都是我们的长辈,因此想请你与薛太太说一声。他虽是商贾出身, 家中在福建却是一等一的富裕,又是位饱学之士,今年会试殿试,是必定能蟾宫折桂的,也不算委屈了连翘。”
“真是巧了,今儿席上,薛太太还托我留心人家呢,周乾家世人品都好,我看是门好姻缘。你回他,开了春,等你们考完放榜,我往薛家来,将他的事情说一说,一准儿能成的。”
奚桓抬眼瞧她,窗缝里蹦一点阳光在她唇角上,显得有些跃跃欲试的娇态。他一颗心像落在云端,也笑笑,“你这个人,对别人的事总对自己的事要上心些。”
话音落了静一阵,花绸抿抿唇,歪着眼瞧他,心底里的话一思再思,声音放得轻飘飘,“你近日可往你外祖母家去了?”
“没有。”奚桓知道她要说什么,一颗心不由往下落了落,常年累月的,像在一个万丈深渊里,总坠不到底。
“我们桓儿也大了,春天考完,也该把亲事定一定。你外祖母与你姨妈的意思,想把松琴指给你,你父亲也是这么个意思,只等你入仕,就摆到台面上来。”
“那姑妈的意思呢?”他仍在绝境里不死心,没敢看她,笑得不以为意。
花绸却一眼不错地等着他的侧影,在窗缝偶时露进来的雪光里,是一抹苍苍的绿意,“我的意思……我还是觉得松琴好,碧乔巷的姑娘你若喜欢,成亲后,赎了她出来一样的。你娘生前,大约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半点没醋意,她对他的爱,是怀有长辈的纵容的,好像只要他高兴,她也由衷地为他高兴。奚桓却半点儿也不高兴,酸倒了牙,端起腰来,泄出抹冷冷的笑意,“你的意思他的意思,大家都有意思,可曾问过我的意思了?”
叫他蓦地一震,花绸脸色凉下来,心里没缘由地生出一股委屈,越委屈,就越怨他,怨他傻,就是她的心不开口说,他也该懂啊!
恰值马车停在了单府门口,椿娘撩帘子来扶,她便一股脑躬着腰往外钻,行动见卷起气涌。途径奚桓,被他暖热的手拽住了手腕,“对不起,别生气,我无意要凶你。”
花绸晓得,也不是生他的气,可叫他低声下气这么一哄,反哄出她些女儿娇态来,在他面前,她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娇纵。她回过眼,冷冷淡淡地甩开手,扶着椿娘的臂膀跳下车。
奚桓蜷回手,握紧了她刹那的体温,紧跟着撩开车帘子往外望,盯着她单薄的背脊挺起来,端得大方端庄,十分有当家夫人的派头,将独有的娇柔抛在背后,走进那扇崇闳的大门。
门背后,夫妻聚首,恩爱团圆,小窗月下数不尽的柔情蜜意,皆是他毕生可望不可求。
而门外,喧喧扰扰过年节,东家张罗西家唱,唱罢了冬去,唱来春寒料峭,渐有熙熙风花草满园香,桃红梨白绿映池塘,小窗又糊了茜纱,火炉儿也灭了。
“不该灭,”
奚甯甫进屋,便被屋子里的冷空气激了个哆嗦,摘了乌纱就去拽奚缎云的手,摸到她手上凉凉的,便埋怨,“还该点着火,虽说过了年,天也见晴,可还冷呢。你点炭又花不了几个钱,何苦在这上头省检,倘或冻病了,又请太医抓药,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从哪里来?”奚缎云仰着脸对过去,阖上了眼,等着他亲一亲,亲过了,往墙角搬了小炉到炕几上瀹茶,“既晓得冷,里头也不多穿几件衣裳。”
“内阁里头十几个熏笼架着,倒不打紧。”说着,奚甯又去拽她的手,“只是你,实在犯不着为我省钱,你不花,弟妹可比你能花,底下的下人也比你能造银子。”
“说的就是呢,你们家这些人,个个都是大手大脚的,照妆就罢了,她是主子太太,自然该花的。可底下那些下人,谁也不省检,惯常买些多得使不着的东西放着,譬如厨房里的菜吧,多少都白白放坏了,浪费了多少钱。”
奚甯笑笑,要将她往这头牵,“所以你也犯不着省检。过来我跟前坐,叫我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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