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语罢嘱咐月见细心服侍,与众人各转相好屋中歇下。那月见屋里闭了门窗,使丫头姨娘瀹茶罩熏笼,合力将奚桓搀到床上去,却见他睡不安稳,口里呓喊“绸袄”不止,喉走沙石,眉蹙春山,似吟断肠诗,咏离恨词。
月见心里猜准几分,使丫头来问:“你往常可听云见说起过,这‘绸袄’似谁?”
丫头倒好笑,“您都不晓得,我往哪里知道去?他未娶妻纳妾,大约是家里的哪个丫鬟吧。”
仆婢出去的功夫,月见把那回到他家去所见所闻的丫头都想了一遍,没理出个头绪,仍旧卸妆解环,正往帐中爬,倏见他拧着眉唇扉翕合,磨出个个什么,听不清,她俯耳贴近,原来是叫“姑妈”,
一声低过一声,像颗坠了海的水晶,渐渐往他心地下沉着床。
上浮的晴光却晒融雪光,天有回暖,梅花半枝出墙头,朱门绮户,富贵虚花,影转窗雅处,摇醒醉郎。
宝鸦香冷,银屏流金,奚桓枕畔转眼,稍稍惊诧,只见美人玉面,游梦睡仙,他盯着帐顶想一瞬,适才忆起吃醉酒借宿在此。这时节仍有几分头昏脑胀,帐中起来,向外头丫鬟讨了杯茶吃。
须臾见月见跟着打帘子出来,还穿着寝衣,外虚拢着一件银鼠袄子,娇妩偎到他身边来,将他的额角按一按,“可觉得怎么样?脑袋疼不疼呢?我叫丫头煎碗醒酒汤来。”
奚桓睐目看一看她粉嫩嫩的嘴唇下那颗小痣,蓦然一点惊心,把花绸牵挂。又想既同眠同枕,也不好做那无情人,便搁下盅笑笑,“多谢你。”
“桓爹对谁都这样儿客气?”月见两只手叠在他肩上,脸歪在上头媚迭迭发笑,“真是百年难得一见,您这么有身份的人,在我们这地界,既不说露骨的玩笑,也不对姑娘们动手动脚,出手又大方,”
丫头端来水盆面巾等物跟前服侍,奚桓掬了捧水匀面,适才清醒许多,“有什么难得,我这样儿的,满大街都是。”
月见辨其淡淡灰心之气,亲自拧了面巾递过去,“我多嘴问桓爹一句,‘绸袄’是谁呀?那日在爹家里见过那么些姑娘,没听见谁叫绸袄啊。”
他捂着脸的手轻顿,声音嗡嗡地由面经底下闷出来,咳嗽落下的毛病,嗓子眼里十分暗哑,“一位故人。”
“我猜,这是位要紧的故人。”月见心照不宣地闷声笑笑,把一柄新的牙刷盖儿蘸了珍珠薄荷粉递给他,“桓爹多往我们这里走走就晓得了,这世上,没有故不了的故人。在我们这里吃了酒,闷头睡一觉,第二天就是个大太阳,不信您瞧外头,是不是什么雪影都化在了昨夜?”
吐了满嘴的泡沫抬眉一瞧,果然晴光飞泄,恍有春意朦胧的幻觉,只是幻觉。真实是,只要一想到花绸,奚桓仍有心痛,已成旧疾。
但他不敢显露半点,只恐人笑他“孩子气”,他快被这三个字压垮了傲骨与自尊,令他迫切地想让光阴吹损青春,吹皱他白纸一张的人生,落下墨痕与字证。那么,倘或有那么一天,他可以将它呈放在花绸案前,告诉她,他已经有所经历了。
于是他漱了口,轻掐月见的下巴,给了她一个吻,用以打磨他每一面的老成与经验,“我的小厮呢?喊他去牵马。”
这么近一瞧他,月见不禁腮染胭脂,眼露情丝,笑晕开了眉眼,“昨儿夜里打发他回府里给您拿干净衣裳,大约是在哪间空屋子里借了个铺睡觉,我使丫头叫他。”
未几北果拿了衣裳来,月见侍奉着换过,送至门口,奚桓摆摆手,“不必送,想你们午晌开门做生意,昨夜又服侍我酒醉,大约没睡好,你回去再睡会儿,下晌我打发人送银子来。”
月见一听银子,心下大喜,也顾不得礼义廉耻,廊下就拽着他亲了一口,小小的黑痣洇开,如落了一滴墨,写下花前誓约,“你可别出了这个门就不来了,若是如此,趁早别送来,就是送来,我也不肯要你的。”
一眨眼,晴光已铺在奚桓的背脊,似宽阔的天地间,风无信,云无影。
捱过了几度黄昏,又到花荫。且说花绸在家数归期,数得指头疼,终数到这日,与单煜晗回门,特打点了几匹料子、一样竹枝翡翠簪与奚缎云,又备了一方九锡玄香墨与奚甯、一样玳瑁狼毫笔与奚桓、一样水晶砚与奚涧,冯照妆与奚峦却是些富贵常物。
别的都罢,只是那一方九锡玄香墨,单煜晗拿起来翻一翻,见落款是“罗小华”,心里有些不自在,瞥花绸一眼,“这墨十分难得,想必花费不少?如此用心,难免奚大人心内也要感念你的好处。”
花绸思其深意,款裙落到榻上吃茶,“这墨是我老早外头托人寻的,虽难得,到底一件死物,不值什么钱,动不着官中的银子,我回娘家,自然一应都该是我打点。”
两个人对着吃茶,单煜晗噙笑望着盅里浮起的茶渣,递与惯常服侍他的丫头,“你眼睛不好使,筛盅茶也筛不好,重新筛来。”言毕,扭脸将花绸眼色深深地睇一眼,“奚大人添的嫁妆,转来转去又花到他身上,有什么意思?往后你要送礼,就用官中的银子。你既是这家里的奶奶,谁还会说你什么?”
既不是为着银子,花绸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惯常陪着笑脸应下。时值丫头重新奉茶上来,单煜晗窥一窥,不见茶渣,适才吃了起身,“我往书房里回个贴,你若收拾好了,外头马车上等我。”
花绸周全的笑脸在他身后淡下来,是一弯月,沉了湖。
这厢走到奚家,莲花颠里拜过奚缎云,花绸留下说话,单煜晗由人引着自往上房里拜见奚甯。迎面进去,正要拜礼,奚甯却十分热络,下榻邀托起胳膊,邀他上首共坐,“煜晗不必多礼,你我原是同辈,如今又是亲戚,称我为兄长即可。”
单煜晗颔首一笑,十分谦卑,将手拱了又拱,“承蒙贤兄照料岳母与拙荆这些年,原该早来拜谢的,只是往前未成婚,不好擅自前来,只好托父母来谢。如今又蒙贤兄不弃,舍茶款待,不敢失礼。”
往年奚甯与他甚少往来,如今说几句话,感他斯文有节,愈发和软下来,“妹妹在尊府还好?不知有没有闯出什么祸事惹二老操心?她虽当得家,到底年轻,倘或有什么不到之处,万望担待。”
这一番关怀,单煜晗却品出些别的意思来,心里益发当二人有奸,万般怒意压在心底,笑脸文雅如旧,“尊妹十分周到体贴,很讨家母高兴,请贤兄放心。”
寒暄两句后,单煜晗思及此番前来的本意,端着茶呷了口,漫不经意地提起,“听说钟老开了春就要还乡,他老人家这一走,户部的担子,就靠贤兄担着,贤兄为朝廷操劳至此,吾辈无能,不能分忧,心里愧不能眠。”
铜壶地坠下一滴水,叮咚一声,倏地敲在奚甯心里。他埋在盅口的眼稍稍一斜,暗瞥他一眼,又是那不露声色的笑,“朝廷里人才济济,以你煜晗为例,若非贤才,这些年如何能在太常寺屡次高升?我们这些臣子,今日退,明日科举中兴,自然会有新的贤德之才争涌而出,何惧无人?”
单煜晗暗里琢磨一番,机警地将谈锋微转,“贤兄,我原想今日一齐来拜过奚二爷,怎么偏巧不见他在家?”
“噢,通州县遭了雪灾,他被府尹派去查检灾情去,得年节前才能归家。”
门内进来两个丫头摆席,按放了饭菜,温壶里温着酒。奚甯引他入席,行动间转回谈机,“开了春,不单是钟老告老还乡,户部还有河南清吏司的赵蔽行亦要还乡,我这里正与吏部头疼叫谁来顶上这个缺好。煜晗向来不攀权贵,不授下贿,你说说有谁可堪此任?”
杯中幽幽酒光在单煜晗眼中闪过,余韵是谦逊恭卑的一抹笑,“弟在太常寺任职,哪里敢妄议六部官员的更变之事?况且弟识人不多,一时间,真想不出个合适人来。”
奚甯稍静须臾,请了杯中酒,地上一片阳光未知何时,已在静默中爬出门外。
日渐中霄,太阳温吞吞地总也爬不到梢,奚桓盯着院中密匝匝的树荫,忽然觉得时间难捱。
今日是花绸归宁,他想见她,又怕见她,满怀期盼,又成灰烬,只恐见到她忍不住惹出是非来,又恐见不着他把心肠熬坏,踞蹐难定时,躲到了拜月阁。
却听见北果下秉,“是与单煜晗一齐来的,带了好些东西,在家陪姑奶奶说话,瞧这这样,得吃了晚饭才回去了。”
奚桓的幻想与期待全被“单煜晗”三字顷刻击溃,歪在榻上说要睡午觉,月见忙使丫头铺床熏被,原要陪着一道躺一躺,谁知外场送来条子叫出局。这厢施妆抿唇收拾一场,换了衣裳,撩了帐与奚桓嘱咐,“我不过一二个时辰就来,爹倘或饿了,使丫头摆饭你吃。”
帐里无声,花荫到西墙,奚桓睁着空空的眼,望穿了帐顶密密的纱孔,或是酸涩、或是认命地把眼一阖,又睁开,翻身起来。使外头丫鬟叫北果牵马门口等着,预备回去见她一面,就一面,连多余的话也不说,就瞧瞧她有否玉体消减、憔悴花颜。
屋里出去,走到前院,迎头在山竹夹道上撞见一清丽妙妓。那姑娘乐不可支地往天上抛着枚戒指,对着日头一闪,落了一圈绚丽的光在奚桓眼里。可巧那姑娘没接准,掉在地上来,连滚好几圈,正滚到奚桓脚下。
捡起来一瞧,是一枚金嵌宝石戒指,那宝石嵌得极精致,当中是一颗指节大小的猫儿眼,绕着一圈嵌着细细的十二颗红蓝绿宝石。
奚桓蓦地觉得眼熟,想了半合儿忆起来,这是他娘的戒指,先前一并连着二十七个金戒指都给了花绸陪嫁。他将戒指拈在指端转转,因问那姑娘,“这是哪里来的?”
姑娘挥着襟上抽来的绢子,蘸蘸唇角,媚孜孜挨过来,随之挨来一股馥馥脂粉味儿,“我一户新做的客人赏的。”
“谁?”奚桓略让了一让。
“就是工部侍郎的公子潘兴嘛,桓爹认不认得?”
树荫落在奚桓的眉间,映着他半昧的眼,他将戒指翻一翻,转来个笑脸,“我瞧这戒指有些喜欢,不如你五十两银子转给我?横竖玩意儿没有现钱要紧,我一会儿叫我的小厮拿银子给你,多谢。”
他盯着戒指瞧了一会儿,又把怀疑一齐折进怀里,浅拢的眉心,被太阳照平。
却有密匝匝愁心扑在绣窗,簌簌摇落满地的碎金,影暗黄稀,画帘深闲清昼,听鸭燥了晚林。
自红藕去后,莲花颠里新添了两个丫头供奚缎云使唤,年纪不到二十,却机灵,两个人与椿娘红藕一齐忙活着安放桌儿,往东边厨房里端酒菜,不是佳肴珍馔,却繁琐,是花绸素日里爱吃的。
后头奚缎云打帘子进来,端着一瓯小银鱼炒韭菜,花绸忙下榻去接,“娘,如何费心?我一会子回去吃一样的。”
奚缎云嗔她一眼,使丫头们在外间治席吃饭,独与花绸两个在榻上对坐,拿小瓷桃杯筛着酒,往墙下那一堆料子剔一眼,“那些东西都是自个儿置办的?”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花绸娇笑一声,像是撒娇,“您放心,我记着您的话呢,不敢大手大脚造人家的财,都是我带去的银子置办的。我冷眼在那里瞧了些日子,原来人说得没错,他家虽是侯门,可祖上的产业,差不多都散尽了。现剩一处庄子,拢共二十亩地,再有爵位上头的俸禄、老侯爷的俸禄、单煜晗的俸禄,加起来一百上下的银子支撑着家里使用,我可不敢费他家的钱。”
“他家内里竟掏得如此空?”奚缎云稍稍暗忖,挪裙近些,“那你带去的那些东西,现存放在哪里?”
“也没别的地方存放,仍旧放在他家库了,只是一应单子在我这里,两处庄子上,都是桩头来府里告诉乔妈妈,她老人家是早年嫂嫂带过来的人,十分勤谨,对我也周到。”
“大乔的人,总是好的。”奚缎云放心端起碗来,添菜与她,“我的乖,你好好的,娘年节后头就回去了,你二表婶写信来,叫我赶着三月前回去。你也不必送,也不要告诉你大哥哥,省得他又款留。”
花绸蛾眉轻攒,放下碗来,“那娘回去,住在哪里?”
“先借你二表婶家里住着,我再往外头寻两间屋子,买下一房人口看家,再置两块地,就稳妥了。你不要为我挂心,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是正经。”
正说着,已见花绸眼泪涟涟,似雨打了梨花,僝僽不已,“那娘身上可有钱?”
“还有个几十两。”奚缎云忙摸了绢子挪坐到那一边为她蘸泪,搂在怀里拍拍,“你放心,你照妆二嫂嫂只盼着我回去,还说要为我打点车马,少不得还要添补我些。况且几间屋子,满破就花个十几两银子,安定下来了,我倒使不着什么钱。”
花绸怀里抬起脸来,抽抽鼻翼,还是梗咽,“不要她的,我那里有,现银子就有五六千,回头我折一千娘带着。只是娘要藏好,别叫人晓得,二表婶无端端写信叫您回,还不是以为您在京里攒了财,否则她哪肯这般热络?”
说得奚缎云潸潸泪下,母女两个对哭抹泪,倏闻外头椿娘趣嚷一声,“哟,你是个大忙人,我们回来这样久,这时候才见你人影。”
花绸猛地心一惊,忙搽搽眼泪,扭头望绮窗,果然见院中一个高影走来,瞧不清模样,也没出声,可花绸还是一眼认出来,是奚桓。
未几人走进来,穿着白貂镶滚黑色直裰,扎着黑绸福巾,像卷进来湖上冰结联雾的风波,带着丝丝冷,将花绸的心震一震。震出她一抹羞愧的意识,她发现,无论她如何随俗流的风眼转动,只要一见他,心仍旧会离经叛道地为他跳动。
第46章 . 玉楼春(二) “单煜晗对你好吗?”……
兰堂哪里啼莺歌, 唱尽相思,断肠碎心,聒耳堕志, 愁似宋玉词, 却难写半纸。
且说奚桓走到莲花颠来见花绸,人在眼跟前,却又不敢看了, 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不瞧花绸,只瞧满案菜酒, 一头将幅巾掣了搁在几上,一头朝奚缎云作揖,“姑奶奶吃饭不喊我,您侄孙肚里正饿呢,可见您不心疼我了。”
果然是咳嗽落下了个病根,嗓音比从前暗沉许多, 一声声敲得花绸心也紧了, 垂着下颌不说话, 炕桌底下绞着湿漉漉一张帕子, 恨不得将几个指头连同愁肠一齐绞断才罢。
偏局外人不知事,奚缎云忙下榻来握他的手, “我的儿, 你哪里来, 手怎的这样冷?你姑妈回家, 我使人去你屋里叫你,谁知丫头说你不在家。这些时常常不见你,病才好些,外头大冷天, 净往哪里逛去?”
奚桓瞥花绸一眼,有意无意地提高声音,“我到碧乔胡同的拜月阁去,这些时都在那里。他们家有个姑娘曲儿唱得好,人长得也好,性情也和顺,有些和我的意。”
却看花绸,仍垂着下巴不做声,像是没听见。仍是奚缎云温柔慈爱地戳一戳他的额角,“傻小子,不和顺怎么往你怀里掏银子?快别信她们的,她们都是场面上的人,面上都是好性情,背地里只想你的钱。倘或你哪日穷了,瞧她们谁还理你?好好在家呆着不好?眼瞧着开春就要会试,也拿个会元才好。”
奚桓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妨被奚缎云揿坐在花绸身边,“我的儿,与你姑妈说着话,我去烧个你爱吃的来。”
言讫便芳裙无踪迹,剩一片绣帘微动,吹进来几缕风。丫头们在外头吃饭说笑,屋子里兀的静下来,花绸叠着腿坐,欲往窗户里让让,不料有半截裙子叫奚桓坐住,她又不想开口喊他,便挺直了腰,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往口里送东西。
窗外日西昃,落在花绸半条手臂上,瘦了皓腕,松了玉钏。奚桓瞧见,终难忍,将下巴稍稍低垂,满腹酸楚低低由嗓子眼里滚出来,“单煜晗对你好吗?”
花绸没想到他开口会问这个,夹菜的手收回来,碗捧在胸前,点点头,“好的,不曾亏待过我什么。”只怕他不信,她呼啦啦加了好一串没用的话,“人也不挑剔,脾性也好,也爱读书,从不挑我什么错处,只是平日里忙些。”
有什么卡在奚桓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却是一枚冷冰冰的金戒指。他低着脑袋无声地笑笑,斜过眼看她,阳光渡在她灵巧的鼻尖与下巴,温柔地凿刻进他心里,是他所见过最美的侧影。
她好像有了些变化,不是皮相,而是从前眼中一小片自由的旷野,被彻底囚禁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故此他不相信她这些鬼话,“你带去的那些东西,自己看管好,别叫人坑骗了你的。”
花绸倒是头一遭听他说起这样世俗的话,不由偏偏脖子,望着他笑,“真是怪事,桓儿也守起财来了,你不是一向视金银如粪土?”
“那也得分时候,有的财,情愿舍给猫儿狗儿,也不给不相干的人。”奚桓被她一点俏皮的生机逗乐了,一见她笑,他就不想把那些深情难负的话再提起。
他决定把她承担不起的那些爱意自己藏起来,另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连翘家中得以平反,刑部退回了她家的屋舍产业,也复了她父亲的原职,这两日她就回家去。她家人回来,请了你的酒,说是要谢你,也请了我与周乾在外,我替你应下了。”
花绸想也没想,捧着碗眨眨眼,“她家原来的房子在哪里?”
她的目光似隐隐残霞,困境中散发出光烈。奚桓回想,她自来守礼守节,小心谨慎,可她循规蹈矩的皮相里,总嵌着这样一对野性的眼睛。
他怕被这双眼吸住,稍稍避开了目光,“倒不远,就离这里四条大街,过两日我套车去单家接了你一道过去。”
“也好,”花绸莞尔,捧着连枝纹的斗笠碗,细敛如水的目光,“谢倒是不必,只是她流落至此,不想有造化,还能阖家团聚,我也替她高兴。去她家也瞧过,我也好放心。”
时值奚缎云添了菜进来,奚桓淡吃几口,筛了酒吃。到天色将倾,外头使人来叫,花绸戴上兔毛帽,系了大毛风领,收拾停妥了,奚缎云要送,花绸不许,“娘,外头起霜,仔细跌了跤,我自己去,过两日再到回来瞧您。”
奚桓心头发了紧,忙着起来案上拿幅巾,“姑奶奶歇着,我送姑妈出去。”他心里发急,只怕花绸借故不等他,手上益发扎不好巾子。
可花绸站绣帘底下,朝他招招手,“桓儿过来。”
他垂垂眼,挪步过去。花绸由他手上接了幅巾抬起臂,蒙上他半个额头,垫着脚尖,灵巧的手转到脑后,须臾扎好,“点上灯笼,省得你送我出去,一会儿回来瞧不见。”
两人温温吞吞走到二门外,见单煜晗由小厮秉灯领着,老远在一户角门下等。门上亦刚掌了灯,黄黄两点晃在幽蓝昏暝的天色里,奄奄一息。奚桓燃起的星火也有些奄奄明灭,接了丫鬟手上的灯递与椿娘,使椿娘前头引花绸过去。
花绸暗窥他一眼,拈着绢子袅袅如烟地走到单煜晗身边,再回望,奚桓催颓的脊梁已随天色暗淡飘远,身后,黑夜大片大片落下来。
归到单家,已是月照花墙,窗隐风烛,屋里丫头忙拢熏笼,瀹茶侍奉。花绸有些乏累,原要睡,却瞧单煜晗坐在榻上翻书,只得打起精神擎灯过去,搁在炕桌上剔亮了推到他跟前。
单煜晗书里窥她一眼,心内喜闷参半,喜则喜今日听奚甯的意思,大约是有心将他调任户部补缺。闷则闷花绸的贞洁多折于奚甯之手,否则一门同姓连宗的亲戚,何至于又舍财又舍人,稀拉拉添了那么些陪嫁东西?
或者,是闷他自己有怒不能言,有气不能发。
他索性搁下书,撑着额角直勾勾看着花绸,“今日归宁,你大哥哥一直问你好不好,我说你好,温柔贤顺,处处周到。他听后,似还有些不放心,你改日回去见着他,亲自告诉他你好不好吧,免得他时刻惦记。”
花绸正吃着花蜜化的水,闻言点点头,“有劳大哥哥费心,我今日也实在想不到他会在家,他往日披星戴月地忙碌,甚少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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