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可同类间,似乎总缺那么点同情心,竖起耳朵一听,耳边不缺窃窃私议,“她也才婚嫁不久,你瞧瞧,这脸色蜡黄蜡黄的,可见在夫家过得不好。也怪了,那姓卢的虽说官儿不大,可上无父母要孝顺,下有侄子要教养,家里攒下那么大份产业,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能如意才是怪事,姓卢的一二年就年逾五十,生得肥头大耳,你瞧她那副瘦瘦弱弱的样儿,真压下去,还不把她胳膊也压折了?”
“去你的,说着说着倒灌起黄汤来。”
“倒不是我胡讲,我家下人与他家一户下人有亲,两个说起,那姓卢的有些隐僻,前几年就折腾死一房小妾,尸体抬出去,浑身的青斑,到衙门里打点了银子,仵作才说是病疾而终。什么病疾而终,我看就是叫姓卢的折腾死的。你不晓得,这男人老了,心有余力不足,这手段愈发折磨人起来。”
两个人交头接耳,窃窃发笑,大约别人的不顺,总能填补些自己的不顺,若别人太不顺,她那点子不顺,也就可以自我解慰了。
韫倩不过假装听不见,仍吃自己的,吃饱了,听见奚缎云在上席使丫头来喊,她捉裙过去。奚缎云左右周旋,早疲累不堪,却不能走,只好成全韫倩,“好孩子,半夜三更你就跟着起来操劳,吃饱了就到绸袄屋里去睡会儿,晚些再归家去。院儿里有丫头看着,你要什么就使她们拿去。”
韫倩在她身后福身,“嗳,姑奶奶少吃酒,我回去叫丫头煮着醒酒汤。”
在这水晶玛瑙堆起的冷粼粼的名利场,冰的金钗,寒的翠钿,锦色溢彩滑过韫倩的眼,像点了火光,有些莫名的暖,
园中亦是天色上好,雪化尽,好像许久都没这样晴朗,韫倩贪婪地吸着阳光,嗅得满鼻子兰麝馨香。莲心半步后头跟着,抬眼往另条曲径上瞧,“姑娘,莲花颠往那里去。”
远处丝竹清歌,金杯交错,韫倩的嗓音难得自在,“我不困,咱们园子里逛逛吧。”
天宇澄清,前面腊梅成群,轻浮金黄,韫倩记起来,那时候花绸身上来红,也是在这里,叫一班人围着戏弄,花绸只顾臊,她却娇眉横敛,水眼斜怒,更气人的,还有一帮公子相公在假山上头议论嗤笑。
此刻再望,假山上却只有一个单影,是修竹青衫,人如翠玉的施兆庵。他老远地冲她笑,“今日总算见着了你的全貌,可惜隔得有些远,我眼神儿又不大好,有些瞧不清。”
奇妙的是,韫倩只觉与他认识了像有几千年,只是在命运中走散,辗转今生,灵魂才得以相认。她半点也不陌生拘谨,仅仅有些羞涩,垂一眼,又抬起眼,朝他脚下指一指,“假山下面有个洞,只是晒不着太阳,有些冷,你敢不敢进去?”
施兆庵惊骇地睁大眼,朝四下里顾盼一圈,见各路有下人忙碌走动,不曾留意他们。他便挑着下巴笑了,“我大丈夫身强骨健,倒不怕冻,只是你女人家,恐怕受不得冷。”
“你小瞧我了。”韫倩飞眼嗔他,捉裙过去,往雪洞里钻,自然而然的,把礼仪教条都抛在脑后,好像本就该这样做,好像,她原本就是一身反骨。
莲心一头急急赶上,一头在她身后跺脚,“姑娘、你不要命啦?!叫人发现,你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所以千万别叫人发现啊,”韫倩回头挤挤眼,忽然从死气沉沉的皮肤地下迸出一股生机,“你把着洞口,瞧见人来喊一声,回去开了库房随你拣料子。”
莲心倒不是为着料子,只为了她这一抹春意盎然。仰头一瞧,那施兆庵也提着衣摆蜿蜒下来,临到跟前拽了腰带上一枚玉玦与她,“好丫头,请费心守着,回头我还有大礼谢你。”
洞里头正靠壁搭着一块石板,施兆庵躬腰甫入,就见韫倩撑着腕子坐在上头,脚尖一前一后地晃荡着,晃得额顶凤口里吐下的绿宝石在眉间摇曳,像一片碧青的湖,泛起了涟漪。他一霎有些脸皮薄,踞蹐立在原地,不进不退。
还是韫倩歪着笑脸睇他,“过来坐啊,你木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施兆庵刹那松缓下来,迈着些微轻浮的步子,挨着她坐下,“你冷不冷?”
“席上吃了几盅酒,没觉着冷。”韫倩摇摇头。
片刻无话,惴惴的心跳里有丝尴尬,静一阵,“噗嗤”一声,两个都笑了,一个高仰着头,一个低着下巴。洞里风迴香转,仿佛有什么在咫尺间迂绕打转,带着晴光里独特的草木腥甜。
“你瘦了些,”俄延半日,施兆庵扭过脸来,笑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叹息与怅然,“脸色也不大好,是昨夜操劳的,”他顿一顿,轻轻地戳破了横在中间的难题,“还是卢正元对你不好?”
崎岖的洞顶跳跃着几点光斑,不知是哪里投映的水光,还是韫倩身上璀璨的珠光。她的笑脸,被这些光点衬得华美苍凉,“我也不知道他对我好不好,没人对我好过,怎样才算好呢?”
几个简单的音节像刺扎了施兆庵一下,他盯着她,连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一开口,却说出些没头脑的话,“倘或是我娶了你,一定将你捧在手心,半点儿也不叫你发愁犯忧,养得你白白胖胖的。”
闻言,韫倩嗤嗤笑了,笑声汩汩泉涌,琤琮动听,“你拿我比猪啊?”
“岂敢?”施兆庵架高眉,逗着她,“若说钱,你嫁了卢正元,自然也不缺,我能有什么可讨你高兴的呢,只好这样说罢了。”
又一阵沉默,韫倩低着脖子,侧颜的弧线似一只蜷缩起来的雪白幼狐,带着某种脆弱的诱惑。她暗里瞥他一眼,再一眼,直接得不像个受教养的小姐,“见你一面就让我挺高兴的。”
他紧跟着便道:“那我必定想法子叫你多见我几面。”
像个小小的承诺,韫倩歪着脸窥他,心照不宣地把眼挪向小小的洞口,黄澄澄的阳光落满在崎岖的山石上,璀璨中,似有燕渡柳花,鸟啼芳树。
却是幻觉,眼前不过是日薄崦嵫,夕阳残灺。
残灺的静光内,花绸似个木偶安坐在床畔,从天不亮给提到了单家,进门拜过祖宗,请入屋内,便在这里等着黄昏行礼,礼毕,仍被乱哄哄的人潮托回房中来,又坐了半日。
这半日,热闹恍隔关山,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屋内死寂一片,铜壶终催逼得残阳湮灭,小窗又添星与月。
椿娘伏案打瞌睡,红藕执起钳子翻翻炭盆,推到花绸脚下,花绸却笑,“我不冷,这里坐一日,坐得人燥燥的。”
“那姑娘可饿了?”红藕搬来杌凳跟前说话,“这一日,姑娘也不得空好生吃口东西,要在家,这时辰都该睡了。也不知太太怎么样,没个准儿,这会子在帐里哭呢。”
屋子里点着二十二盏金莲灯,花绸揭下盖头来,抬抬冠儿松快片刻,又安戴好,“我娘最是爱哭。也难为她,今儿这样的日子,又是应酬各家夫人奶奶,又是调停各处,累得人酸腰乏腿的,只怕也没功夫哭了,必定沾枕头就睡。”
红藕拖近杌凳替她捶腿,略试探她的口风,“姑娘,您说太太不回扬州去好不好?就留在京城,还能时时与你母女团聚。”
“我倒是想的,”花绸眼睛亮一亮,那一点点星光在这繁乱的一天,格外可贵,“只是娘那个性子,你也晓得,软弱又固执。我来前还同她说,倘或她怕住在大哥哥府上不好,我外头买个房子与她住,她倒不愿意,叫我也没法子劝。扬州虽没了地方,却有几门亲戚,穷虽穷些,回去好歹能照看照看她个寡妇家。我娘,却不像个上年纪的妇人,你瞧她,外头瞧着年轻貌美,倘或我让她外头住,遇见起贼心的人,勾结下人坑害她,我岂不是孝心反成祸心?”
一席话讲完,红藕倒埋头笑了,“我跟姑娘打个对赌,太太一准儿走不成,来留在京伴着您,您信不信?”
花绸正要细问,倏听外头推门声,大约是单煜晗送毕客进来,红藕忙帮着她把盖头盖上,拍醒椿娘,两个人床前候着。须臾人进来,带来一股寒意,飘浮着绿醑迷香,将两个丫头淡扫一眼,落到坐上。
椿娘还有些迷糊,是红藕捉裙上去与他倒茶。静怡窗外,冷风扑朔,玄月待圆,而花绸,单煜晗隔着两尺打量她,见她两手叠于裙上,纤腰轻立,双肩微挺,十二分的端庄。
揭了盖头,同样毫无惊喜,妖娆体态,朱粉倾城,美得无新意。他兴致乏乏地坐到她身边,轻吐一句,“歇息吧。”
这厢卸解钗环,洗了红妆,红藕与椿娘福身出去,花绸则自回床边撒帐。单煜晗冷眼瞧她举止得宜,秉持大方,什么都好,唯独缺了些恰到好处的羞态,于是便笑,“你从前见过我?”
这时节,花绸适才着眼打量他,游裙到另一边撒帐,“不曾见过。可要熄灯?”
单煜晗往日睡觉最是见不得光,可忽然想要千盏红烛烘出些她一些羞女情态来,遥遥头,“新婚之夜,哪有熄灯的道理?为我更衣。”
如此罢了,花绸弯下腰解他的腰带,行动间游刃有余。单煜晗垂着眼,从她灵巧的指端游目到她卷翘的美睫,笑意渐敛,一把兜来她的腰,“你知道今晚要做些什么吗?”
花绸扑在他怀里,没有半点欲拒还迎推诿与羞怯,坦然的接受她的使命。她近近地凝望他的眼,不避不退,“行周公之礼。”
暖帐里花锦重重满目芳菲,熏足了香,花绸解了自己倒在铺上,等着他覆盖下来。他果然也罩下来,盯着她细瞧了一阵,“你怕不怕?”
他最后期待她的一点踞蹐与不安,可很遗憾,直到他楔入她时,方见她稍稍攒眉。
大概是这一点异变鼓舞了单煜晗,他在她身体里投下火把,指望它能将她烧起来。可花绸却是一捧死灰,翻弄不起炙热,只是有些痛,让她恨不得眨眼天明,熬过这一场文火慢煎的酷刑。
灯终恨杀月色,晨曦滑过幔帐,混沌的梦断断续续如翻书,簌簌地将花绸吵醒。掀帐一瞧,屋里不见丫头,独单煜晗坐在榻上吃茶,手上卷着本书,发蓝的封皮,瞧不清是哪一本。
她也无暇细瞧,忙挂账起来使丫头进来洗漱,换了件葭灰的袄,水天霞的裙,镜前梳妆挽头,分心佩钗。忙活一通,适才发现没听见单煜晗讲句话,一双冷眼始终埋在书里,不曾抬起来,面色森森,似隐着些不好言说的怨憎。
花绸斜眼往床铺上那张白白的喜帕瞧一眼,未见落喜,心下便有了数,却不想解说,也没什么可解说的,她原本也不清白,对他亦从未抱着任何幻想与期待,这桩婚姻更像是摆不脱的枷锁,她含冤一样地扛着,业已没了任何沉冤昭雪的指望,何惧多来一桩“冤案”?
她丝毫不惧,与单煜晗一样沉闷着,使红藕拿了嫁妆单子来,坐在镜前细瞧。
倏地,听见单煜晗在榻上冷蜇蜇发笑,“你怕我家私吞你的嫁妆?”
“是你多心,”花绸扭头对来,笑颜娴静,“只是近日来乱糟糟的,生怕下人们不留心丢了什么,昨日又抬了些东西过来,我想着一并清点了,好找地方存放。”
单煜晗搁下书,欹在榻上默了片刻,一双笑眼另含了深意,“你的单子我瞧过,那日抬进家来,我也过了眼,真格是好大的阵仗。我原以为,你父亲为官清廉,你家里又没什么祖产,本想着你过门后,我另添置些东西与你,不曾想用不着。我想,你既是住在奚大人家里,那些东西,少不得是奚大人为你添补的?”
绮窗上斜着半竹痩影,细长的叶摇了摇,未摇醒愚钝人。好在花绸虽没悟出他的深意来,却向来谨慎,说话也周到,“大哥哥为人心善又周全,住在他家中这些年,少不得都是他照拂着我们母女。这回出嫁,他说家中没个亲妹子,只当我是亲妹子一般,便有意添补许多。他的好意我领着,却不好放肆,就只当是替他收着,往后他用得上了,仍旧还他。”
“亲妹子”三个字在单煜晗腹中咂了又咂,没寻出差错,便将眼睃过床铺上的那方喜帕,搁下书,将手在炭盆上翻了翻,慢悠悠拔座起来,“我要往衙门里去,你自己吃饭,倘或有事,差人到衙门里禀我就是。”
他要走,花绸少不得起身送,送至廊下,情面上叮嘱几句,“恐怕下晌落雪,好歹记着叫小厮带件斗篷。”
“晓得。”单煜晗随意点头应着,走出去几步,晴光里回首睇她,“既为人妇,场面上少不得要端庄,私下里也要检点言行,可记着些。”顿一顿,那双冷目中顷刻化出一缕温柔笑意,“可千万别多心,我不过是怕你刚进门,在家中横冲直撞得罪了人,他们过后反说你不好,叫你无端受委屈。”
花绸知他所指,仍旧不解说,廊下端雅地颔首,“多谢爷提点,我时刻铭记。”
人去院空,那椿娘忙将花绸偎回房,转身后,廊檐上悬起枚鸡蛋黄的太阳,袅晴丝熨帖在花绸背上,结末了洞庭凉月,也了结了按例奉公的一天。
第45章 . 玉楼春(一) “绸袄是谁啊?”……
婚后两日单府摆设筵席答谢亲友, 花绸奉公秉贤,因在奚府里操持过家务的缘故,倒还得心应手。一应亲眷见了, 无不夸赞夫妇二人郎才女貌, 登对美满。
却是椿娘红藕二人,冷眼旁观了几日,心有疑惑。这日趁一应饮宴请客事毕, 趁单煜晗往衙门里去,摆了张稍大的炕桌, 安放早饭,三人穿着貂鼠袄,在榻上盘着腿对吃对斟。
椿娘往雪光返照的窗户上哨探一眼,见廊外无人影,方才做寻常声音,“我看这姑爷总有些淡淡的, 虽说面上周道着, 可对姑娘却透着股客气。常言说相敬如宾, 也未免敬得过头了些。”
那红藕挨着她坐, 端着碗点头,“我瞧着也是, 姑爷文质彬彬, 待咱们也都客气着, 与姑娘更不必说, 只是周道里带着距离,远远的,像一个衙门里的同僚,却不像夫妻。”
二人拿眼睇着花绸, 花绸无恙,从从容容搁下碗,吃了盅茉莉花蜜,“连你们也觉出了?我瞧这人不简单,远不如外头传言的那般清高出世。你们在这里,凡事要格外留着个心眼,家里头的事儿,知道不知道的,不要与这里的人多说半个字。人若问,你们打趣糊弄也就罢了,尤其是大哥哥的事。”
椿娘倒罢了,红藕心里确有一桩大事压着,不得不提起眉,加倍小心,“姑娘如何这样讲?里头是有什么道理?”
“喏,”花绸反着箸儿往帐里指一指,“说句不怕你们笑的话,我那时候被石头抓了喜去,你们也是知道。洞房那日没落喜,单煜晗心里已有了数,他对我百般试探,却不挑开了说话。若是寻常丈夫,打我一顿骂我一顿总要逼问出个缘故来,他心里有疑有气,却连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讲过。”
“这还不好?”椿娘翻个眼皮,“或者是人读圣贤,比那起不读书的开明许多呢?”
花绸嗤笑出声,细细的,尖利的不屑,“开明?若是开明,你瞧但凡老爷在,可有太太说话儿的分?她往日在外头恨不得生十二张嘴也有说不完的话,在家反倒不吱声了。一个家里,连女人说话的分都没有,还妄谈什么开明?”
说着,她将箸儿磕磕碗口,凑近脑袋,“嗳,我看单煜晗这个人,肚子里有一百条肠子,面上都不显出来,城府极深。他心里分明对我有两百个不满,也不曾对我说一句重话,我不过是个死了的知县的女儿,他忍我是为着什么?”
红藕搁下碗,眼珠子滚了一圈,“姑娘的意思,他是顾及着老爷,才百般忍耐?”
“对了,我暗里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缘故才说得过去。可话又说回来,他在官场上这么个清高人,在自己的家务事上,犯得着顾及谁?可见这人,也没那么高风亮节。”
椿娘亦跟着活泛心思想一阵,将她一嗔,“或许是姑娘多心,人要是压根儿不把什么喜不喜的往心里去呢? ”
“但愿是我多心。”花绸复捧起碗来笑笑,“可我留心看他,他这个人,早晚沐浴更衣,连吃茶的茶盅都是独用一个,倘或丫头端了去洗,他情愿渴着不吃茶水,也绝不用旁的杯盏。我两个一枕上睡,他连我的枕头也不沾,东西都如此,何况是人?”
细细思来,红藕椿娘懵懂颔首,心内存下疑影,却提起另一桩事儿来,“姑娘过几日回首,家去可要打点什么东西?一早预备着,免得临时乱了手脚,耽误时候。”
说到此节,花绸少不得把眉心轻攒,天色如金绮,落一缕在她额间,如月沉时一般孤零。
天远去归满楼,窗外隐见飞琼,推开窗,夜裁风雪,追陪风月,玉沙挂枝梢,霜雪染鬓衰,粉郎须臾老。闹哄哄欢闹场,猜枚传令,曲水流灯,琵琶玉指摇,钗光扶鬟角,烦恼事一笔都勾倒。
谁兴来诗吟,谁醉舞银屏,奚桓笑眼瞧着,靠在窗台,吃罢一盅又一盅。那月见席上扭头瞧见,捉裙过来拽他一把,关了窗,“桓爹病才好,哪能对着风口吹?仔细又吹出一场病。”
话音甫落,奚桓便握着拳咳嗽连连,走到榻那边去坐,月见忙招呼婢女瀹茶,又取来衣梅喂他嘴里一颗,“吃了生津,咳嗽能见好些。”
奚桓偏着脑袋摆摆袖,“不妨碍,落了病根儿了,拿茶来我润润喉咙就好。”
未几茶来,连朝案上吃多了酒,也过来讨要一盅,与奚桓对坐,观他脸色,“桓兄弟说是好了,这一声声的咳嗽却听得人心紧,还该请太医再查检查检,年纪轻轻的,说什么病根不病根。”
“太医说只看开了春,少了冷风,大约能好。”奚桓有了些醉意,歪在榻上。
那月见在旁殷勤备至,又是剥杏仁,又是添茶,酒歇片刻,外场进来置换酒菜,添了道热乎乎的羊汤锅。月见将奚桓唤醒,搀他起来,“新做上来的,吃了暖和,桓爹也去吃些。”
奚桓少不得过去,众人又邀酒行令,回回令到奚桓这里,总接不上。那周乾挑着箸儿笑指他,“桓兄弟今日像是有意让着我们似的,次次落第,哪里像个才考出来的解元?倘或不知道,还当你也舞弊徇私,才摘了个魁首回来呢!”
众人相笑,云见飞过眼儿来,“桓大爷今日连我们姐妹也不如,李太白那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你怎么偏就忘了?”
姑娘们障帕嬉笑,争相筛了一大海递过去。奚桓一头佯作大悟,一头摇首接了,“少不得病一场,把肚子里读的那些诗词也给蹉跎没了。我又不赖酒,各位何故取笑?”话毕,仰头一口饮尽。
月见身后坐着,冷眼瞧他从下晌吃到日落月升,醉了卧罢醒还酒,颇有些求醉之意。恰又输了一令,月见将红袖蜿去席前,要接他的酒,“我替桓爹代了这一盅吧。”
不见众人拦,反是奚桓推拒,“输了就该罚,哪有叫你代的道理。嗳,你们也不许代,都自己吃了才好!”
施兆庵瞧他似有断魂之态,也不阻,执樽相陪,“桓兄弟不知是怎么了,新考出来的解元,应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却看他眉宇生恨,愁病一场。不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儿,何妨告诉我们兄弟听,也好为你开解开解。”
奚桓把酒不言,只是笑,笑得神魂失踪,心碎无痕。他记得花绸的话儿,半个字也不敢对别人说起,每日醉窝梅边,满腹衰肠事,只有更迭不止的日月为鉴。
吃过一盅,又自筛一盅,月见要拦,却看云见暗里朝她递眼色,不许她代。一来二去,至夜阑局散,奚桓吃得酩酊大醉,正走到廊下,肠胃里倏地阵阵上涌,便俯着阑干打呕。
浮灯千盏,风亭月榭,雪地里踏出乱糟糟的脚印,仆婢们忙着瀹茶递手帕,奚桓皆不接,扶着廊柱子呕得肝肠寸断,好像将某些隐秘往事都由腹里呕了出来,一层层、一浪浪、由始自终,无人知道,只清风明月共我,和酒独饮了。
施兆庵见其行难行,坐难坐,边招呼几个外场仍旧将其搀回房中,使唤北果来,“你往家说一声,今夜桓兄弟就歇在这里,再拿身干净衣裳来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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